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上一个月前定制的银通旗袍，虞安娜有种恍若隔世的感觉。


    订下这条旗袍的时候，自己抱着漂漂亮亮地离开人世的心愿走进这家裁缝铺，因为自己隐隐作祟的消极念头，想都没有想就定下了白色的布料。


    虽然白色的银通很特别，成衣也的确很好看，但事实上她一向对白色没有特别的感觉。连她自己都想不到，一个月后，她居然能够满怀希望地把这条旗袍穿在身上，真是造化弄人。


    “您的手艺真好。”她由衷地赞叹道。


    “都说人靠衣装，可很多人都没意识到，衣装也需要找到合适的人——你很适合这身旗袍。”和蔼的裁缝阿姨前后看了看她，诚恳道，“我把旗袍赶制出来的时候，就知道她只能属于你。”


    得到来自同性由衷的赞美，实在是一件非常令人愉悦的事情。


    虞安娜不由得笑起来：“谢谢。”


    虽然不再想不开，可作为一个有始有终的女人，她决定依旧按照既定的计划前往穗城博物馆。从裁缝铺离开，她奢侈地打了辆车前往目的地。


    走进博物馆大门，她熟门熟路地找到了特展的展厅。


    两列行书大字，就这么没有防备地映入眼帘：


    【筚路蓝缕，长勿相忘：1931年至1945年穗城抗战英烈遗物首次展览。】


    笔记本中，日记开始的日期正好是1934年1月。


    虞安娜深吸一口气，缓步走进展馆——这会成为她此生离他最近的一次吗？


    如她所料，展柜里展出的都是烈士们的生活用品，缺损的洗脸盆、锈蚀的徽章、看不出原样的鞋垫、揉皱的黑白相片、凹陷的水壶……


    这些在今时今日随处可见的物品，竟成为先辈留给后人缅怀的珍贵凭证。


    在物质匮乏的动荡年代，英烈们也不过是时局中的普通人，她和他用着普通的生活用品，做着看似普通的选择。可正是这千千万万个普通人的选择，成就了后来的胜利，筑定了今日盛世之基业。


    是以今日之伟大，只是昨日之寻常。


    走过【点滴旧痕】的数个展柜，四个暗金大字来到虞安娜面前——【万金家书】。


    展厅的区域中陈列着两个体积不小的长方体玻璃展柜，里头整齐地平铺了十数张染上暮色的信笺，每张纸上都写满了密密麻麻的黑字。


    她当即决定，要一张一张，一个字一个字地仔细读完。


    “嗝。”不远处婴儿车里牙牙学语的小孩儿打了个响嗝，不知怎的，哇哇大哭起来。


    虞安娜抬头望去，推着婴儿车的年轻女人连声道歉，慌张地带着孩子离开展馆。


    婴儿车最后停留的位置，在展柜的最末端，柜子里的小灯正忽明忽暗地闪烁着，在昏暗的空旷展馆中，显得尤其诡异。


    她鬼使神差地走过去。


    明灭光影间，虞安娜终于再见他的名字。


    第十一年，她终于再次找到了他的残痕。


    哪怕这也许是巧合。


    她强忍着泪水，俯身凑近展柜里的信纸。


    【贤弟林禄存：


    见字如晤。


    前日听闻贤弟自师大毕业返穗，不知有何去向？


    依吾浅薄之见，君有著书立作之才能，切不可埋没，宜寻一安稳之地潜心研究，他日定大有作为。可惜今时局动乱，举国上下，难寻宝地，以贤弟之脾气秉性，亦不甘龟缩敌后，苟且偷生。


    今战乱四起，吾带领数十师生几迁校址，现决心迁至穗城。自创办穗城第一中学至今，已逾数载。其中艰辛，难与外人言，叨扰贤弟，实为无奈之举。不日吾有要事当办，生死难测，恐无法担任穗城一中校长之职，心中难舍，遂来信相求，望君能接任校长一职。


    国家危矣，然教育国民之事不可中断，唯将校长一职交予禄存，方能瞑目。


    贤弟林禄存，唯君能担此重任！


    盼君回信。


    祝好。


    愚兄邓方尧顿首


    1933年12月28日】


    虞安娜不可置信地捂住嘴。


    穗城第一中学，林禄存。


    世界上怎么会有这么巧的事情？


    巧合到，虞安娜同时认识了两个名字叫“林禄存”的人。


    巧合到，这两个林禄存，都和穗城第一中学有关联。


    她猛地想起，林禄存跟她说过，他喜欢穗城一中，想要一辈子都待在那里，心中不禁一阵毛骨悚然。


    她的大脑近乎一片空白，只是保持着俯身的姿势，默默流着泪。


    汉城初见林禄存，他也是以同样的姿势，俯身恸哭。


    虞安娜和林禄存，隔着一个笔记本、一层玻璃、一张信纸、一个时代。


    百年光阴横梗在两人之间，蒙住了他们的眼睛，塞上了他们的耳朵，捂紧了他们的嘴巴。


    她看不见他切身的苦痛，他也听不到她经年的爱意。


    他们站在中国，站在穗城这片土地上，那么近，又那么远。


    远到虞安娜明知此生无望与他相见，却仍痴心妄想一场尘世间的相逢。近到林禄存的寸缕灵魂淬入笔尖，凝于遗世旧物中，辗转百年凄风苦雨，在新中国重见天日，让她得以在一个世纪之后，窥见他的半生。


    林禄存，真是好久不见。


    虞安娜泪流不止，脱力地倚靠在展柜旁。


    缓过劲之后，她擦干眼泪，继续把展馆中的每一封书信都读完了。


    果然，只有那一封里面提到了他。


    她知足了。


    她昨晚去浮生茶馆参加了第一次演奏工作，配合着茶艺师的表演，弹了好几首周杰伦的流行曲目。


    回家以后又不知死活地沉迷于深夜情感烂目的中年人六角爱情故事，熬到凌晨才勉强在沙发床上睡着，今天顺理成章地起晚了，着急忙慌地赶去裁缝铺，忘记吃早饭。来的路上又比较兴奋，忘了吃午饭。


    手脚发软地在自助贩卖机买了一罐椰汁，虞安娜边用吸管吸着，边踱步到特展展厅出口处的留言簿前，打算写点什么。


    虞安娜想了半天，实在无法把心里的肉麻话大剌剌地写在公共留言簿，遂大手一挥，留下了一个“好”字作罢。


    见身边没什么人等着在留言簿上留言，她就边喝着椰汁，边百无聊赖地往前翻去。


    【来信知悉。从今往后，更当素履以往，永志不忘。】


    虞安娜愣在原地。


    她太熟悉眼前的字迹了。


    林禄存留下的笔记本，她翻了十年，念了十年，她不会连这么特别的字迹都认错。


    是他吗？


    是他回来了吗？


    虞安娜四处张望，这里是游客休息区，只有无所事事的游人，四周并没有工作人员。


    怎么会没有工作人员？


    怎么能没有工作人员！


    要是她早来一天，是不是有可能见到字迹的主人？


    会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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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会是他？他真的回来了吗？


    如果真的是他，他会不会记得以前发生过的事情？


    他会不会有耐心坐下来，解答虞安娜的满腹疑问？


    他会不会亲手从她手中接过笔记本？


    他……


    虞安娜忽然不想再追问下去了。


    这怎么可能呢。


    痴人说梦。


    虞安娜忽然生起气来，从一个唯物主义者的视角，气自己胡思乱想、胡说八道、胡作非为。她无力地打开手机，正想查一下周边有什么地方可以祭奠肚子里的五脏庙，就收到林禄存发来的信息。


    第一条是某个网络帖子的链接。


    林禄存：【郭子森之前发给我的，现在才想起来转给你。真是热心善良的小蜜蜂。[大拇指.jpg]】


    她点开链接，发现图片里是在咖啡店工作的自己。


    图片中她的头发已经染成了黑色，估计是不久前被拍下来的。但她不明白自己有什么事迹值得别人特地发个帖子来说。


    不会是她工作时间偷偷摸狗被顾客嫌弃了吧？


    虞安娜胆战心惊地看起文字部分。


    标题是【咖啡店小姐姐在我暴食发作时拯救了我】。


    暴食症？


    她一下子想起了那个独自吃了一桌子蛋糕的清瘦女孩儿。


    文字部分没有任何添油加醋地把那天两人交流的场景和帖主本人的心路历程写了出来。


    原来帖主那天发现相恋多年的男友劈腿，难以接受，帖主平时的心理压力就比较大，发现男友出轨后更是雪上加霜，一时情绪崩溃，多年没发作的暴食毛病就当场复发了。


    毛病发作时被虞安娜发现，却并未点破，只是温柔地打了个岔，让女孩儿缓过劲儿来，这才没有继续暴饮暴食。


    现在帖主已经和前男友彻底分开，事业也顺利度过难关，闲来无事想起那天在咖啡馆的经历，心里觉得十分感动，就把当时的感受发在网上。


    虞安娜才刚少有地体会到助人为乐的快感，猛地发现这篇帖子的点赞数居然高达23万，那个清瘦女孩儿是一位拥有千万粉丝的美妆博主，心中一惊。


    她大着胆子近翻了翻评论区近8万条的评论，松了一口气。


    【小姐姐人美心善！】


    【图片里的美女有号吗，马上关注】


    【这是不是穗城二小附近那个咖啡馆，窗景很眼熟】


    【前几天在线下见过这位姐姐，我只想说她不上镜！！！真人比照片好看十倍！】


    【姐姐缺女朋友吗？】


    【咖啡店小姐姐好，博主好，前男友坏！】


    【姐姐已经有老婆了】


    【不瞒大家，姐姐刚刚在我怀里睡着~】


    ……


    许多人夸她细心善良，还有不少人也在评论区分享了自己在各种精神疾病或心理疾病发作时被好心人拉了一把的经历，氛围和谐又美好。


    然而，发表时间越新，评论的内容就越发跑偏。


    从前虞安娜不是没有见过这样的评论，只不过现在被讨论的对象换成了自己，怎么都觉得有些不自在，默默红了脸，退出了链接。


    这些评论都与她无关。


    她当时发现女孩不对劲，脑子里第一时间浮现的，是那天她吐了个天昏地暗以后，打开家门看见的，林禄存通红的一双眼。


    她只是想像林禄存拉住她一样，拉一把这个走在悬崖边上的女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