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楔子·入彀
作品:《明珠医案》 容浔,我不是来爱你的,我是来医你的。
你只是我的病例零——一个拒不遵医嘱,连灵魂都在渴求偏爱的,濒危人类。
窗外飞雪漫天,朱门大敞,似是又一个崭新轮回。
“踢踢踏踏——”官兵皮靴重重踩踏水泥灰地砖,陆陆续续将整座容府包围,大有抄家阵仗。跟沈府当年一样。唯一不同之处是刽子手变成了被围剿之人。
“容浔,你没有心。我花了三百多个昼夜才制出‘灵枢’。今天,是我及笈之日。你却亲手毁了它。”我话语抑出颤抖唇齿,胸如重锤击溃。
就在前一夜,这个偏执病人才在我假意央求下答应会好好喝药。尽管只是蹙眉“嗯”了声。
转眼间,他立即食言,用内力震碎药丸变成齑粉。
我紧盯着容浔,捏住他收束的袖口,试图从他神色中捕捉一抹动摇、愧疚,“你不是一直都很信诺么。是你说的。君子重诺。”
容浔目光神色闪逝挣扎,下一瞬移向地板粉尘,“现在我和你一样……也脏了。”他今天换上了那身我从未见过的象牙白缂丝飞鱼服,手搭在刀柄上,一如往日威仪。
“别来无恙啊,容都督。让本侯看看你在玩什么‘瓮中之鳖’的苦情把戏,这可不符合你的杀人作风——”谢瑾初带着调侃的语气从宅邸外传来。
容浔立马移开视线,眼底回归一片死寂的平静,我也几乎同时收回手,在看清门外景象时心跳慢了几拍。
府邸外,几个官兵跟在谢瑾初身后闯入,站在最前面的面孔很眼熟,他曾是镇府司的直系领头暗桩萧炎,都督的“影子”下属。
容浔忽然勾唇,薄唇泛白,扯起的弧度有几分僵硬,但那久居上位者的孤绝半分未折。
“谢侯爷。”他只平静地说了三个字。
谢瑾初露出意味深长的笑意,状似不经意地把玩腰叩上系的那枚光华流转的月明珠,“容都督,看在咱们往日交情份上,本侯给你一份薄面。你只要乖乖束手就擒,本侯之人绝不动你半分。”
他沉默半晌,淡淡道:“无稽之谈。”
我凝神看着那不易察觉的鸽子蛋大小的珠子,暗自觉得有几分眼熟。
“你——”他心情极好,转瞬压下出师不利的不快,在众人注目下步履优雅缓慢地走向容都督。
谢瑾初伸出手拍拍他的肩,寒风卷着雪屑在停留的肩头打了个旋。他刻意凑近他耳边搓磨般低语:“容浔。你输了。等着下地狱吧。哦不……我谢府,为你准备了一份厚礼。你,拭目以待。”
碎雪在光中凝滞,模糊了视线。这段话声音不大,但却清清楚楚、一字不漏地凿进我心口,破开个伤茧。
说罢,男子后退几步,展开圣旨,朗声道:“奉天承运,皇帝诏曰。镇府司指挥使容浔,身负皇恩却包藏祸心,行谋反之事、犯欺君之罪,罪大恶极,天地不容。”
“今依律夺其官职、削其阶勋,贬为庶民。着锦衣卫即刻押解,流放极边,终身不赦,永不入京。钦此!”
谢瑾初一袭凤龙相蟠纹绣紫红袍,与都督的冷寂判若两个世界。宣读圣旨毕,他徐徐道:“请吧,容大人。”
容浔全程静默,身姿挺拔如松,直到听到“即刻押送,永不入京”时,他极轻地笑了一下,目光若有若无扫过我的脸。
我与他目光短暂的交汇,他唇瓣翕张,似有话要说。
突然,他似是被剧痛牵扯骤然弯下腰,一口鲜血咳在掌心,猩红浸透指缝,单膝踉跄跪地,刀鞘“铿”然杵地。镇府司指挥牌掉落在地。
我捂嘴噤声,定在原地,无法相信自己身在容府。
“容浔,需要本侯扶你一把么?”谢瑾初大半个身子挡在我面前,语气轻蔑。
容浔嘴角的血不断涌出,渗在白色新衣上显得尤为炫目刺眼。他甚至没有看谢瑾初一眼,只深吸一口气,又以刀为杖,将身体一寸、一寸地重新撑起。
在他身形摇晃之际,几名官兵试图上前押解。檐角的冰凌映着这一幕,静默无声。
容浔几乎在刹那间避开,侧脸像未上釉的白瓷坯,唇色泛冷白,连眉峰都绷得发颤,声音却依旧冷硬:“别碰。”
周围官兵暗自交换眼神、面面相觑,谁也不敢再妄动,似乎这裹挟着灰败病气的重犯是个索命的地狱修罗。
谢瑾初神色不耐,负手而立,戴羊脂玉扳指的食指死死内扣住圣旨。他使了个眼神,一名官兵领命畏缩靠近。
然而他还未逼近,一阵劲风刮过,满室哗然。
容浔面露厌弃,紧攥着拳将血掩在身后,随即如飓风过境,撕开众人围猎的困境,披风衣袂翻飞。
其他几十名官兵亦紧跟随其后,连同谢瑾初在内,走向“凌迟”他的刑场。偌大的镇府司府邸空无一人,只余我。
那是我在皇城容府见他的最后一面,也是他最后一次着镇府司指挥使的专属金绣纹飞鱼袍。自那之后,约莫多久我忘了,明历上青史留名的冷酷权臣不再是个完整的“人”。
只记得他主动着“阉党”私服,以此向公众承认了他身为宦官这一事实。
再见他时,虽与往日外貌别无差异,依旧是那个令人畏惧的刽子手,但周身气质却与他本人不大相衬,好似白瓷有了裂痕。
我乘坐马车,在摇晃颠簸中离开了容府这个繁盛的地方。脑海中反复回荡着容浔的面目,似要把他烙进心底。
“我给你的,远比一个‘男人’的名分要多得多。”他曾在遭受“宦官”辱骂时道。
可这一切,连同那时被他禁锢在墙边的心智初开的“容珩”,都随着容府的失势彻底画上句点。
我垂眼攥裙,心中赫然涌出个叛逆的想法:一个浮萍伶仃,无牵无挂,便是最好的棋子。命运弄人,竟在此时方读懂一二他的不明行为。
马车驶向谢瑾初,那个让容浔恨之入骨的政敌地盘。沈太医,沈府,前朝废墟……可对于那个男子,我却心绪复杂,如一团被鲜血浸透的乱麻。
他那袭白衣太过违和,似自泥泞肮脏沼泽拔地而起、却伤痕累累的一朵无名花。原来他是借此昭示自己命运,以最决绝的方式完美谢幕。
容浔,你认为不配的事物,在我这不过是病人久罹厌弃的后遗症。
你也从不是什么权臣,只是个被暗黑权斗栽赃的平凡人。病的,是这个时代。
“姑娘。到了。谢府就在前面。禁卫把门不得入内。你穿过去便是。”车夫道。马车轮辙滚动声骤停。
一只通体玄色的乌鸦在高空盘旋飞翔,忽而急转直下,停在汉白玉广场,衔起半截被丢弃的芦苇残枝。是“坏仔”。我心似同频振动。跨步下车。
而这,才是明珠医案真正的起点。我在心底默默起誓,把容浔的身形藏在记忆深处。坚定地昂首阔步走向阔绰的、雕花张牙舞爪的殿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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