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轻掐

作品:《烂桃鲜汁

    温顺在闷热的车间拿着精钢小刀削桃子,黏腻软烂的桃皮,被她削完都不断。


    有新进厂的实习生问她技巧。


    她手中的小刀在眼前一滞,眸中闪过刀刃的冷光:“无他,惟手熟尔。”


    实习生青柠被工厂里的老员工喊走。


    老员工何秀敏摘下口罩,揪起颈间搭落的毛巾,擦了把脸上的热汗:“你这孩子怎么回事?不是提醒过你,这儿的人谁都能说话,就是别理那个疯子么?”


    青柠好奇地说道:“大姑,你说的那个脑子有问题的人,就是她啊。”


    “可不咋的。她刚进厂的时候啊,跟你年纪差不多,之后就一直待在这里了。”


    “啊,那她怎么不继续读书了啊?”


    青柠是食品工程专业,她来这个果汁厂是为了实习学分,今后就算毕业也是从事研发工作。


    不会像温顺一样,一直待在基层车间。


    何秀敏数着手指头跟她掰扯:“那年,她十九岁,是家里托关系进来的,说是考完试精神出了问题,就没去读大学。不过那时候,这厂子里也没几个比她学历高的,车间主任就安排她去管库。”


    青柠眼珠转了转:“哎,那管库的,怎么下车间削桃子皮了?”


    何秀敏叹了口气,继续跟侄女说着温顺的小话:“谁说不是呢?这不是精神有问题么!有一天啊,她抄起厕所里的拖把,就往车间主任的脸上猛捅,后来就一直待这里削桃子了。”


    “工位就是个小板凳,工作台就是前面的两盆桃,跟你那种操纵机器灌装的不一样。你还能偷个懒儿,到处逛一逛,她就整天削桃子。”


    青柠回过头,看了看远处削桃子的温顺。


    “可我,看她削桃子挺正常的啊。”


    “那是没超过两盆,她一天只削两盆桃,多余的桃给她削,她就站起来学猿人叫,那一嗓子吼得外面都听得见,还会把桃摔得到处都是。”


    青柠点了点头。


    “那为什么不辞退她啊?”


    大姑古怪地看了她一眼:“人这一辈子,谁还没个病啊,就因为人精神病,就把人辞退,不让人活啦!”


    青柠在大城市读书,见惯了按规章制度办事,在出事之前及时止损,不懂小城市莫名其妙的温情。


    “她是个精神病诶,手里还拿着刀子,你们这些老员工难道不害怕吗?”


    何秀敏重新将口罩拉回到脸上:“所以,我不是告诉你,离她远点儿,别招惹她么。她就自己在那儿好好地削桃,不招她不惹她,这些年都是平安无事的。”


    青柠点了点头,可还是忍不住看她。


    温顺的手白嫩干净,被桃汁染上了淡粉色。


    盆中的桃子成熟饱满,很大一颗,显得她的手很小,连桃子的一半都没有。


    今年,她已经二十八岁了。距离高考结束,过去了十年。


    出了高中校门,养了一年多病,剩下的时间全在这个小果汁厂里。


    同学会她年年都参与,只是为了看看大家的变化,见识那些她未曾拥有过的生活。


    出去读书的同学,说的都是丰富多彩的校园活动,还有跟室友一起出去玩的趣事。


    温顺从头到尾无话可说,她像一个冷静内敛的观察者,默默地在培养皿外欣赏着大家的人生。


    日子一年年过去。


    当初那些读完书的同学,又开始步入工作阶段。


    他们在饭桌前,讲平时不干活儿,非要等快下班才开始加班给领导看的上司,讲为了一个赚钱的项目,勾心斗角抢功的同事,讲明面上听师父话,背地里吐槽的实习生……


    这些温顺都插不上话。


    她没有那么复杂的职场关系,每天她唯一要担心的,就是希望自己面前那两盆熟桃中,不要有蛆虫从里面突然一伸一缩地钻出来。


    又过了几年,同学们渐渐结婚生子。


    他们会聊奶粉,聊月嫂,聊不爱干净用嘴嚼着东西,口对口喂小婴儿饭吃的老婆婆,聊老丈人又贴补了自己多少钱,就是为了让他对媳妇儿好一点,聊现在哪个幼儿园好,里面是双语教学,还是只是幼师带着玩游戏。


    也会聊自己因生育带来的生活压力,现在房贷车贷一大堆,可选择的职业空间越来越小,毕业生跟雨后春笋一样,一茬儿接一茬儿地往外冒,整得谁也不敢轻易地辞职,跟领导反目。


    大家开始将头发梳成真正的大人模样,穿上了压力肥外套,变成了臃肿皮实的闯荡者。


    他们昂扬着往前走,过五关斩六将,在险恶的环境里争取着自己和家人的一席之地。


    只有她永远留在迟钝、退缩、愚蠢的十八岁,留在日复一日地削桃皮中,没有丝毫成长蜕变的迹象。


    温顺的桃花源很小很小,只有两个塑料盆那么大,却长久地与世隔绝。


    最近一次同学会,办得很是隆重。


    因为有个出国的同学要回来,群里同学提前半个月,就订好了位子。


    他是这群人里,学习最好的那个。在大学期间,被老师推荐公费留学,一直读到无书可读,然后留校任教。


    现在,也是同学群里混得最好的。


    此人叫陈园芳,听起来是女孩子的名字,实际是个男孩子。


    他跟温顺一样内敛,当初俩人做过同桌,据说半个学期过去了,彼此间说话超不过五句。


    后来老师就将两人分开了,陈园芳被安排给了班上最闹腾的女生李称意,温顺则配给了最闹腾的男孩子楚溺。


    李称意就算再怎么闹,也都是小打小闹,她曾在自习课上,将饭卡里的铜丝一点点抽出来,从她那个位置往外传,经过每个同学的桌下,绕了教室一周多,最后成功绊倒了走路不看下面的年级主任。


    喜提回家反省三天,她又让家长多请了几天假,去外面旅游了一周才回来。


    小混子心态总是很好的。


    不过,不知道为什么,她从来不参加同学会,高考一过就全无音讯。


    至今也没人知道她在哪里。


    这次她不来,真是可惜,见不到被她闹腾了很久的同桌。


    当时同学们都说,李称意治好了陈园芳的少语症。


    同学聚会上,陈园芳被人围堵着讲这些年发生的事,同时也被同学们追问个不停。


    为什么一直没回来?


    平时怎么连朋友圈也不发?弄得想给你点赞都点不到!


    这些年在国外除了读书,成家立业没?


    ……诸如此类的问题,陈园芳都以太忙了,没时间来回应。


    同学们笑骂他不真诚,老话说,“富易妻,贵易友”,还不是生活环境变化太大,跟老家这些老同学说不上话导致的。


    酒过三巡后,陈园芳走到温顺面前,温顺拿起桃汁来,以桃代酒。


    别人参加同学会,都需要均钱什么的,只有温顺不用。


    她只要提供桌上的果汁就好。反正她吃得也不多,没什么人跟她计较。


    不过,最重要的还是,她是这群同学中,混得最差的。


    班里的这些老同学,当初没考上大学的有的是,不过人家要么学门技术,要么去做点小生意,摸爬滚打几年下来,总是能凭本事在社会上吃饭立足的。


    从没有一个人,像她这样,在果汁厂里一待就是好多年。


    从事的,还是最没有技术含量的削桃工作。


    学习学习不行,生活生活不行。


    说的就是温顺这样的人。


    她的身上不仅看不出,让她功成名就的闪光点,就连维持她正常生存的能力,也是看不出来的。


    哦,对了,听说她还受到过什么刺激,导致精神状态也不怎么好了。


    同学们对温顺始终是带着些怜悯的,就像看村口那个吃了上顿没下顿的傻子一般。


    在她高考过后,她爸妈还追要了二胎,是个很好看的男孩子,跟她一点也不像。


    了解她过往的人,一提起温顺,就是命苦老实人的感觉。


    平庸就算了,还没有突破环境的能力,就连想要冲一把的心气儿都没有。


    整天啊,就在那里,削那个破桃子。


    削不出金山,削不出银山,只有时间被她一天天地削去……


    每月赚个一千五百块工资,说出去都没人看得起她。


    同学会上的大家都喝得醉醺醺的,因此没什么人注意到,温顺在用桃汁跟陈园芳碰了杯后,跟着他去到了外面的走廊吹风。


    他们找的饭店,是类似于农家小院这种的。


    整个二层都包了下来,走廊外面就是石榴树,树上开着小巧红艳的石榴花。


    温顺今天穿了一条素净的裙子,很多年前第一次同学会,她也是穿着这样的裙子来。


    这些年,始终是同一条。


    不过,也没什么人同她计较,都知道她精神有问题。


    大家也都知道她没多少钱,所以每次穿同样的裙子来,好像也没什么问题。


    温顺端着半杯新鲜桃汁,站在二楼的走廊上,指尖轻掐着娇艳的石榴花,对着陈园芳低喃:“你是第一个回国来找我的人。”


    作为班上最沉默寡言的男孩子,从上学的时候起就从不关注任何人,同她讲过的话更是没有几句,回国后居然主动来找她聊天。


    连他都记得她,那个人却不记得。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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