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衣服

作品:《过期胶囊

    回家的第二周,青塘的雨停了。


    林听溪起得很早,读医这些年,她早已经不习惯赖床。


    即使现在失业在家,她还是到点就醒,怎么也睡不着。


    昨天回家,林听溪看见外婆在煎药,虽然没问,但她明白是外公的腰疼又犯了。


    药只剩下最后一副,林听溪出门去隔壁医堂,想再买一些。


    一栋二层小楼正对着大街,云霞姨的中医铺子,木制牌匾年纪比林听溪年纪还大。


    她推门进去,因为太早,医堂里还没多少人。云霞姨在药柜前摆弄着新进的药材。


    云霞问声抬眼,看不出惊讶,只是上下打量她一番。“回来了?”


    林听溪默默点头,云霞姨没有再问什么。


    她说:“外公的药吃没了,我再来抓一些。”


    云霞姨忙着整理药柜,抓着钢笔簇簇写着。


    “等一会吧,”她忽然想起来什么,问她:“我以前教你的针推,还记得多少?”


    林听溪闻言怔愣片刻,她回道:“没忘。”


    云霞听后嘴角上扬,“那就行。”


    她拿着药戥子杆,指了指旁边诊疗室,“一大早就有病人来,你帮我看一下。”


    “他刚刚进来的,我本来打算先去,待会再弄这些药,正好你来了。”


    林听溪眉头一皱,连忙摇头,“我又没有中医职业资格证。”


    “我知道,你是正规医生,不搞无证行医。”云霞姨撇撇嘴角,“也不让你给他针灸,推拿几下就行。”


    “他腿有旧伤,来过很多次了。”


    林听溪表情没什么变化,立在那一动不动。


    她吞吞吐吐:“我……不想给人看病了……”


    说着把头垂下,手指拽着衣摆的一截线头。“我给你整理药材,你自己进去。”


    云霞姨睨着她,满眼心疼。


    她却故意怪声怪气,“怎么?在大城市读了书,就不给镇里人看病了?”


    她弯着眼睛,故意逗她。“里面那位不是本地人呢,我之前没在青塘见过,听说也是沪市来的。”


    林听溪不说话,云霞静静地看了她一眼。


    她微眯起眼,嘴角带笑。“那我还非就要让你帮这个忙了。”


    “啊呀,你外公那副药方字子是什么来着?”


    林听溪抬头对上她的视线,平静的脸终于有了一丝裂痕,看起来不太高兴。


    云霞摇摇头,又收敛了笑容,面色严肃。


    “听听,我也不是不上网,你那些事,我听说了一些,官司明明已经打赢了,那一家人闹得再凶也没用,你怎么又跑回来?”


    她顿了一秒,试探问:“你是真的不想再给人看病了?”


    话音落下,林听溪紧闭着唇,往旁边诊疗室里走。


    诊疗室里面是简单的摆设。


    魏眠坐在一张木质理疗床前,望着木窗外出神。


    他来这里两个月,青塘一直在下雨。


    窗外总是一片灰色,连绵的细雨丝飘飘洒洒。


    今天终于晴了。


    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来这个地方。青塘气候潮湿,位置偏僻,面积不大,住户不多,即使在古镇商业化严重的今天,这里也没多少变化。


    记不清是第几次发疯,他掀倒卧室里的奖牌柜,金色奖牌滚落一地。


    魏眠沉默着躺在地上,盯着天花板发呆。


    他听见外面传来父亲的叹息,还有母亲的哭泣。


    他就这样一直躺着,太阳又一次落下,黑暗淹没房间。


    魏眠又默默翻身起来,自己捡东西整理。


    一地金色的奖牌里,他看到一张照片。


    劣质的照片纸,颜色很淡。


    背景是青色的天,河水上一架石板桥,青苔爬上栏杆。


    一个小女孩站在桥上,手指不自然地摆出标准的茄子,一脸严肃地望着镜头。


    莫名滑稽。


    他嘴角上扬,扯出一点弧度。


    她从小就是这副模样,不过也挺可爱的。


    通过那座有年岁的石桥,他在网上搜到了照片的背景地。


    青塘镇。


    她从来没有告诉过他太多关于她自己的事情,他甚至到那时才知道她家乡的名字。


    他只记得有一次,极致的情动之后,她在他怀里颤.抖,眼泪砸湿他胸口,声音断断续续,语气却很有力。


    她说,她不会离开沪市,再也不想回“家”。


    魏眠离开沪市时,母亲拉住他,眼睛红肿。


    “这里医疗条件更好,你的复健……这些年总算有起色,看起来也和平常人无异了,为什么要去那种地方?”


    他没有回答。


    离开和过往有关的一切,离开父母,离开朋友,离开或同情或质疑或遗憾的表情。


    青塘没有人认识他。青塘没有人记得他的荣耀和耻辱,他只是一个奇怪的外乡人。


    他不怕再遇见她,林听溪不会再回去的,他了解她的性子又多倔强。


    她永远波澜不惊,像青塘平静的溪水。


    _


    窗外清水溪潺潺而过,风带着溪水的清冽,钻进诊疗室,撩动门口的竹帘子。


    有人掀开帘子走了进来。


    那人身型很高,又站在那里,魏眠要抬头仰望才能正对上她的眼睛。


    惊愕,疑惑,情绪涌动,又很快归于平静。


    她的眼睛是深色的眸子,红血丝明显,永远透露出疲惫,但现在却比以前更加呆滞。


    太熟悉了。


    魏眠曾经无数次看向她的眼睛,只是她的目光却很少为他停留。


    “请躺下吧。”她敛下眼睫,语气听不出起伏,好像没有认出他。


    “我替云霞姨给你理疗。”


    魏眠闻言一愣,低眸看她。


    她头发随意散在肩上,脸色很苍白,额前垂着薄薄一层刘海,已经长到眼上了,看起来很久没打理。


    林听溪手掌骨感很重,指节突兀,因为常年握笔有些轻微变形,右手大拇指留下厚茧。


    冰凉的手掌落在温热的皮肤上,他微微颤.栗,眼神骤缩,本能绷住身体。


    记忆中,她的手总是很凉,只有在那些夜晚,她抱着他的,染上他的温度,眼中的淡然也被极致的愉悦与情.欲取代。


    魏眠扭过头去躲开她的视线,闷声道:“不用。”


    他抬动腿,想避开她的手。


    “别乱动。”


    林听溪抬眼瞪他,声音没什么起伏,听不出什么情绪。


    看到他执意要把腿从她手下挪开,林听溪手中加大力气,在他大腿上狠拧了一下。


    魏眠的腿部为长期锻炼,肌肉线条明显。


    他腿硬,林听溪难掐住,就捏住一小块皮肉,指甲深陷在他肉里。


    “嗷!”


    魏眠猛地惊呼一声,倒吸一口凉气。“你想干嘛!”


    他用手肘撑起身子,腿绷得很紧。


    魏眠一字一顿,“我不用。”


    林听溪皱眉看他,眼珠极快地上翻,轻嗤一声。


    “随便你。”


    林听溪回过头,不再遮掩地翻一个大白眼。


    “人家不让我按。”


    她走出诊疗室,来到外堂,对云霞姨摆摆手,“沪市人,太金贵,还是您伺候吧。”


    回到家,外婆外公已经围坐在小木桌前,等她坐下才一起吃饭。


    她将药包放在一边,又把小炉子里煎好的药倒出来。


    外公闻到苦味就皱鼻子,“喝完这副就不喝了,你怎么又去买?”


    “强撑着,越拖越严重。”


    药碗放在外公面前,药苦味把饭香遮掩住。


    Anlike却精准捕捉到香味,又凑这来。


    它粉色小鼻子翕动,头倚着桌腿,白肚皮露在外面,嘴里咕噜噜叫。


    暖融融的阳光照在它身上,橘白色的毛蓬松又柔顺。


    林听溪忍不住用左手摸了它一把,它翻身躲过去。


    “臭猫。”


    她偏要摸它,伸手在它大.腿处很轻地掐了一下。


    “真金贵。”


    饭后,外婆说:“今天难得出太阳,把你那些压箱底的衣服被子什么的,都抱出来晒晒吧。”


    林听溪应下,上楼去翻找衣物。


    墙角摆着一个木质大箱子,颜色暗红,是上好的檀木。


    这是外公当年亲手做给妈妈的嫁妆箱子,但她不喜欢,就一直扔在家里,后来外公就送给了林听溪。


    她拖着箱子到楼外小露台。


    箱子打开,一股潮湿的味道袭来。


    都是些她早年的旧衣物,颜色不鲜艳,样式也很有年代感。


    Anlike不知道怎么时候也溜了上来,跳到箱子里,把自己埋进衣服。


    “别闹腾。” 她提溜着它后颈皮,“一边去。”


    这猫太重,她根本提不动,只能两手拖住它腋下,把它抱出来,丢在一边。


    林听溪把箱子里的衣服一件一件往栏杆上搭。


    Anlike又钻进衣服堆,埋头进去,两条前腿不知道在扒拉什么。


    林听溪瞬间火大,拽它尾巴。“你到底想干嘛!”


    它从衣服堆里退出来,嘴里叼着什么东西。


    一抹明亮的红色闯入视线,她攥住衣角,想一把夺过来。


    那猫却不跟她对着干了,乖乖张开嘴,任她拿去自己嘴里的衣服。


    “搞什么啊?”


    林听溪扯出那件衣服,目光一顿。


    在箱底压了很久,一直叠得四四方方,留下平直的折痕。


    是他的一件队服。


    “坏猫。”她收回视线,手指戳Anlike的额头。


    “现在谁是你主子!”


    那次让他一战成名的冰球比赛结束后,他把那件领奖时穿的衣服送给她。分手后,她忘了扔。


    搬家时嫌东西多,外婆又不舍得她乱扔,她就把没用的都一股脑往老家寄。


    她捏着衣服,随手丢到栏杆。


    谁稀罕他的衣服。


    Anlike似乎不满她的冷淡,翻身爬上栏杆,又咬住衣服。


    林听溪无奈道:“嫌贫爱富的家伙,不会又想跑回去吧。”


    她伸手抓起它,Anlike摇头晃脑,嘴一松衣服被掀翻下去。


    林听溪忙去拽,却没够到 。


    它飘飘摇摇,衣角鼓着穿堂风,划出一道耀眼的弧线。


    红色依旧鲜艳夺目,没有因为多年封尘而褪色。


    就像它当年的主人。


    运动服从阁楼落下,掉在街面一摊水坑里。


    水坑旁的行人被惊动,停下脚步抬头看她。


    那行人微愣,随机脸色沉下去。


    “林听溪,”魏眠说,“你留了这么久,就为了今天高空抛物啊。”


    林听溪往下探身,看清楼下路人那张讨厌的脸。


    魏眠站在衣服旁,抬头望她。


    视线相交,她看出他很惊讶。


    魏眠又敛下眼睫,避开她的视线,耳垂有点红色。


    “你……一直还留着啊。”


    魏眠手突然攥紧,一直垂着头,声音支支吾吾的,“我其实……”


    “谁想存着你的衣服啊。”


    林听溪打断他,她满不在意地挑着唇,露出一个浅浅的微笑。


    “本来以为世界冠军的比赛服有什么收藏价值,留着能卖钱的,”她声音轻飘飘的,听起来却那么刺耳。


    “可如果是一个被禁赛的世界冠军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