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第三周，阿雾的病终于好得差不多了，古羽也就不必像之前来寺庙那么勤。


    他假装说天太热、想在家吹空调，以后只过来蹭一顿晚饭。


    但其实是暗中留意着阿雾的外出时间——他还惦记着当一回小偷去翻他的房间。


    只是平时不觉得，这么一留意，才发现阿雾的生活是如此枯燥、日复一日。


    一日三餐按点做饭之余，上午日头不那么烈时，会下地干农活，或上山采野菜，有时候这么一干就到了下午，偶尔回得早，就在树下打坐。


    一坐就到了傍晚，上香参拜的人都离开，开始打扫。


    待吃完晚饭，洗完碗，外头的天就黑透了，此刻是八点还是十点都不重要，福安村里的人是以事情做完和天黑为准，就到了该睡觉的时候。


    不过偶尔有几天，古羽偷偷溜来蹲点时，会看到后边的侧房灯亮到很晚，隐约有人影晃动。


    古羽想，或许是老僧人年纪大了，这个点还睡不着。


    他看村里其他的老爷爷老奶奶也是这样，不仅睡得晚，还能起得比鸡早。


    摸透了阿雾每天的时间规律后，一日上午九点，古羽大摇大摆地来到了寺庙。


    巧得很，老僧人竟然正靠在摇椅上小憩，估计是吃过早饭发饭晕，古羽原本准备好搪塞他的话语都省了，直奔阿雾的屋子。


    阿雾的屋子不大，陈列也简单，墙上挂着些经文和不知什么神仙菩萨的画像，看起来有些年头了，角落打着个地铺，旁边是衣柜和古羽搬来的电扇，对面是半人高的抽屉柜。


    古羽撸起袖子就开始翻。


    先是衣柜，衣服被褥都不多，空着大半，但古羽还是每个都抖落开来仔细找了，没有。


    再是抽屉柜，更空，几捆没拆包装的佛香、生锈的指甲剪、剪刀、褪色的缝纫线，没了。


    古羽揣着势在必得的信心来，此刻已然泄了大半，他摸摸又敲敲，确定没有什么暗格之类的存在。


    然后把目光挪到了地铺上。


    垫着的、盖着的都没有，连被套都拆开搜了，然后摸向枕头……


    嗯？


    古羽眼睛一亮。


    他掀开枕头，看到自己触碰到的东西：一个黑色扁盒子。


    “哼，还说没有，这下被我找到了吧。”


    古羽得意一笑，打开了盒子。


    然后愣住。


    这……


    不是吊坠啊。


    他不可置信地将里面的东西拿出来看。


    盒子里是一根钢笔。


    而且是古羽非常熟悉的钢笔。


    英雄牌的，两头尖圆，笔身墨绿、笔盖银色，他几乎整个高中期间都在使用，连高考卷子都是用这支笔写的。


    古羽又熟练地用拇指顶开笔夹，果然看到了两个刀刻的字母。


    gy。


    他的名字缩写。


    这支钢笔是古志华送他的十四岁生日礼物，就在下周，七月二十五号。


    为什么这东西会出现在阿雾枕头底下？


    有了上次关于“谁背他去县城参加竞赛”误会的前车之鉴，古羽脑子里几乎瞬间就蹦出一个猜测——难道这钢笔本身就不是古志华，而是阿雾给自己准备的生日礼物？


    这也太扯了，他的曾经到底充斥着多少误会啊……古羽恍惚之间，甚至有种“难道阿雾其实是我爸”的错觉。


    打住！到底在胡思乱想什么？！


    “怎么今天这么早就回了，地里还好吗？”突然，外面传来老僧人的声音。


    “嗯，肥施完了。”是阿雾，伴随着哐当一声，他大概是在放锄头。


    古羽的手狠狠一抖，人瞬间被吓清醒了，他赶紧把钢笔放进盒子，塞到枕头底下，又将被褥还原成之前的样子。


    外面脚步声近了。


    古羽抬手就拿起盘在风扇柱子上、并没有插在接线板上的插头，对着来者先发制人——


    “晚上没用电扇被我发现了吧！之前怎么答应的……”


    阿雾听到声音猛地顿住脚步，但脱下上衣的手已经来不及收回了。


    古羽剩下半句话咕咚一声又咽了回去。


    阿雾更快从惊讶中恢复，他顺势用手里的上衣擦了脖上的汗，走进屋里，抬手取下挂钩上的毛巾。


    古羽忽然想到什么，抬起眼，先看到阿雾上半身漂亮的薄肌，然后目光又转到脖颈。


    一片空的，并没挂任何吊坠。


    看来也没有随身携带啊……


    “用了，早起才把线收起来的。”


    “啊？”古羽愣了愣，才反应过来，“哦……”


    全然没了刚才的盛气凌人。


    阿雾有点奇怪，看了他眼，以为他觉得自己在说谎，又重复：“真的用了。”


    “嗯，用了就好。”古羽没再在这个话头上纠结，试探着说：“下周一有空吗？”


    阿雾却是问：“什么事？”


    “我过生日呀。”难道他不知道？


    古羽又提议：“来我家吃蛋糕吧。”


    “再说，最近田里忙。”阿雾说完就往外走，看样子是要去冲个澡，“中午在这吃饭吗？”


    “不用，我爸在家做。”


    “好。”说完，就走出去了。


    他看起来根本不记得自己的生日、连来吃蛋糕都没兴趣。


    好奇怪。


    没兴趣又怎么会准备礼物。


    古羽决定按兵不动，静候生日那天的到来。


    他要亲眼看看，到底是怎么回事。


    -


    一周时间很快就过去，福安村里自然没有卖奶油蛋糕的地方，于是古志华下班后，绕去了一趟小卖部，买些古羽喜欢吃的饼干、糖果。


    日头渐落，傍晚时分，古羽就坐在大门门槛上等爸爸回来。


    “哇-！呜呜呜！”一阵撕心裂肺的哭声从路尽头处遥遥传来，古羽都不用扭头看，就知道是隔壁孙姨家七岁的儿子壮壮又调皮惹祸被抓到了。


    果然，不过多时，路拐角处就出现一高一矮两个身影，孙姨人高马大，提溜着壮壮的后领，就像抓只小鸡仔似的。


    古羽赶紧后退，用门将自己的身形遮住，以孙姨的热情性格，若被看到，又是躲不过的一通聊，古羽从小就不擅长应付这样的对话，如今亦然。


    “说了多少次，那个池塘水太深了，不能去！你怎么就是不听？！”孙姨吼道。


    壮壮也是个牛脾气，哭得惨也不妨碍继续顶嘴：“我可会水了！鱼都没我游得快！”


    “鱼又淹不死！你还这样犟嘴，小心半夜就被鬼脸婆抓走！”孙姨声音压低了些，阴森森、慢悠悠，“她可是天天盯着那些不听话的小孩，抓到手直接扒皮活吃，菩萨都救不了！”


    壮壮哭声一顿，被吓得打了个嗝。


    “知道怕了？”孙姨满意的哼了一声，继续加码，“我还以为胆子多大呢！今天就别睡屋里了，就躺院子里好了！”


    “不、不要！”壮壮又哭起来，这一次是被吓哭的，“我不敢了，不睡院子里……不要被鬼脸婆抓走……”


    二人的声音从门口行过，进了隔壁院中屋内，渐渐听不见了。


    连隔壁这样吵吵闹闹的景象，也让古羽有种久违的感觉，他有好多年没听过“鬼脸婆”这个说法了，小时候古志华也常用这个来吓他，或者换句话说，这是村里大人惯用的手法，只要一提，每个小孩都怕得要死。


    但其实古羽不怎么怕。


    因为他曾好几次见过这个鬼脸婆，觉得她并非村里人所说的那样怪异恐怖——


    没错，鬼脸婆根本不是什么流传百年的什么妖魔鬼怪。


    她是个人。


    不是福安村的，老家是哪儿不知道，也有传言说是老董家花钱买来的，为了给自家的傻儿子续香火。


    女子身材小巧、一张鹅蛋脸，比村里粗养的女子都要秀气温婉几分，只可惜脸上有一大块可怖的红色胎记。


    村里人看在眼里，私下都说，算了算了，只要能生就好。


    结果没承想，喜事都没来得及办，傻儿子失足坠崖而死，女子就此成了个望门寡。


    又过了两年，董家二老也生病去世，家里只剩下女子一人，然后她就开始变得疯疯癫癫。


    一时间，什么说法都有，有人说这女子本来就是个疯的，所以才被买来配傻子，是老董家作孽。


    也有说法女子就是天煞孤星，克完丈夫克公婆，如今疯了是本相现了。


    总之，村里人都开始对她避之不及，而疯子外加一张可怖的脸，也成了恐吓不听话小孩最好用的东西。


    而古羽有好几次路过她家，大门敞开，看到女人搬了个小板凳，就这么坐在院子里，往天上看。


    安安静静、孤孤独独，一看就是很久，那天上明明没有云也没有鸟，不知道是在看什么


    这么看着看着，然后开始无声地流眼泪。


    透明的眼泪淌在她布满胎记的脸上，像是流动的血。


    还有一次，她横抱着个花布枕头，在院子里踱步，手臂偶尔轻轻晃动，嘴里絮絮叨叨不知在讲什么，音调怪异，像在笑又像在哭。


    古羽当时就觉得，或许是村里人搞错了，她看起来不坏，也不吓人。


    而是一个可怜人。


    再后来，女人不知哪天突然就不见了，古志华带着村里几个男人在周边山上找了好几天，都没找到人，于是按失踪统计上报。


    不过村里人人都心知肚明，本就一个疯疯癫癫的人，迷路在这深山里，怕是早就没了。


    “哟，羽羽，怎么坐在门口呢。”古志华回来了。


    古羽回神，小跑着上去：“买什么好吃的啦？”


    “都是你爱吃的。”古志华敞开袋子给他看了眼，又合上，“走，先回家吃饭，这个留着晚点吃！”


    晚饭，古志华煮了碗卧了蛋的长寿面。


    “闭上眼许个愿，爸爸去拿礼物。”古志华笑道。


    古羽捂住眼睛，听到大门打开又合上，古志华怕他提前发现，将礼物放在了院子里某处。


    当年的古羽乖巧听话，就这么等到爸爸返回。


    这次，他立刻就松开了手。


    如今不到七点，道儿边上路灯还亮着半死不活的黄光，古羽扶着窗角，探出一双眼，看到古志华在玉米芯、稻草堆里翻出了一个塑料袋，里头依稀可见蓝绿相间的颜色。


    那是一个书包，古羽记得，他后来一直背到高二才换。


    古志华拆掉塑料袋，将书包形状整理好，抬脚要往屋里走时，大门突然被推开了一条缝。


    古志华扭头，看样子是他认识的人，他往前走了几步，说了什么话，还抬手指屋内，像是要请人进屋。


    但那人没动，他整个身体都被大门遮住了，只有门缝里露出一双打补丁的布鞋。


    古羽一眼就认出来，是阿雾的鞋。


    二人说了什么，门后的人递过来一个黑色扁盒，然后就离开了。


    古羽看到爸爸将书包的外侧拉链拉开，把扁盒放了进去。


    他回到桌前，重新捂住眼睛，听到古志华进门来：“好啦，看看！”


    古羽放下手，惊喜道：“哇！”


    一如当年。


    他接过书包，开心地左看看、右看看，又拉开拉链。


    “这是什么啊？”古羽拿出扁盒，装出那一脸困惑。


    古志华故作神秘：“今年爸爸专门给你准备了双份礼物哦！”


    一如当年。


    古羽打开盒子，看到的是曾在阿雾枕头下见过的英雄牌钢笔。


    “爸……”


    “怎么样，喜不喜欢？”


    古羽抬起头，脸上的笑意淡了，“这个不是你买的，是阿雾吧？”


    古志华面上闪过少许惊慌：“怎么会，这钢笔就是爸爸专门托朋友去县里买的呀！”


    “我刚才在窗户那都看到了，明明是阿雾给你，你现塞进书包的。”古羽追问，“为什么要骗我，他和你说什么了？”


    古羽话音刚落，时钟突然咔嚓一声响。


    他抬头看，秒钟停格在数字三处。


    周围的一切都静止了。


    饭菜的热气悬浮在空中，古志华脸上凝固着拧着眉的表情，看起来诡异非常。


    淡淡的雾气开始萦绕四周……


    怎么回事，这么突然就要醒来了吗？


    古羽正疑惑着，忽然听到雾里传来一个模糊的声音。


    “你是来给羽羽过生日的？”竟是古志华。


    古羽看向面前的古志华，他仍然保持静止。


    “这个能帮我给他吗？”


    古羽微微睁大了眼，接话的是阿雾。


    “礼物？你自己进去给他吧，正好一起吃晚饭。”古志华说。


    “不用，就说是你送他的吧。”


    “为什么？”盒子开启的声音，古志华大概是看到了里面的东西。


    “我没有太多钱……”阿雾停顿了好一会，似乎在想如何措辞，“如果他不喜欢不好用，丢掉也可以。”


    “的确，羽羽平时用的钢笔都更好些，不过没关系，你一片心意，他会收下的。”


    阿雾不吭声。


    古志华又问了一遍：“真不自己送？”


    “嗯。”


    “哎呀，行吧！”古志华笑了笑，“我就说是我买的，和这个书包一起送给羽羽。”


    “好。”阿雾离开的脚步声渐渐远去。


    古羽心中冒出丝丝缕缕的苦涩来，好不是滋味。


    虽然他是村长的孩子，但这山坳坳里的小村长没钱又没权，与其说是个官儿、不如说是个什么事都要管的老好人、和事佬。


    是什么让阿雾误会自己会嫌弃这个礼物廉价……


    难道是因为前段时间自己说家里有空调、然后把旧电扇给了他？


    那电扇可也是三年前刚买的，没用过几次，古羽很爱惜，一年里有三个季节都拿布罩着呢！


    想到这，又生出些许气恼和委屈来——他是这样看他的？


    古羽蹭地一下站起身来，周围的雾气瞬间就被驱散了，原本僵硬在原地的古志华似乎才回过神，看向他。


    “诶，羽羽你要干什么？”


    只见古羽抓起钢笔盒子就往外走，他腿脚快，一阵风似的就蹿出了门，往寺庙奔去。


    渐渐由快走转为跑，一时间耳边呼啸风声，树干闪烁，连成一片暗褐色。


    要干什么？其实古羽自己也不是很清楚。


    或许是想当面告诉阿雾，他不仅不嫌弃这个礼物，相反还很喜欢？


    又或许……是想亲口谢谢他。


    送礼物也好、背他翻山去县城也好、帮他爬上大树看风景也好。


    他欠了阿雾好多谢谢。


    现实的阿雾已经死了。


    但现在，他还活着呢。


    感谢阅读。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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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1章 英雄钢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