第3章 染血遗物与侵蚀之梦

作品:《春雪:深渊中的回响

    房间里,死寂无声。


    唯有媛雪粗重得如同破风箱般的喘息,在空旷的客厅里显得格外刺耳。掌心的发夹沉甸甸的,正随着她的脉搏一起跳动。


    脖颈上,那条灰色的羊绒围巾依旧缠绕着,残留的皂角气息与闫悟澈身上如出一辙,此刻却不再是施舍的暖意,而像一根无形的绞索,勒得她呼吸困难,仿佛他冰冷的目光仍如实质般扼在她的喉间。


    四年前那个艳阳高照却冰冷刺骨的午后,锦程浑身带着新旧不一的伤口,从三楼半的平台一跃而下。血水在粗糙的水泥地上蜿蜒蔓延,形成一幅丑陋而绝望的图案,像一封用生命书写、却无人敢拆阅的血书。


    那个女人,是在被打得遍体鳞伤后,才终于挣脱了名为“家”的囚笼,仓皇逃出,最终以最惨烈的方式终结了这场绝望的逃亡。她的丈夫,那个男人,随后因故意伤害与虐待罪被判刑七年。


    整栋楼的人都知晓这家庭背后那令人窒息的腐臭,却默契地装聋作哑,任由脓疮在沉默中溃烂。而闫悟澈,那个沉默的儿子,将一切咽下,如同吞下带血的砂砾,磨砺出如今这副令人捉摸不透的模样。


    可以说,正是锦程的死亡,换来了闫悟澈这段看似平静、犹如他白色T恤散发出的皂角气味般的“干净时光”。然而,不知从何时起,那“干净”里开始渗出一丝若有若无的腐臭,像被血浸透的棉絮晒在阳光下,表面洁净,内里却早已变质、败坏。


    判刑七年,不过是“明面上的代价”。而媛雪此刻惊恐地意识到,她似乎正被拖入那“代价”之下,更深、更暗的泥潭之中。脖颈上的围巾是信物,掌心的发夹是罪证,她被活着的与死去的母子二人,里外包抄,无处可逃。


    那些女人们——包括三楼总在回眸时眼神惊恐如被扼住咽喉、却又慌忙低头躲闪的邻居——她们的沉默与恐惧如蛛网般缠绕,将整个楼道困在一种共谋的、令人窒息的黑暗里。


    而现在,这黑暗的中心,似乎转移到了她的身上。


    她蜷缩在沙发角落,指尖无意识地绞着围巾边缘,身体的疲惫与精神的极度紧绷让记忆与现实的界限开始模糊。锦程坠楼时那沉闷的撞击声、低语声,与闫悟澈冰冷的目光、悲悯的假面交织在一起,佛珠的幽光与血泊的暗红在她眼前晃动。


    精疲力竭之下,她终于支撑不住,意识沉入一片混沌的黑暗。


    然而,这里并非安宁的避难所。


    她再度置身于那个扭曲的梦境,但这一次,更加清晰,也更加恐怖。


    不再是模糊的片段,而是身临其境的处刑场。锦程坠楼的场景在她面前不断重复、慢放,她能看清女人脸上最后凝固的绝望,能听见身体砸落地面的、令人牙酸的骨裂声。血泊如同有生命的活物,在地面蠕动、扩张。


    而一个穿着与闫悟澈相似白衬衫的模糊身影,就站在血泊的边缘,静静地“观看”着。他背对着她,浑身散发着令人作呕的、浓重的血腥味。


    她想尖叫,想逃离,却发现自己动弹不得。她想看清那人的脸,一股无形的力量却固定着她的视线。只能听见一阵低沉的、带着回响的嗤笑,那笑声不像来自人类,更像毒蛇吐信,冰冷地钻进她的耳膜,缠绕上她的脊椎。


    恐惧如冰水浇头,她拼命挣扎,试图找寻掩体。她伸手去推旁边的墙壁,触手所及却是一片薄雾般的虚影,轻轻一碰便如海市蜃楼般消散,露出后面虚无的、吞噬一切的黑暗深渊。


    无处可躲!


    她脚步踉跄地向后撤退,每一步都像踩在棉花上,虚浮无力。突然,一阵阴风毫无征兆地袭来,卷起满地枯黄的落叶。那些叶片在空中诡异地旋舞,如被无数只无形的手操控着,在她身周疯狂卷动,形成一道密不透风的、金色的死亡漩涡。


    每一片落叶都仿佛被鲜血浸透,边缘泛着诡异的暗红,旋转时发出的不再是悦耳的沙沙声,而是如同无数冤魂在挤压摩擦、低声呜咽,汇聚成令人头皮发麻的合唱。


    她慌乱地后退,却绝望地发现自己正被一股巨大的吸力拖向漩涡中心。那些边缘锐利的落叶如冰冷的刀片般擦过她的脸颊、手臂,带来刺骨的寒意和细微的、仿佛真实存在的割痛感。


    四周的建筑在狂风中扭曲、变形,她所熟悉的楼栋像融化的蜡像般坍塌、重组,露出内部错综复杂、锈迹斑斑的钢筋骨架,仿佛整个现实世界正在她眼前被残忍地剥去伪装,露出底下狰狞丑陋的真相内核。


    媛雪想尖叫,喉咙却被冰冷的、无形的黏液死死堵住,只能发出嗬嗬的气音;她想奔跑,双腿却如灌满了铅,沉重得抬不起来。


    就在这时,漩涡边缘那个白衬衫的身影,缓缓地、缓缓地转了过来。


    血红的眸子在黑暗中闪烁着非人的光泽,嘴角勾起一抹极致嘲弄的、冰冷的弧度——那分明是闫悟澈的脸,却又比他平日里任何表情都更扭曲、更邪恶,仿佛凝聚了世间所有的恶意。


    他看着她,像是在欣赏一件即将破碎的艺术品。


    “啊——!”


    媛雪在梦中发出凄厉的呜咽,双手猛地捂住双眼,仿佛这样就能隔绝那恐怖的景象。指缝间,却仍清晰地残留着那张狰狞面孔的灼烧感。她蹲下身,将自己蜷缩成更小的一团,冷汗浸透的掌心紧贴着脸颊,颤抖的指尖在皮肤上留下深深的红痕,如同自我施加的刑罚。


    然而,那冰冷的嗤笑却如影随形,穿透指缝,钻进耳膜深处,啃噬着她最后一丝理智。她在极度的惊惶中挣扎,双腿因恐惧而彻底瘫软,身体无力地向后倾倒,最终如溃散的提线木偶般,重重地躺倒在虚无的黑暗里。


    意识彻底沉沦前,那嗤笑的声音,依旧在混沌的潜意识深处,如最恶毒的诅咒般,低回不息……


    第二天醒来时,媛雪的头像是被重锤击打过,昏昏沉沉,伴随着一阵阵尖锐的痛楚。昨夜梦中的恐怖场景虽然褪色,但那种被窥视、被操控、濒临死亡的窒息感却如同附骨之疽,牢牢盘踞在她身体的每一寸神经。


    她揉着发胀的太阳穴坐起身,窗外天色灰蒙,尚未完全放亮。


    围巾还松散地搭在脖颈上,一夜噩梦惊出的冷汗让它变得潮润冰冷,那股干净的皂角气似乎也混杂了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类似铁锈的异味。她厌恶地、几乎是条件反射地一把将它扯下,扔到沙发角落。


    然而,动作却在半空僵住。她的目光,不由自主地再次落在那枚被她放在茶几上的、氧化发黑的银色发夹上。


    冰冷的金属,暗红的血渍。


    闫悟澈悲悯面具下冰冷的审视。


    锦程鬼魂那尖锐激动的嘶鸣:“他给你了!”


    一个冰冷彻骨的结论,如同淬毒的匕首,彻底刺穿了她所有的侥幸:闫悟澈不仅仅是知道她能听见亡魂的呓语。他递给她的围巾,他日复一日的等待,所有的言语交锋,那看似关怀实则审视的试探……根本就是一个实验者冷静的观察。


    他在等待她这个“灵媒容器”,在接触到这枚由他亲手投放的、染血的“钥匙”后,会开启怎样的地狱之门,会产生怎样剧烈而恐怖的“反应”。


    这枚发夹,是一件真正的、沾染着死亡气息的证物!一件很可能直接关联着锦程死亡瞬间的遗物!


    恐惧并未让她崩溃,反而像一盆冰水,浇醒了她骨子里那份因磨难而习以为常的、扭曲的镇定。她不能坐以待毙。


    她必须知道,闫悟澈到底想干什么?这枚发夹,又藏着怎样的秘密?


    媛雪快速起身,简单洗漱收拾,刻意比平时早了十几分钟出门。她蹑手蹑脚,像一道灰色的影子滑过寂静的楼道,试图避开与那个人的任何可能“偶遇”。仿佛只要错开那个惯常的时间节点,就能暂时割裂这令人窒息的纠缠。


    清晨的空气凛冽,她几乎是跑着到了学校。教学楼里空荡荡的,只有零星几个值日生的身影。


    然而,当她走到自己班级所在的楼道口时,心脏骤然缩紧,脚步瞬间钉在原地——


    闫悟澈斜倚在墙边,校服外套随意地敞着,里面是那件熟悉的霜色卫衣。他指尖把玩着一枚锈蚀的铜钥匙,听见脚步声,慢悠悠地抬眼。晨光熹微中,他的笑颜竟显得有些明媚,却莫名让人心底发寒:


    “今天倒是来得早。”


    她的慌乱如藤蔓般瞬间攀上喉头,几乎让她窒息。三个月来,这个男生总在午后或晚上的家门口“偶遇”她,可今日她特意早走了十几分钟,他竟……将这场“偶遇”延伸到了清晨的校园!


    她下意识后退半步,后背抵上冰凉的瓷砖墙壁,汲取着那一点可怜的支撑。


    他却像是看穿了她的心思,轻笑出声,那声音如冰锥,清晰刺入她的耳膜:“想太多可不好,我只是今天值日,早到罢了。”


    那笑声里带着惯有的嘲弄和一丝了然的笃定。他不再多言,转身,步履从容地走向教室方向。晨雾般的光线中,他微敞的领口处,似乎隐约露出一小段暗色的痕迹,恍若一道凝固的血痕,一闪而逝。


    媛雪僵在原地,死死攥紧书包带子,指甲深深掐入掌心,带来一阵尖锐的刺痛。一股郁结的、混杂着恐惧、愤怒与无力感的窒息感堵在胸口,仿佛喉咙里真的卡住了一块冰冷的、带血的碎玻璃。


    她浑浑噩噩地踏入教室,如提线木偶般挪到自己的座位。晨读的嘈杂声响在她耳中化作一片模糊的、遥远的嗡鸣。昨夜梦魇的残影依旧盘踞在脑海:血泊、白衬衫、嗤笑、飞舞的落叶……还有那枚冰冷的、染血的发夹。


    她强迫自己翻开课本,试图用熟悉的文字拉回涣散的理智。然而铅字在眼前游移、重叠,如同被狂风吹散的枯叶,无法拼凑出任何意义。


    直到语文课的铃声响起,她仍未从这片混沌中挣脱。


    周四的作文课,老师布置的题目是以“命运”为话题,写一篇记叙文。


    同学们纷纷低头构思,笔尖划过纸张的沙沙声逐渐响起。媛雪也盯着空白的方格纸,试图集中精神。然而,笔尖悬在纸面上方,竟开始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


    一股冰冷的、熟悉的感觉再次顺着脊椎爬升。


    恍惚间,仿佛有一只无形的手覆上了她的手腕,一股蛮横的外力操控着她的笔尖,开始在那片象征着秩序与规范的方格内,写下扭曲的字迹。


    等她猛然从这种被附身般的状态中惊醒时,一页作文已经赫然写就。


    她瞳孔骤缩,冷汗瞬间浸透了单薄的校服后背——


    纸上密密麻麻写满了扭曲的文字,描述的正是昨夜那场恐怖梦境的细节:不断坠落的身体、血泊边缘的白衬衫身影、虚无消散的墙壁、漩涡中边缘泛着暗红的落叶……每一笔每一划都如同泣血的符咒,癫狂而绝望,与老师要求的“命运”主题南辕北辙,更像是一封来自地狱的控诉书。


    这绝非她的本意!可那些文字却像从她被污染的意识深处涌出的毒液,将她最恐惧、最想隐藏的记忆剖开,试图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


    媛雪感到一阵彻骨的寒意。她不仅被亡魂的低语纠缠,被闫悟澈监视操控,如今,连她自己的笔,她最后的思想堡垒,也开始背叛她了吗?


    第二节作文课的下课铃声响起,到了上交作文的时候。


    她看着手中那页写满“疯话”的作文纸,指尖冰凉。不交,老师必然会追问,她无法解释;交了,这诡异的內容又会引来怎样的目光和猜疑?


    最终,在课代表催促的目光下,她只能咬着牙,将那页作文纸混入一沓厚厚的作业本中,仿佛将一颗定时炸弹扔进了人群。


    做完这一切,她几乎虚脱,蜷缩在教室后排的课桌前,仿佛这样才能获得一丝可怜的安全感。窗外的夕阳被厚重的乌云彻底遮蔽,教室里的日光灯在头顶发出嗡嗡的电流声,将她颤抖的影子投在桌面上,扭曲变形,如同挣扎的鬼爪。


    就在这时——


    一阵细微却清晰的、佛珠碰撞的脆响,毫无征兆地传入她耳中。


    那声音与梦中听到的一模一样,清脆,冰冷,像是死者的骨节在叩击地狱之门。


    是幻觉吗?还是……


    她僵硬地、一点点地低下头,看向自己的课桌桌洞。昏暗的光线下,桌洞深处,赫然躺着一串佛珠手串!深色的珠身,泛着一种诡异的、不均匀的暗红光泽,仿佛被浓稠的血液浸透了千年,刚刚被取出。


    是闫悟澈常戴的那串!可昨天,它明明还戴在他的手腕上!


    惊骇与恐惧交织,但在一种近乎自毁的好奇心驱使下,媛雪颤抖着,还是忍不住将手伸向了桌洞。当她的指尖终于触碰到那冰冷珠子的刹那——


    一股刺骨的、带着强烈恶意的寒意,如同活物般顺着她的指尖猛地窜上,沿着脊梁骨急速爬升!她的脊椎仿佛在这一刻发出濒临碎裂的脆响,咯咯作响。


    更让她毛骨悚然的是,那珠子表面,竟然渗出了黏稠、湿滑的液体!


    浓郁得令人作呕的腥气瞬间扑鼻而来,那是腐肉与铁锈混合的、死亡的气味。


    这根本不是幻觉!


    她惊惶万状地想要缩回手,目光却死死定在抽屉里——那粘稠的、暗红的液体正在抽屉底部蜿蜒流动,诡异地组成了两个扭曲的字迹:


    血债


    字迹如同拥有生命的活物,边缘泛着幽蓝的、不祥的光,仿佛正贪婪地吞噬着木质抽屉的纹理。


    恐惧如最终的海啸,将她彻底淹没。


    “啊——!”


    媛雪忍不住发出一声尖叫,猛地从座位上弹起,踉跄着想要逃离这个恐怖的座位。动作太过慌乱,她不慎带翻了椅子,桌椅轰然倒地,书本散落一地。


    她自己也重心不稳,狼狈地瘫倒在地。后背紧贴着冰冷的地板,那寒意却仿佛来自地狱深处,正有无数只冰冷的手要将她拖向无尽的深渊。


    混乱中,她眼前一黑,意识最后残留的影像,是那串躺在抽屉里的佛珠诡异地自主颤动了一下,而那未完成的血字“血债”,如同一条苏醒的毒蛇,正缓缓地、向她瘫倒的方向蜿蜒爬来……


    随之,她便彻底陷入了无边的昏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