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皆大欢喜3

作品:《Static频道 1021

    他的声音透过止咬器传出,带着淡淡的疏离:


    “谢谢,我不喜欢看哑剧。”


    水母玩偶服的动作停滞了一瞬。


    紧接着,那庞大的蓝色头颅轻轻晃动起来,里面传来一阵低沉、断续、夹杂着机械摩擦噪音的笑声,如同生锈的齿轮在强行转动。


    “呵呵…呵……” 笑声里透着一股难以言喻的恶意,“不喜欢看哑剧……”


    水母服内部的声音顿了顿,猛地拔高,带着一种洞察般的诡异腔调:


    “可你喜欢演戏啊……不是吗?”


    话音未落,水母服包裹着的那只属于人类的手,捏着票券的手指突然在空中轻轻打了个清脆的响指。


    “噗。”


    一声轻响,如同微弱的烛火被吹灭。那张深蓝色、烫着金边的水母票券,瞬间在阮侭昀的注视下化作一缕扭曲的青烟,带着纸张烧焦的细微气息,眨眼间消散在空气里。


    青烟散尽,水母服的手摊开。


    掌心静静躺着一张截然不同的东西。


    那是一张对折的、边缘烫着繁复古金色花纹的邀请函。


    材质厚重,呈现出一种浓郁到近乎凝固的深红色。


    不等阮侭昀有任何反应,那只带着廉价蓝色塑料布玩偶手套的手,以快得惊人的速度,将那张红金交织的邀请函强硬地塞进了阮侭昀病号服胸前的口袋里。


    布料被粗暴地撑起一个方形的轮廓。


    同时,水母服下面垂落的几条白色布条触手,如同活物般猛地窜起。


    冰凉滑腻的触感瞬间缠绕上阮侭昀来不及抽回的手腕,紧紧箍住。


    那触感黏腻而冰冷,如同深海中某种未知生物的表皮。


    阮侭昀身体骤然绷紧,肌肉贲张,正欲暴起挣脱,那触手又闪电般松开缩了回去。


    只在接触过的手腕皮肤上,留下一个清晰的、硬币大小的奇异印记——是一朵由幽蓝色线条勾勒而成的、形态妖冶的半开花朵,根部甚至带着几片同样蓝色的叶片,仿佛用冰刺画在了皮肉上。


    “通行证。”


    水母服内部的声音恢复了那种混杂机械感的低沉,带着点施舍般的意味,


    “别丢了。”


    阮侭昀猛地低头看向手腕。


    那朵蓝色的花印正散发着冰冷的微光,皮肤下传来轻微的灼刺感。


    他几乎是下意识地用另一只手指去用力擦拭。


    “嘶——”


    指尖刚碰到那印记,一股仿佛触及滚烫烙铁的剧痛瞬间炸开!


    皮肉被灼烧的细微刺痛感清晰地传来。


    他缩回手,眼神死死钉在那诡异的蓝色花朵上。


    妈的!


    今天到底撞了什么邪神?


    ---


    放风时间结束的铃声像驱赶羊群的鞭子。


    病人们拖着沉重的步子涌向“娱乐区”——一个挂着虚假彩带、放着几排廉价塑料长椅的大房间。


    房间里唯一的“娱乐”就是每周一次的虚假“家信”发放仪式。


    大多数邮件柜都空空荡荡,只有少数几个格子里躺着几封薄薄的信封,像是对这份“亲情”的嘲讽施舍。


    李长乐却永远充满热情。


    他像寻宝一样扒拉着属于自己编号的那个格子,兴奋地抽出一封同样字迹的信,胖胖的脸上洋溢着满足的笑容,献宝似的凑到角落里的阮侭昀面前晃:


    “哥!快看快看!又有我的信了!”


    阮侭昀头也没抬,他坐在长椅最角落,身体微微弓着,怀里抱着那只熊娃娃。


    他手中捧着一本破旧的《德米安》,泛黄卷边的书页上,布满了潦草涂鸦、断线公式和几幅画风神经质的简笔画。


    显然经过无数个“前任主人”的蹂躏。


    他握着半截旧铅笔,正皱着眉头,在一段文字旁边用力地划下一条歪歪扭扭的横线。


    听到李长乐的声音,他连眼皮都懒得抬一下。


    李长乐的回信?


    不过是这个傻胖子自己写给自己的慰藉罢了。


    踏进息察园的大门,外面的世界就已经宣告了你的死亡。


    亲情、友情?


    温度?


    那是奢侈品,这里唯一的硬通货是命和服从。


    他现在只觉得脑子像团乱麻。


    水母票、猩红邀请函、手腕上的蓝花……还有那个广播里的蝴蝶……这些东西像一个巨大的漩涡,搅动着他的认知。


    明明还困在这座灰色的监狱里,却仿佛脚下的地面已经在无声地塌陷、扭曲。


    为什么?


    他的指尖沾了点口水,翻过一页。


    翻动中,一句被黑色墨水工整地画了横线、并在旁边打了个星号的句子猝不及防跳入视线:


    “鸟要挣脱出壳,蛋就是世界。人要诞生于世,就要打破这个世界。”


    “喂!”


    他没来得及思考,李长乐不满的声音又在他耳边炸响,带着被忽视的委屈,胖乎乎的脸凑得更近,几乎要贴到他手中的书页上,


    “我说哥,你不是有那个什么……阅读障碍吗?根本看不进去吧?老抱着本书装什么深沉啊?”


    阮侭昀握着笔的手骤然收紧,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笔尖几乎要戳破书页。


    一股熟悉的、压抑的怒火瞬间顶到了喉咙口。


    就在他即将发作的边缘——


    “阮先生。”


    一个带着点刻板冷硬的女声突兀地插了进来,如同在即将燃烧的引线上浇了一盆冰水。


    王晓穿着那身浆洗得发硬的护士服,不知何时出现在长椅旁,将一个标准尺寸的白色信封递到阮侭昀眼前。


    “你的信。”


    信?


    阮侭昀的怒火凝固在脸上,变成了一丝错愕和荒谬。


    他的信?


    这是哪个傻逼在搞恶作剧?


    他盯着那信封,上面什么都没写,只有苍白的纸面。他皱着眉,带着一丝嫌恶和怀疑,接了过来,手指有些粗暴地撕开封口。


    里面……居然真的有一张纸。


    他抽出来。


    不是信纸。


    是一张印满了花花绿绿小广告的劣质宣传单页。


    什么“神奇万能胶水一贴永不松动”、“祖传秘方专治疑难杂症”、“古董回收高价□□”……满满当当,散发着油墨和廉价纸张的臭味。


    阮侭昀嘴角扯出一个嘲讽的弧度。


    果然。


    他把传单揉成一团,正要随手丢弃,手指却在纸页翻动时,瞥到了右下角最不起眼的角落。


    那地方挤着一行几乎要用放大镜才能看清的、蝇头小楷般的小字,混杂在一堆无意义的地址和电话号码中间:


    Eos调查社


    专门解决一切“非常规”事件


    联系方式:28193-24049


    字很小,位置极其隐蔽,像是刻意藏起来的。


    阮侭昀深灰色的眼珠在那行字上停留了两秒,指腹无意识地摩挲了一下那粗糙的纸面。


    “让开!我要坐这里!”


    一个粗嘎的声音带着毫不掩饰的傲慢响起。


    阮侭昀抬头。


    是彭尚,一个靠着对医护献媚和欺负弱小病人混得还不错的家伙,此刻正叉着腰,挺着他那并不存在的胸膛,一脸睥睨。


    他身后跟着那个永远低着头、缩着肩膀、像只受惊鹌鹑的陈郝。


    阮侭昀的目光在彭尚那张油腻虚伪的脸上停留了一瞬,又扫过他身后那个怯懦的阴影。


    一种巨大的、源自灵魂深处的疲惫和荒谬感席卷了他。


    他到底为什么要活在一群精神病中间?


    火药味一触即发。


    就在阮侭昀眼神变冷,手指开始收紧,准备让这张喋喋不休的嘴彻底安静下来时——


    “阮侭昀!”


    王晓的声音像尖针一样刺破空气,带着点不耐烦和命令,


    “别磨蹭了!排练时间到了!跟我去排练室!”


    阮侭昀闭了闭眼,压下眼底翻腾的暴戾。他粗暴地将那几张广告纸连同那本《德米安》一起塞回怀里,抱着熊娃娃站起身,沉重的镣铐哗啦作响,看也没看彭尚那张瞬间涨红又强装凶狠的脸,跟着王晓走了出去。


    ---


    所谓的“心理话剧社”,散发着和这个社区一样的虚伪气息。


    排练室里刷着廉价的粉蓝色墙漆,挂着“释放心灵”、“拥抱自我”的标语横幅。


    此刻这里正为三天后的“重要级”社区汇报展演——《浪子回头》做准备。


    阮侭昀这个“表现分垫底”的刺头,自然被分配了“核心角色”——一个堕落、最后被强行感化的“浪子”。


    他穿着不合身、带着霉味的戏服站在临时搭的小舞台上,动作僵硬得像木偶。


    对面的演员是个头发花白、表情麻木的老婆婆,徐文。


    她怀里紧紧抱着一个同样穿着小裙子的、脏兮兮的破布娃娃,仿佛那是她的全部。


    她病号服的衣领上,别着一朵早已干枯发蓝的小飞燕花。


    听说她是在老伴去世后,被亲生儿子以“精神失常”为由送进来的,从此再无音讯。


    阮侭昀的目光扫过台下。顾时翁坐在第一排,脸上依旧是那副温和儒雅的专家面具,指尖在膝盖上轻轻点着,像是在欣赏艺术。


    他旁边,坐着一个异常显眼又诡异的人。


    那人穿着一身质地柔软如绒毛、灰白色调的连体衣。


    最扎眼的是脸上那张巨大的兔子面具。


    面具的眼睛不是通常的可爱红眼,而是紧紧闭着,长长的白色睫毛垂下,像是在沉睡,又像是在哀悼。


    面具边缘贴合着颈部,看不出里面是男是女。


    这就是那个所谓“深海默剧团”的指导员?


    一个戴着闭眼兔子头套的哑巴?


    台上扮演“慈母”的徐文老婆婆走位时绊了一下,怀里的娃娃差点掉在地上。


    她发出一声惊恐的低呼,紧紧地、带着神经质的颤抖把娃娃箍在怀里,眼神慌乱地四下张望。


    “卡!”


    顾时翁温和却不容置疑的声音响起,“徐婆婆,注意情绪稳定。还有侭昀,”


    他镜片后的目光转向阮侭昀,带着点责备,“眼神太僵了,要表现出挣扎和悔意。我们再来一遍,注意融入角色。”


    融入角色?


    阮侭昀嘴角扯出一个被戏服高领遮掩的冷笑。


    排练被沉闷的脚步声打断。


    负责“表现分”评定的一个肥胖官员挺着肚子走进来,直接站到小舞台边。他无视台上的演员,拿出一张纸,声音洪亮却刻板:


    “今日社区表现评分通报!阮侭昀!工作时段辱骂患者,攻击他人,顶撞管理!行为恶劣,评分最差!根据规定,取消社区住宿资格,今晚关入‘静默箱’反思!立刻执行!”


    “静默箱”——一个竖立的、仅容一人站立的金属密闭箱体,里面只有脚底一个狭小的透气孔,黑暗、狭窄、绝对的无声。


    那是比禁闭室更可怕的惩罚。


    宣布完毕,官员看也不看台上的人,转身离开。


    顾时翁无奈似的叹了口气,站起身。


    “走吧,侭昀。规矩如此。”


    他的声音依旧温和,仿佛在安抚一个不懂事的孩子。


    阮侭昀面无表情地跟着顾时翁走出排练室。走廊的灯光惨白,映着冰冷的墙壁。


    脸上那种若有似无的瘙痒感又出现了,像是有细小的虫子在皮肤下爬行。


    “我去厕所。”


    阮侭昀脚步一顿,声音嘶哑,转身就要往旁边的男厕走。


    “怎么了?阮先生?”


    顾时翁停下脚步。


    “上厕所。”


    阮侭昀不耐烦地甩出三个字,语气恶劣,


    “你要看?”


    他扯出一点扭曲的笑,“你的癖好好特别哦。”


    顾时翁脸上的笑容似乎僵硬了一瞬间,随即恢复如常,侧身让开:“快去快回。”


    阮侭昀推开沉重的厕所门,一股消毒水混合着陈年尿垢的刺鼻气味扑面而来。


    他径直走向洗手池,拧开水龙头,冰冷的水哗哗流出。


    他弯腰,捧起冷水就往脸上泼,试图驱散那恼人的痒意和萦绕不散的诡异感。


    水珠顺着脸颊和脖颈流下,打湿了衣领。他甩了甩头,抹了把脸,刚要直起身——


    镜子里倒映的景象让他动作瞬间凝固。


    在下方那排供矮小病人或儿童使用的洗手池里,其中一个池子里,赫然蜷缩着一个“东西”!


    那是一个看起来七八岁的小男孩。


    他光着头,瘦小的身体□□地泡在蓄满水的洗手池里,像一条搁浅的鱼。


    最诡异的是,他的头上套着一个巨大的、里面漂浮着塑料水草的透明金鱼缸!


    浑浊的水淹没到他的下巴,隔着模糊的玻璃壁,小男孩苍白的脸扭曲而静谧。


    他的眼睛紧闭着,像是睡着了。


    是小鱼!


    那个总幻想自己是条鱼的小瞎子!


    “操……”


    阮侭昀低声咒骂了一句,几乎是条件反射。


    他一把关掉水龙头,几步抢过去,手越过冰冷的玻璃鱼缸边缘,揪住男孩后领湿透的病号服,粗暴地将他从水池里拎了出来!


    “哗啦——!”


    水花四溅,瞬间打湿了阮侭昀胸前的病号服,冰冷刺骨。


    “嘻嘻……咕噜噜……”小鱼被拎起来也不挣扎,反而发出咯咯的笑声,嘴里吐着水泡,双手像鱼鳍一样在空中徒劳地摆动,“放我回去……我是鱼……大海……”


    洗手池惨白的灯光照在小鱼湿漉漉、毫无血色的脸上,那笑容空洞得令人心悸。


    阮侭昀额头青筋跳了跳,像拎着一只不停扑腾的湿猫崽,毫不客气地将小鱼拖出了厕所门,直接塞给等在门口的顾时翁。


    “你的鱼!”


    语气恶劣得能刮下一层冰霜。


    顾时翁熟练地扶住还在傻笑扭动的小鱼,脸上那完美的温和笑容差点没绷住,眉头微蹙地看着阮侭昀胸前的大片湿痕。


    就在这时——


    “叮!”


    走廊另一头,电梯抵达的清脆提示音突然响起。


    厚重的金属门无声地向两侧滑开。


    一行人鱼贯而出。


    为首的男人穿着纤尘不染的白色医生制服,身形挺拔,步伐沉稳有力。


    他脸上戴着严丝合缝的蓝色医用外科口罩,手上是同样崭新的橡胶手套,手套表面似乎还残留着未干涸的、极其浅淡的暗红色痕迹。


    是常祈怀。


    他身后跟着几个穿着白大褂、戴着口罩的助手或护士,每个人都低着头,脚步匆匆,沉默不语,如同无声的行尸。


    靴底踩在冰冷的瓷砖地面上,发出清晰、单调、如同倒计时的回响。


    白大褂的后摆随着他的步伐微微扬起,又落下,带起微小的气流,仿佛搅动了凝固在空气中的尘埃和恐慌。


    身后隐约传来低低的、刻意压制的议论声:


    “三区的那个……真可惜……”


    “常医生都尽力了……”


    “排异太严重……”


    常祈怀对身后的议论置若罔闻。


    视线落在浑身湿透、狼狈不堪、还抱着熊娃娃的阮侭昀身上时,微微停顿了一下。


    他没有改变脚步的方向,直直地朝着阮侭昀和顾时翁站立的位置走来。


    等到他走到阮侭昀身前仅一步之遥,才停下脚步。


    居高临下。


    冰冷的消毒水气味混合着若有似无的血腥味,强势地压过了阮侭昀身上的水腥气。


    “今天……”


    常祈怀的声音平淡无波,像是在陈述一个既定事实,


    “是乖孩子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