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第四章 银柳园

作品:《耀水金蓝(温柔观察者的反叛之旅)

    利斯马切的车子载着莱恩提、瑞德洛普和西尔维娅回学校。


    正是夜时段正中,雾灰色的有篷鹿车停在银色雪地上。


    瑞德洛普先下车,西尔维娅第二个下去。


    她们的父亲跟她们简单道别,没有嘱咐太多就上车离开。


    离开前,利斯马切和附近的其他家长点头致意——


    不管莱恩提、瑞德洛普和西尔维娅是否认识那些孩子。


    暗夜里,薇雅族孩子们穿得花团锦簇。


    银紫色的闪光裙摆,褶皱细碎的花瓣状袖口。


    头巾上刺绣丁香花串,头巾裹着礼貌或晶莹的额发,发辫像宝石一样丰润饱满。


    很难说是珠光笔画的眼线还是脖子上的珠串更流光溢彩一些。


    瑞德洛普和西尔维娅也没能幸免。


    出发前的打扮浪费了三个女佣的四个小时。


    她俩的时间也被浪费了。


    瑞德洛普可能还想去偷偷看一眼荷夏麦粉末,而西尔维娅还惦记着没塞进行李箱的两本新画册。


    莱恩提还好,没有那么多繁琐的珠串。


    可他的服装很单薄。


    他不能发抖。


    因为同龄的薇雅族男孩都这么穿,都不发抖。


    他一下车就跟朋友走了。


    瑞德洛普的耳垂上夹着两粒星星状的紫石英。


    西尔维娅的手套是亮面银丝,一不小心就会刮坏。


    瑞德洛普说,“我要回宿舍换衣服。你呢?”


    “我也要换。”


    “好,我们快走。”


    她们像做贼一样溜进大门,迎着暴风雪憋住呼吸。


    “真是的,干嘛每次都要送正门。”


    瑞德洛普抱怨,


    “明明一进木兰拱门就是宿舍。”


    “正门更体面吧。”


    西尔维娅捂着口鼻说。


    穿过云雀木林,祈祷庭院,结冰的溪流造景与拱桥,才到宿舍。


    银丝手套下,西尔维娅的手已经冻僵了。


    其实她们不是不可以座校园内的飞花鹿车厢到这儿。


    大部分孩子都是那样选的。


    但她们不想。


    大厅里雾焰流淌。


    幽深木熏香像静默的海潮弥漫。


    瑞德洛普说,“咱们回见?”


    “回见,瑞德洛普。”


    西尔维娅平静地说。


    她们谁也没提,这个“回见”可能是今晚,也可能是好几天后,甚至一整个昼夜时段后。


    她们从不在校园里刻意见面。


    西尔维娅一进屋就扯掉手套。


    然后是头巾,小礼帽,发簪,丝带。


    床单深褐色,上面有银灰的隐隐暗纹。


    关于柳树与百合花。


    雾焰低低纠缠,像第二层床单。


    西尔维娅栽在上面,打滚,深呼吸。


    之后,拆行李包。


    第一件事就是拿出稀穗珠水、雨串兰水和绵绵藤巾。


    卸妆。


    其次,脱掉银粉色的毛绒大衣和卡腰的白色百褶裙。


    把自己喜欢的漆黑袍子套在身上。


    不系腰带。


    这在她那个年代比睡衣还无聊和简单。


    也比睡衣舒适。


    头发虽已散开,但因为出发前抹了雨垂果油,所以还汇聚着不太自然的波浪卷。


    她今天实在懒得洗了。


    就强行编成一条麻花辫,硬邦邦地拖在背上。


    墙上有铃兰花的金属钩子。


    一排十个。


    西尔维娅从行李箱里拿出一堆提铃哐啷、形态各异的黑色书包。


    依次挂在墙上。


    一共十个,一字排开。


    一摞画册,加上出发前紧急塞进来的两本。


    书脊朝上,摆在床边。


    这就是她的角落。


    名为“西尔维娅”的这个生命的小小家宅。


    西尔维娅满意地长舒一口气。


    可以去吃饭了。


    外面真冷。


    但是从宿舍到吃饭的地方有一条室内通行的路。


    只要穿过三个室内广场就行……


    打扮成这个样子穿过室内广场,需要强大的内心。


    因为,大家打扮得都很雅致。


    没有人拖着油乎乎硬邦邦的麻花辫。


    西尔维娅的内心并不强大。


    但她把自己想成透明的。


    今天返校的人不多。


    不是所有薇雅族人都像利斯马切这样,做什么都急急火火的。


    看着那些穿绸缎衬衫和纱质长裙的孩子,西尔维娅还是会想到醒山的风雪夜。


    他们的家庭也有像提斯洛姆那样的父亲吗?


    像提斯洛姆那样的人,会是从哪一种家庭来的?


    那个耳朵上戴珍珠的女孩会有那样的父亲吗?


    胸口有一朵手绢花的男孩呢?


    还是那个说话时眨眼眨得特别快的女孩?


    吃饭的地方叫银柳园。


    那屋子很高很高。


    西尔维娅很喜欢它。


    它就像古代的殿堂。


    廊柱洁白,有银弦藤和白鸟果的装饰,略带斑驳。


    往高处看,很远才是屋顶。


    西尔维娅拿了苍露果、炒花穗、条索木、白鱼汤和牛肉饼。


    有人说,多吃果子少吃面食会很瘦。


    有人说,多吃絮莓会又白又漂亮。


    还有人说多吃红凝脂鱼会让脸色更红润娇媚。


    也有说不要吃肉的——万物有灵。


    西尔维娅其实想要漂亮,也想要善良。


    很想很想。


    但她真的不愿亏待自己。


    吃饱喝足,西尔维娅盯着屋顶发呆。


    旁边两个男孩一个女孩在密集地讨论事情。


    似乎是关于某个奖项评定的。


    西尔维娅对面那个独自进食的姑娘面露不满地端着盘子走了。


    和西尔维娅一样,她先前也在沉思。


    西尔维娅实在懒得动弹。


    就当那些窃窃私语是在哄自己睡觉了。


    脸枕在桌子上。翻个身。


    真是舒坦。


    第二天早晨,西尔维娅把自己收拾清爽。


    因为,今天会见到朋友们。


    还穿黑衣服。


    但系了腰带也佩了首饰,外搭有花边的小斗篷。


    因为不能太给她老子丢人。


    头发洗干净,仍编麻花辫。


    两条。


    显得天真欢快。


    打扮得像自己的这个年龄段,其实是一种讨好。


    西尔维娅不好意思跟人透露这种想法。


    她选了个有金色蝴蝶吊坠的黑包挎在身侧。


    只要没什么大事,她在校园里就长这样了。


    包里装着拜塔米娅让她送出去的礼物。


    朋友们的单间却都还关着门。


    门上也没插花。


    说明她们还没回来。


    或者,回来了,但不想被打扰。


    学校的礼节是这样的。


    如果你希望被人拜访,或者你准备好迎接朋友了,就在门上插花。


    西尔维娅去银柳园给自己精心搭配了一餐早点。


    饭后去室内广场散步。


    有利健康。


    今天的室内广场比昨天热闹拥挤。


    为学生社团招揽人的。


    报名参加竞赛的——门类丰富,从读书写字到弓箭到设计首饰。


    还有研究新的奖项评选细则的。


    西尔维娅其实连音乐节的海报都懒得瞧。


    但是她有朋友爱听这些。


    她到时候肯定会陪着去的。


    有两拨人站在一张画着月桂树和高脚杯的海报下吵架。


    两拨当中都有西尔维娅认识的人。


    西尔维娅谁也不想得罪,只能低着头故作慌乱地在包里乱翻,从他们身边溜走。


    一只手搭在她肩后,让她震惊得想放声大哭。


    有人认出她,喊她回去帮忙!


    不。


    不是。


    是柏洛雷茨。


    柏洛雷茨比西尔维娅高两个指节,长得有点英气。


    高颧骨,幽深木色的头发里掺一点雪泥金调,认真地卷过,柔软飘逸地垂在脸颊边。


    飘逸柔软——她会为了迎合什么而将自己往这种风格去打扮。


    可她的双眼,星星灰色的双眼,总在不经意间透露出一点骄傲、睥睨和对一切光鲜事物的不服气。


    刚认识她的时候,这种睥睨的神情搭配她沉稳安静的性格,西尔维娅都要怀疑她其实不喜欢自己。


    “喔,柏洛雷茨。”西尔维娅长舒一口气,“吓死我了。我还以为——”


    “什么?”


    柏洛雷茨探询地看着她。


    温柔、礼貌、谦逊地问。


    西尔维娅很喜欢她的音色。


    纯净、坚硬、有质感。


    像透彻的午夜钻。


    然而仿佛也为了迎合些什么。


    她将发声的部位往上提。


    将嗓音捏细。


    便弄出这种又甜又疏松又有点哑的声线。


    “没事。我最近睡的不算太好。”


    西尔维娅冲柏洛雷茨眨一只眼睛,


    “我妈妈给你带了一条项链,一对耳夹。咱们找个僻静点的地方,我给你看看。”


    “好。”


    柏洛雷茨挽住西尔维娅的胳膊。


    她的脖子一点都不打弯。头顶一直在同一个高度。


    “我给你拿了书签,西尔维娅,还有涮笔筒。它本来是水兰湾的一只杯子,但真的很适合当涮笔筒。”


    西尔维娅深吸气。


    这是室内,但她好像嗅到了雪化时的风。


    这个时候,外面的雪肯定还没停呢。


    不管怎么说。


    现在她终于不再不停地回想醒山的暴风雪。


    西尔维娅和柏洛雷茨倚着室内喷泉的台面。


    金色灯光映在金色水面。


    一块块水光,像果冻一样沉甸甸。


    柏洛雷茨从水里捞起一片金绿色的落叶。


    肯定是造景,不是自然落在这儿的。


    “假期过得怎么样,西尔维娅?”


    西尔维娅有很多话想说。


    但又觉得不妥。


    “一两句话讲不清楚。你呢,过得怎么样?”


    柏洛雷茨敏锐地转过眼。


    “你不愿讲吗?”


    星灰色的眼睛像无机质一样。


    “等你愿意告诉我的时候一定要告诉我,好吗。”


    西尔维娅胸口憋闷。


    “没什么。挺无聊的。还是算了。”


    而且,好像有点给醒山丢人。


    不过,她不太在乎这个。


    这个年纪的儿童之间还存有一些天真的同盟。


    她们还是想要一起对抗成人世界。


    而非助纣为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