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回京

作品:《春风一叹

    大合五年,暮春时节。


    午时已过,正是烈头的阳光势头凶猛,穿过层层枝叶,却在越过窗沿登上那一方床榻时止步,好似不忍惊扰了床上人梦。


    一阵清风裹着几片嫩粉的花瓣飘进室内,落到那人眉宇之间,却是更衬得肤白如纸,气血亏损之态。


    花瓣眨眼间又被拂去不知落到那个犄角旮旯里,周若璞却被这痒意一惊,猛然睁眼。


    多年养成的警惕让她几乎是下意识惊醒,而神志尚未清明。


    脑内好似浆糊,她无意识地眨眼缓解酸涩,此时若有人撞见这幕,怕是首先被夺去目光的不是她如玉如画的容貌,而是她淡灰色的眼眸。


    这种眸色的眼睛,只有华周西南部一不足百人的族群拥有。


    而在华周开朝三百年间,京城内只出现过两位此眸色的人。


    一位是五年前去世的先皇后,一位是五年前请去边关而至今渺无音信的太子。


    神志逐渐清晰,记忆重新涌回。


    周若璞缓了缓,抓住床一侧的护栏直起身子。


    腹部受压传来熟悉的阵痛,她皱着眉忍着,指尖因用力而白得吓人。


    数日前,这里曾停留过一个孩子。


    谢宴辞端着那碗安胎药过来喂她喝下时,她还以为他是为前日争吵之事服软。


    所以即使尝出与平日相差的味道,他解释换了另一副药效更好的方子时,一向警觉的她还是选择了相信。


    药汁飞溅,破裂的瓷碗就像在讥笑她的信任。


    “太子殿下。”谢宴辞跪得笔直,对着她磕下头,“臣求你,回京吧。”


    可笑吗,一月前周若璞被诊出身孕时喜极而泣说出海誓山盟的是他,一月后骗她喝下堕胎药求她回京的也是他。


    她原以为那是一场偏爱,原来还是与先前无数次一样,都是被利益权衡的关系。


    “如今外敌当前,将士们在前线厮杀,京中不运物资反在内斗!朝廷支援迟迟未到,三月苦战,皆是伤亡,粮草已经见底,将士们常常是食不果腹,我谢家和亲部几家把家底拿出来补缺。”


    他抬头,眉目痛苦:“不够啊!军饷从发下到我们将士手里,中间经过了多少层?到我们这里已经不剩多少了!家父一向节俭,从不受贿,几年存银竟不比一个三品官员一月所收贿银!朝廷**,外敌当前,再把江山交到他们手中,灭国是迟早的事!殿下,你权当是救我将士,求你回去吧!”


    好一个大义凛然啊。


    但她知道谢宴辞打的什么主意。


    先皇驾崩三月,除去她这个假扮为男儿一去边关五年之久的太子,也就余下三个皇子。


    三个皇子谁也不服谁,朝廷乱得不可开交,以至于至今仍无一人掌权。


    国不可一日无主,军不可一日无帅。偏偏外敌来犯,华周内忧外患,危在旦夕。若不早日定个君主,任他们这样斗下去,灭国是迟早的事。


    但为何要逼着她去?


    周若璞咬紧一口银牙。


    若是五年前,太子殿下确实是众望所归,无人敢有异议。


    偏偏五年前先皇后去世,太子悲痛不已,主动请去边关。


    原定三年的边关之行却被太子以各种缘由拖延,直到先皇驾崩,太子竟一直杳无音讯。


    边关之路遥远,加上先皇也一直压着不提此事,时间久了,大家都觉得那位本是天之骄子的太子殿下,大抵是出了什么意外,怕是再难挡重任,故而先皇对此绝口不提,以伤皇室颜面。


    谢宴辞这个时候逼着她回京争皇位,无疑是把她往火坑里推。


    五年未归,京中早已物是人非,昔日党羽早已一哄而散。


    而他明明清楚,她如今这般处境是为了谁。


    谢宴辞明着是担忧华周,实则是怕等这三位皇子争出个高下后,首先就是对功高盖主的谢家出手。


    而只有背后没有任何家族势力的她,才会为了牵制朝廷上其他势力而不动谢家。


    他喊着忠义,关心着百姓和将士,然后背叛了她。


    *


    门边传来声响,周若璞收回思绪转过头。


    苏堇小心端着碗汤药,见着她醒后又惊又喜,忙将碗放到桌边就奔着周若璞快步走来:“殿下,你醒了!”


    怕周若璞累着,苏堇将圆枕塞到她腰间让周若璞坐得舒服些,这才去拿那碗汤药:“这是刚熬好的补药,殿下趁热喝了吧。”


    周若璞没有扭捏,接过药喝下。


    苦涩的汤水过喉,周若璞忍住反呕的冲动全咽了下去。


    她没有告诉苏堇,自从那日她疯了似得想把堕胎药吐出来后,每每喝药她都会下意识想吐。


    但她不能表现出来,不然这丫头会哭得更凶。


    苏堇年少她两岁,是从小就跟在她身边服侍的侍女。因为周若璞身份的特殊,苏堇事事亲力亲为,而在周若璞改变主意在边关待五年之久期间她也没有一句怨言,周若璞早已视她为亲人。


    “苏堇,我睡了多久?”周若璞止住她收拾的动作问道。


    “殿下睡了两日了。”


    周若璞心下盘算着,那日流产后她气极,不顾劝阻第二日就要走,不料半路上染了风寒,心中郁结难消倒高烧不退三日,几人不得已在此处休整。


    算起日子,也有半月之余了。


    “路上耽搁太久了。”周若璞揉了揉额角,“下个月初是三皇兄生辰,我必须在这之前赶到。”


    三皇子周怀仁,是如今三党中风头最甚的。


    先皇取名颇为讲究,周若璞为太子,先皇取名若璞寓意她如美玉珍宝。三皇子出生时先皇尚未遇见先皇后,作为第一个皇子自是被给予厚望,取名怀仁希望他心怀仁爱以待天下苍生。


    但三皇子的性子却与“怀仁”二字相差甚远,天性暴戾,与掌管虎符的太尉联手,是最有可能登上皇位的人选。


    周若璞多年未归京,还是女子身份,她需要一个足够大的出场,大到让所有人知道太子回京了。嘲笑也好争议也罢,周若璞只需要有人议论。


    她必须先入为主让所有人知道她的存在,她不怕成为众矢之的。比起争斗,更可怕的是连争斗的资格都没有。


    而三皇子个性张扬,生日宴必将大肆操办,群臣碍于颜面必然都会出席,是她出场的好时机。


    苏堇常年跟着她自是学到不少,加上天生也是个聪慧的,不必周若璞多说也明白了她的意思。


    “可是殿下,这月已不足五日,哪怕是快马加鞭日夜不停,也难以在月初赶到京城啊。”苏堇忧心忡忡说道。


    这也是周若璞所担忧之事,寻常马车太过缓慢,若是骑马时间倒是绰绰有余,偏偏她伤娠才半月,如今高烧刚退,若再强撑着骑马,只怕身子更伤。


    周若璞并不是心疼自己不能吃苦之人,相反她是为了达到目的而绝不善罢甘休之辈。她只是担心自己身子撑不到京城就垮了,那才是真真浪费时间。


    眼下该如何是好?


    见周若璞皱眉思考,苏堇更觉心疼,才想起自己怀着还有东西。


    “殿下,这是严殊买的糕点,是你最爱吃的梨花糕,你尝尝。”


    苏堇从怀里掏出用纸包着的糕点,递给周若璞。


    毕竟是太子,周若璞即使在边关待了许久身上也算是有些积蓄,平日过得并不拮据。周若璞动作自然得拿起糕点:“严殊在哪?”


    严殊是她的暗卫,和苏堇一样是视为亲人的存在。


    “他先前在熬药,现在应该守在外面呢。”苏堇指了指门外。


    “你们别累着,京城里怕是都没人记得我这个太子,更别提这里了。”周若璞咬下一口糕点,梨花的香气萦绕唇舌之间。


    “还是小心的好,殿下你这几日昏睡不知,这尧州热闹得与京城不相上下了。”


    “噢?”周若璞想回忆些关于尧州之地的记忆,奈何在边关太久这些个城池早无印象,只知道是个水乡之地,“怎么说?”


    “好像是薛家新做了这里的生意。”苏堇指了指盛糕点的油纸,其上红底黑字一个大大的“薛”字。


    “薛家?”这个周若璞倒是熟悉,“京城首富的那个薛家?不,应是华周首富。”


    “是啊,听说薛家独子来这了。”苏堇也拿起一块糕点,边吃边答。


    “谁?”周若璞突然抬起头,倒是吓了苏堇一跳,“薛家独子,薛玺?”


    “是。”苏堇吓得糕点都忘了往嘴里送,忙询问道:“殿下可是有何吩咐?”


    薛玺这人,周若璞与其并不熟稔。


    但他的名头周若璞是记着的。


    首富独子,丞相爱徒,三元榜首,十四岁才动京城,是当年与谢宴辞比肩京城排名第二的天才。


    至于第一,自然是太子周若璞。


    当年她有意拉拢却被此人屡次拒绝,眼见没戏她才转头去亲近谢宴辞,将谢家拉入太子党。


    周若璞这五年虽远在边关,但朝廷的消息她也是知道的。


    先皇驾崩后朝廷乱作一团,是丞相当众撞柱以死明志,才换得如今表面平和的三党争嫡。


    恩师已死,薛玺辞官隐退。


    “殿下?”苏堇看着周若璞停下动作后突然发笑,小心翼翼唤了一声。


    “无事。”周若璞摆手让苏堇放心,“我只是觉得,真是凑巧。”


    真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