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婚案与险局
作品:《浮灯照夜行》 上海法租界的雨总带着股黏腻的湿冷,江若霖的小事务所里,一盏瓦斯灯悬在房梁上,昏黄的光把案头的离婚案材料映得发旧。
她正伏在木质写字台上,用狼毫笔在“假扣押声请状”上补填内容——笔尖蘸了磨得极细的墨,在“声请标的”一栏写下“杭州拱宸桥洋布分号地契(沪杭地字第178号)”,每个字都写得端端正正,怕法官嫌字迹潦草驳回。桌角堆着油印的案卷副本,是她前日用油墨滚子一张张印的,指尖还沾着淡黑色的油印痕迹。
桌旁摆着本摊开的《律师公会名录》,最新一期的附页上,用红铅笔圈着“江若霖”三个字,旁注“苏曼离婚案代理律师”,那位置比刘律上月登的“英商船舶案代理意见”靠前了两页。
身后传来铜环门帘“哗啦”一声响,刘律掀帘进来,手里攥着个牛皮纸案卷夹,封面用毛笔写着“英商怡和洋行股权纠纷案”,边角用细麻绳缝过——这是他的老习惯,越重要的案子,越要亲手缝订,仿佛针脚能把“资深”二字钉在案卷上。
他目光没先看江若霖,倒先扫过那本《名录》,喉结动了动,才落在油印材料上,眉头拧成个结:“又在弄苏曼的案子?油印得这么糙,纸边都卷了,法官看了要皱眉的——我当年办洋行的案子,案卷都是托商务印书馆的朋友铅印的,纸是进口的道林纸,摸上去都透着挺括,哪像这个,软塌塌的像块旧抹布。”
江若霖握着笔的手顿了顿,墨汁在纸上晕开一小团黑点。她赶紧用吸水纸吸掉,听见刘律的声音裹着点风进来:“你这案子,现在圈里都快传遍了?”他从西装内袋摸出支雪茄,没点,就在指尖转,“上次跟张律、王律吃饭,他们开口就问‘你那徒弟江若霖,怎么把个离婚案办得比商事大案还热闹’,还说街头报童都在喊‘女律师勇斗恶夫’,我办了十三年案子,赢了英租界的地产纠纷,也没见报童提过我名字。”
江若霖心里一紧,赶紧解释:“不是我要闹大,是苏曼的事……”
“不用解释。”刘律打断她,把手里的案卷夹往桌上一放,声音里的涩像没磨开的墨块,“我从业十三年,接的都是商事合同、股权纠纷,标的最小的也够买半条法租界的弄堂,没碰过这种家长里短的事。倒不是瞧不上,是觉得……赢了也没什么分量——总不能拿离婚案去评‘法界新锐’吧?”
他说着,目光却溜到江若霖桌上的立案清单,上面密密麻麻标着证据优先级,连“苏曼陪嫁首饰清单”都标了“二级佐证”,突然又补了句:“李书记员那边我打过招呼,你提交材料时提我名字,他会帮你把立案流程走快些——别让人家说,我徒弟办个案子,连流程都走不明白。”
刘律没等她应声,走到窗边推开条缝,冷风灌进来,吹得瓦斯灯的火苗晃了晃,也吹起桌上那张《名录》的附页。
他看着楼下巷子里的黄包车经过声音轻得像雨丝:“我民国十年刚做律师时,办的第一个案子是英租界的地产纠纷,光查租地章程就跑了三趟工部局,脚都磨出了泡,赢了之后也只在《律师公会月报》上占了半栏,还是铅字排的,字号小得像蚂蚁,也没这么热闹。”他转头扫过江若霖案头的“声请状”,又补了句,语气里带着点不甘的指点:“‘恶意转移财产’的法条,你得在状子里标清楚《民法·物权编》第几条,现在的法官爱抠法条,你只写‘恶意’,他要追问你‘依何法认定’,你答不上来就麻烦了——我当年办案子,法条都抄在案卷扉页上,用红笔勾着,哪像你,笔记记了半本,关键的倒藏在里头。”
江若霖赶紧拿出小本子,用铅笔把法条记下来,刚写完,事务所的助理端着两碗热开水进来,手里还攥着张油印的传单,脸上带着兴奋:“江先生,刚才有人在巷口发这个,说您是‘为民请命的女律师’,还把苏曼的案子写得像话本似的!”
刘律端着水杯的手顿了顿,指腹在粗瓷杯沿转了圈,目光落在传单上“江若霖律师”五个字是用宋体油印的,比他当年在《律师公会月报》上的名字大了三倍,旁边还画了个举着诉状的女子剪影,一看就是照着江若霖画的。
“倒是会造势。”他低声嘀咕,“我办洋行案那年,客户送了块‘法界翘楚’的匾额,挂在事务所门口三个月,也没见有人发传单,倒是有次路过,听见两个洋行职员说‘刘律师是谁?是不是那个办地产案的老律师?’”
助理没听出不对,还笑着说:“刘律您办的都是大案子,跟江律不一样……”
“不一样”三个字刚落,刘律突然把水杯放在桌上,开水溅出一点,落在他的牛皮纸案卷夹上,晕开深色的印子。
对方毫无知觉,继续说完了剩下的话:“您的名声在洋行和公会里响,江律的名声在老百姓里亮!现在连巷口卖糖粥的阿婆都知道,江律是肯帮女人出头的大律师呢!”
剩下的话也不知道刘昱有没有听见,他看着牛皮案卷上的水渍,也没擦,只拿起案卷,指尖把缝订的麻绳攥得发白:“我去趟工部局,问下船舶案的勘验结果,那案子要是赢了,怎么也能在《申报》法政版占个整栏,总比传单上的话本实在。”
走到门口,又回头看了眼江若霖案头的离婚材料,丢下句“保险单副本要是调不到,跟我说,我认识隆计保险的协理——那是前几年办洋行保险案时认识的,他见了我都得客客气气,比你自己跑十趟管用”,就掀帘走了,门帘晃动的缝隙里,能看见他脚步比平时快了些,像在跟谁赌气。
江若霖看着他的背影,拿起桌上的《民法·亲属编》——书是民国十九年商务印书馆出版的,封面已经磨破,里面夹着张刘律手写的便签,是上次她问离婚理由时,刘律塞给她的:“判决离婚需引《亲属编》第1052条,‘虐待’或‘重大侮辱’可算,赌债需证‘因赌博陷配偶于生活困难’,勿漏‘损害配偶财产权’要件。”便签末尾反复的划痕下隐约看得到一个小小的“刘”字,像是写完又想涂掉,怕她知道是他写的,更怕别人知道——一个办商事大案的律师,竟会为离婚案的法条费心思。
下午去地方法院交材料时,江若霖才知道,刘律早上已经来过一趟。立案庭的老周笑着说:“江律师,刘律师今早特意跟我说,你这案子涉及租界外的杭州分号,得补份‘管辖权声明书’,他怕你不懂格式,已经帮你拟好了,在这儿呢。”
老周递过来一张宣纸写的声明书,字迹是刘律的,笔锋比平时稳,末尾还盖了他的律师印鉴——那印鉴他平时只在商事大案的委托书上盖,说是“盖了印,就代表案子得赢,不能砸了招牌”。
“师父他……”江若霖愣了愣,指尖摸着宣纸上的墨痕,心里暖了些。
“你师父就是嘴硬心软。”老周收拾着案卷,压低了声音,“刚才还跟我念叨,‘女律师办离婚案不容易,别让程序卡了壳——我当年办第一个案子,没人教没人帮,连管辖权怎么写都得自己查三天租地章程’,说着说着又叹口气,说‘现在的年轻人,运气真好,办个案子连声明书都有人拟’,那语气,酸溜溜的,又透着点心疼。”
回去的路上,江若霖在巷口买了块板栗糕,是刘律爱吃的——去年他生日,她买过一次,他嘴上说“太甜,不如西式蛋糕精致”,却偷偷把整块都吃了。
敲开刘律的事务所时,他正伏在写字台上看洋行的合同,桌上放着杯冷掉的红茶——是英商送的祁门红茶,平时他都锁在柜子里,说“等赢了船舶案再喝”,现在却敞着杯口,像没心思顾及。
“师父,给您带的板栗糕。”江若霖把糕放在桌上,刚好压在那份船舶案的勘验提纲上。
刘律的目光落在板栗糕上,又快速移开,手指在合同上顿了顿,指尖把“股权占比”那几个字划得发皱:“我当年赢了船舶案的前哨战,客户送的是香港的莲蓉月饼,装在锦盒里,比这个精致多了——那月饼,我摆了半个月才舍得吃。”
嘴上这么说,却还是拿起一块,咬了口,含糊道:“还行,就是太甜,下次买少糖的。对了,隆计保险那边我问了,保险单副本得下周一才能拿,你别自己跑了,我让助理去取——你那点时间,还是多看看法条,别到了法庭上,法官问你《亲属编》第几条,你又卡壳。”
江若霖点头应下,转身离开时,听见刘律对着电话说:“张律,江若霖那离婚案的材料交了……我没帮多少,是她自己准备得还行,就是太毛躁,法条都记不全……嗯,女律师不容易,多帮衬点是应该的——总不能让别人说,我刘某人的徒弟,输在这种小案子上。”
窗外的雨又下了起来,瓦斯灯的光透过玻璃,落在刘律的牛皮纸案卷和江若霖的油印材料上。
刘律拿起桌上的《律师公会名录》,指尖在“江若霖”那三个字上蹭了蹭,又翻到自己的名字那页,看着“英商怡和洋行股权纠纷案”的标注,突然把名录合上,拿起那份船舶案的勘验提纲——他得赶紧把勘验结果拿到,那案子赢了,《申报》的整栏报道,总能压过传单和话本的热闹吧?可转念又想起江若霖写“声请状”时认真的样子,从抽屉里拿出张便签,写下“隆计保险协理电话:51216.”,想了想,又在后面加了句“提我名字,他会优先处理”才把便签塞进信封,写上“江若霖亲启”——他总不能真让她跑十趟保险行,毕竟,她是他的徒弟,就算案子“小”,也得赢,不然,别人该说他这个师父没教好。
又或者说,江若霖比他强,是因为他这个师父不够格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