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4 他,也终于要走到尽头了。

作品:《剑三[苍策] 明月高悬独不照我

    秦逍梦到了很久以前。


    那时他被除了军籍、缴了战甲和长枪,孑然一身返回原籍。


    临走前,他去马厩看了那匹从小养大的踏炎乌骓。


    小马驹一身毛色滑亮乌黑,唯有四蹄踏火,灵性通人。它此时仿佛也预感到了离别,只不停拿鼻子去摩蹭秦逍的脸颊,却不碰他手上新鲜的马草。


    秦逍喉头动了动,最终只是沉默着拍了拍它的颈侧,将草料放入食槽。他转身离去时,身后传来马驹焦躁的刨蹄与悲鸣。


    但他没有回头。


    他沉默地背着行囊,最后望了一眼天策府巍峨的府门。昔年入门时的豪情壮志,在此刻皆已恍如隔世。


    没有战友相送,因为不允许。


    他想,他大概是再也回不来了。


    正当他决然转身时,一阵急促而熟悉的马蹄声自身后响起!他愕然回首,只见那匹尚未完全长大的小黑马竟狂奔而至,在他面前人立而起,发出一声响彻云霄的长嘶。


    秦逍震惊地看着这匹未曾上过战场的小马,又望向远处“视而不见”的同门。


    一股滚烫的热意猛地冲上眼眶。


    时不利兮骓不逝。


    历史上曾有一匹乌骓名马,在主人战败、虞姬自刎后,一路跟随陪霸王行至乌江。


    霸王自刎,而战马跳江而殉。


    他不知道这匹尚未成年的踏炎乌骓继承了祖先的多少血脉。


    他只知道,从今往后,天涯孤旅,他与它相依为命。


    这是他在天策府的最后一点牵念了。


    ……


    秦逍含着的避毒丹,已余不足四分之一。


    薛明渊指间微动,把丹药往天策舌底更深处推了推,却不知触到了哪里,引得对方猛一阵呛咳,竟有些转醒的态势。


    “羁儿……” 背上的人含糊呢喃。


    “……嗯?什么?”薛明渊微微侧头。


    “我的……马。”


    苍云一时默然。


    这个刚从昏迷中短暂挣脱、生死一线的疯子,开口第一句居然在问自己的马。


    “你的毒经不住颠簸。”


    他轻声回答,手臂把背上人托得更稳,“……我放它先走了,老马认得回天策的路。”


    身上的人静了半响,只低低地“嗯”了一声,也不知是懂了还是本能回应。


    “醒醒,别睡。”薛明渊感觉那点微弱的意识又要散去,抬手拍了拍他的脸:“快下雨了,我们去破庙避一避。


    那人被他强行唤回,有气无力地又“嗯”了一声。


    “……我不敢给你乱吃草药,你再撑两个时辰。”


    “——撑到天策,让军医给你配解药。”


    秦逍伏在冰冷坚硬的玄甲上,浑身剧痛愈加肆虐。他咬牙忍着,艰难喘了口气。


    薛明渊再问:“要喝点水么。”


    秦逍这次却没“嗯”,梦境的余温被勉强抽离,现实的凛冽却再度清晰。


    ——那把匕首、那双眼睛、面前的人。


    他不知道自己还剩多久,只能抓住这片刻清明,抛出埋藏多年的疑问:


    “所以……当初……咳……” 他用尽力气说完,


    “……你既来杀我,为何……又救我?”


    沉默的人换成了薛明渊。


    为什么呢?


    是因为,仇人的歉意、颓唐和引颈就戮?


    还是因为,他终于看清,两人其实是困于同一场悲剧的囚徒?


    一个困于仇恨,一个困于愧悔。


    唯一不同的是,那人一无所有,而自己在人间尚还有苍云可归。


    所以,秦逍当年……为什么会被他放去恶人谷呢。


    这个问题,终究需要两个人才能回答。


    薛明渊没有开口。


    背上的人呼吸渐弱,暂时也听不到他的答案了。


    ……


    外面的雨淅淅沥沥下个不停。


    吊命的丹药被无知无觉地消耗,秦逍在梦里又回了天策府。


    他听闻狼牙刀刃和箭矢上都涂了新毒,那毒的特性令他极其熟悉。


    熟悉得——就好像八年前的噩梦重现。


    听说苍云军从前线抢回一个女兵,正全力施救,他便立时赶往伤兵营。可当他到达的时候,却只看到一个受尽折磨的少女和无能为力的军医。


    ——还是晚了,还是没有解药。


    他还是和当初一样,只能见证又一场死亡的发生。


    女兵们围在她们濒死的姐妹身边,在这里,眼泪不是悲伤的禁忌。


    正在此时,人群里一阵骚动。


    秦逍看到,所有的女兵都齐齐望向一个方向。


    他跟着看向那里,却看到了薛明渊。


    年轻的校尉此刻也有些迷茫,他被同袍女兵急急喊来见这个不甚相熟的垂死女孩。


    他看着女孩们含泪又期待地看着他,隐约间明白了什么。


    ……军中的情人、少女的春心、未曾表白的爱慕,濒死的心愿。


    姐妹们昨日还在笑语间说着私话,而今日,那些羞涩美好的旖旎之念,就要尽数埋入土中。


    秦逍看着薛明渊向躺在担床上的女孩走去。


    人群如水,无声为他分开一条道路。


    薛明渊坐在床边,垂死的女孩躺在床上,微睁着眼,唇色乌黑,容颜不再。


    薛明渊俯身而下。


    他虔诚又郑重地,在她汗湿的额头上印下一个温柔亲吻——如同正在亲吻,很久以前他未有机会告别的亲人。


    女孩咽下了最后一口气。


    她在生命最后一刻得到了这个珍重的亲吻。


    她的眼角落下一滴泪来。


    秦逍看到这一幕,沉吟思索间,耳根却红了。


    他猛地回神,被自己刚才荒唐的念头惊得打了个寒颤。他在内心暗骂一声,强烈的自我厌恶席卷上来,只恨不得一个巴掌扇在自己脸上。


    他这才想起自己要告诉军医和薛明渊,这附近可能有草药解毒。他茫然抬头,却发现周围已无人,白茫茫一片。


    天地间,也只余下他孤零零一人。


    ……


    秦逍挣扎着抬眼,毒伤之下,清醒就要伴着极端的痛。


    他舌下的避毒丹已消耗殆尽,而这场大雨还把他们困在破庙里。


    一切同样回天乏术。


    他,也终于要走到尽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