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第 3 章
作品:《青奴》 近日,燕州府有一桩风月趣事。
奉祥楼有一位相公,名叫崔晚,生得玲珑如玉,客似云来。可近个把月却忽然门庭冷落,相好的大官人全没了踪影。
奉祥楼有四十六名挂牌相公,因资质不同,也分三六九等,崔晚本是上等,近来却卖成了下等。此事起因,是他在燕州府演了一出有名的“痴情女子负心汉”的才子佳人戏,无人不知。
这位名叫崔晚的奉祥楼当红小官,与一位街边游妓来往,竟让那女子怀了娃娃。那女子在灾年里生计困难,挺着肚子找到奉祥楼来,场面闹得极为难看。
若是旁人还有可能生出恻隐之心,可奉祥楼是什么地方,杨九思是无利不起早的商人,哪里会替个小官养娃娃。
崔晚自然也不敢相认,骂那女子是有心算计,明明是风月老手,却讲什么大意怀胎。
燕州府既兴男娼,又有女妓,此等苟合之事便不算稀罕。而崔晚这事之所以会传扬开,一则是因他出自奉祥楼,奉祥楼毕竟不是什么乱七八糟的小娼坊,向来以管教小官严苛出名,此类事情闹大出来还是头回,二则是这女子痴情令人吃惊,任小官怎么无情,妓子都不肯堕胎了断的,也是头回听闻。
这一日,天还没亮,那女子便又找上门来。
她身怀六甲,捧着个大肚皮,坐在奉祥楼西苑大门口,未经梳洗,破裙烂衫,面色黄肿。引得看客们指指点点,围得奉祥楼门口像戏台子般。
卯时刚过,杨九思就在温香软玉的床榻上被叫醒。叫醒他的是杨遇芝,旁人也没这胆量。
“要进就进!”杨九思连眼皮都懒得抬,闭着眼就大声道。
杨遇芝倒也不避讳,推门就进。
见着床上赤条条的三个人,杨遇芝情不自禁地蹙眉。她随手把掉落在地的被子捡起来,往杨九思身上一盖,拍醒两个嫩小厮,命他们回自己住处去。
杨遇芝不太高兴地道:“你也偶尔歇上一两日呢!”
杨九思抱着被子打起哈欠,漫不经心道:“遇芝啊,别吃醋了。你要是个男人,我早就娶了你,日日抱着你睡!”
杨遇芝像是听惯了此话,也不脸红,只是恼道:“行了,别贫!”
奉祥楼的大东家是杨九思,可平日里大事小事,主要都是杨遇芝在操心。不是杨九思没魄力没主见,而是这人放浪形骸惯了,懒得管这些鸡零狗碎。但他远比杨遇芝有手段,因此当杨遇芝遇到棘手之事,还得来找他拿主意。
杨遇芝一边替杨九思找衣物,一边道:“今早玉玲来过了。”
玉玲,便是那位与崔晚相好的游妓。
杨九思似笑非笑,挖苦杨遇芝道:“哟,算来不还是你给做的媒吗!”
这话里含义,还得从年前说起。
从前,杨九思是不给相公们发月钱的。后来杨遇芝说要给,还越给越多,于是像崔晚这样的红小官,手里便越来越宽裕,这才有的银钱去**。
杨遇芝理直气壮道:“他们闹得凶,我不过是唱唱红脸,心想着给两个甜枣、动动嘴皮子就能打发,岂不省心省力。我哪儿知道,他去嫖也不知道找个好的,街边那些也要脱裤子,还臭了奉祥楼的名声。九思,咱俩唱的是一台戏,这奉祥楼是你的戏台,你少来阴阳怪气,我这戏唱不下去了,自然还得找你。”
这话把杨九思逗乐了,他坐起身来,对杨遇芝笑道:“芝芝,从前你做大夫时,可没这么能说会道。”
“早就不是当初那个我了……我也不知道,我是变好了,还是变坏了。”
“当然是变好了!”杨九思道,“行了,把崔晚关进水牢,敲锣打鼓,让所有人都看着。至于那个玉玲,她太吵了。小孩子啊……更吵!”
杨九思这话的意思,便是要让玉玲母女彻底“安静”,将她们往阎王殿送一程。
杨遇芝沉默一阵,有些迟疑地问:“可那只是个未出世的孩子?”
但杨九思却不以为意,还开解杨遇芝道:“正是因为未出世,我们才要救他于水火。那脏东西一身的病,他未必就愿意被她生出来。”
杨遇芝想要反驳,又一时找不到话说,只好道:“我是想替你积阴德,杨九思!否则地狱十八层都不够你住的。”
杨九思道:“要真有地狱,那他更要感激我,让他少受了这一世的苦,快快去投个好胎!我这才是积大功德。”
杨遇芝瞥了杨九思一眼,无奈摇头。
奉祥楼有处水牢。人被关在里面,半个身体都得泡在恶臭腐烂的水槽里。男子被关在此处多些时日,命根子没有不废的。
凡是男子,怎么能忍受这等遭遇,哪怕卖屁股无需前面的物什,但这些小官又不是真心只甘做人下。因为被关在水牢中的小官,就算能活着出来,命根子没了,抑郁丧气自然流露,久而久之也会变得狰狞丑陋,这轻松买卖就做不成了,往后顶多留在奉祥楼做个仆役。
杨遇芝有点可惜崔晚的好相貌,但她明白杨九思的意思。
那些出入奉祥楼的色中饿鬼们,喜欢时能豪掷千金,但充其量也就是拿这些少年当群漂亮的畜生取乐。畜生不乖巧候着主子们的宠眷,转头拿着主子们的银子去充阔爷,有样学样,那他们可不会乐意,还是那等他们瞧不上的游妓。这就是为什么没人肯再来找崔晚,既如此再好的相貌也是废了。
杨遇芝不再说什么,只道:“好了,我不跟你斗嘴皮子。你不想去看看昨晚那些小子吗,快起来吧!”
杨九思接过衣物,盯着杨遇芝沉思,像是想到了什么,点头叫人进来替他更衣梳洗。
收拾得亮亮堂堂,白衣红衬,又用过些早点,杨九思才派人再去叫杨遇芝,与他同去芳尊楼。
芳尊楼是奉祥楼东苑一处隐蔽阁楼,乃是奉祥楼专门用来调教新人的地方。昨夜被卖进奉祥楼的十一位少年,都已被送到此处。
芳尊楼里做主的,是两位十几年前燕州府赫赫有名的风月盟主,一名春花,一名秋月。
杨九思初入此道时,这两人已金盆洗手。他是有名的败家子,豪掷千金才一尝其味,称这两人确实手段了得。但杨九思这人看重皮相,两人毕竟年老色衰,很快便没了兴致。
后来,杨九思便将他们请来奉祥楼做先生。
这三百六十行,行行有门道。这杨九思虽不好走正道,却有好胜斗勇之心,凡事既然做了,就想拔得头筹,因而请来春花秋月相助,替他调教小官。
此外,芳尊楼还有两个小厮帮手,五个婆子照看饮食起居,十个家丁护卫,两个仆役洒扫,人手是奉祥楼东苑最多的。
杨九思到芳尊楼时,春花和秋月正在查验那十一位少年,评定品相。
少年们都被赤条条绑在宽大的条凳上,个赛个的稚嫩青涩,楚楚动人。有人害怕,有人惊恐,有人挣扎,有人泣涕。但他们嘴里都塞着东西,又缠着布条,发不出太大的声音来,只能嗯嗯呀呀地哀嚎。
“他们如何?”一进门,杨遇芝便问。
春花离门口更近,先回答道:“不错,都是干净的。”
他递过名册给杨遇芝。
那名册上写着十一位少年的名姓,后面标着“梅兰竹菊”,记号独特。最底下一排,写着状元一、榜眼一、探花二、秀才六。
这册子要是不明就里的人来看,看了都糊涂。怎么一个南风馆,又是四君子,又是状元名。可奉祥楼的客人们便懂,娼馆也讲究附庸风雅,专整出来的名堂。
奉祥楼的“梅兰竹菊”,与四君子没什么关系,说的是相公的相貌、才华、身材和本事。各人以这四方面的品质,再定个科举花名,最优者为“状元”,秀才为最次,要价也就天差地别。
这册子里的状元,指的是那位黑发明眸的少年。他不止脸蛋好,肌肤也洁白光滑。他的身材比寻常男子娇小些,骨节转环处都圆润玲珑,让人一看便生怜爱心。奉祥楼中,最招人喜爱的小官便是此类,男生女相天生尤物,最入那些达官贵人们的眼。
但杨九思却只看了一眼,就转头问:“青奴呢?”
册子只写了十位,却还差一位,正是青奴。
原来,因青奴身有残疾,不知能养成什么样,风月先生们就暂时未作评定。
秋月在屋中另一角,听见杨九思问青奴,就应了一声“这里”,众人齐齐看过去。
青奴有伤,只能将他安放在矮床上。他闹了足足一宿,绑他都最废绳索布料,既怕伤了他,还得防着他伤人。
一条病腿包得严严实实,四肢都被悬空吊着,身上也是不着寸缕,是为方便验身,免得他胡乱动弹。
胡大能没说大话,这青奴的人才放在这十一人中,都是极为出挑的。他手长脚长,身材纤细却不干瘪,肤质白里透红,一看便是娇生惯养出来的,比那一位“状元”多了些英气,但又比杨九思这样的莽汉多些娇柔,清丽俊雅,风质无二。
杨九思心中笑道,莫不是书卷气养人,不过是个书童,扒光了衣服,这么四仰八叉地绑着,怎么还叫他看出两分高贵来了?杨九思走到青奴身边,手背轻轻抚过青奴的小腿背,滑腻的触感令他头皮发麻,心神荡漾,只是面上不动声色。
亭亭玉立,凌霜傲雨,得之清凉,抚之惬意,青奴这名字取得真恰当。杨九思心中道。
“他怎么样?”杨九思指着青奴问秋月。
秋月道:“凡胎仙骨,世上罕有。九爷,虽然这青奴外貌上比那位差点,可这身材好,又胜过那位。”
外貌上差一点?各花入各眼,杨九思可不这么认为。
但杨九思未与秋月分辩,他只好奇那一道:“那里如何?”
秋月道:“一等一。”
杨九思又问:“比你和春花如何?”
秋月又答:“后天苦练,哪比得上先天禀赋。他若是通了窍门,当远甚我二人。”
此时,杨遇芝也走了过来。
她看着已经被清洗干净的青奴。一张脸的确俊美,盈润红唇擦伤带血,更添风情,清冷神态,悲愤泪眼,好似海棠着露,雪里红梅。难怪杨九思挪不开眼。
见秋月正半跪在床尾,杨遇芝也跟着杨九思站到秋月身后,打算听听秋月怎么说。
………………
哭是最无用的事,可此时的青奴,也唯有眼泪还由得他自己做主。他被灌了药,浑身软绵无力,内里火烧,外头冰浇,嘴里又说不出话,只能发出些低哑的声音,鬓角全是汗水,发丝凌乱。
杨九思看着看着却皱眉,怀疑道:“他会不会已是?”这等漂亮小厮,难免被人撩拨。
秋月马上断言道:“不,不会。”
此前,青奴从来不知,世上还有人专门钻研这些东西,将这些下流事摆上台面来议论,那口气就像在论书辩道。他紧闭双眼,紧咬双唇,又羞又怕。青奴又哪里会想到,他这样的羞赧,引得身体发热肌肤泛红,更让人内府着火。杨九思都不得不唤人给他送上一杯茶来。
春花这时也道:“九爷,我与秋月仔细验过,的确是个花苞。”
杨九思见青奴身体发抖,泪眼婆娑,就叫人解开青奴的嘴,想听听青奴的声音。哪知青奴的嗓子早哑了,一声禽兽畜生,只见其形不闻其声。
杨九思凑近去听,冷不防被青奴啐了一口,正好啐到脸上。
众人顿时全都脸色一僵。
连冷漠站在一旁的杨遇芝,都伸手地抓住了杨九思的胳膊,怕杨九思一时冲动,结果了这小家伙。她先喝向秋月。秋月一点就通,趁着杨九思发作前,抢先一步,给了青奴一巴掌。
那一声响,听得人都脸疼,是下足了手的。
青奴挨打的半边脸瞬间红肿,嘴角也冒出一小股鲜血。他嘴里本就有伤。
趁着这片刻间功夫,杨遇芝已经掏出手帕,替杨九思擦去脸上秽物。
杨九思也忍不住用衣袖去擦,显然兴致散去大半。
杨九思轻哼一声,一脚跨到矮床上,正好踩着青奴的肩膀。他那小腿处绑着一把匕首。但见青奴还是瞪着他,不知畏惧。
杨九思将匕首抽出,是一柄长约五寸双面刃短刀。他将刀尖抵在青奴的太阳穴,划破肌肤,殷红的血流成了一条细线,路遇两鬓的汗珠,交融晕成一片。
杨九思是想划上一刀,可青奴的脸竟让他为难,不知这一刀划在哪里好。
“读书人,爱讲究个士可杀不可辱。可惜啊,青奴,你没那般好运。真正的快活你还没体会过,这就死了,岂不人生一大憾事。快活够了再去死,那死了也是风流人物,才不埋没这一身好皮囊。”他冷冷地说。
若非杨九思说起,青奴还未想到此处,他啐那口只是一时急火,不曾思虑前后。前两日,他还无忧无虑跟着主子上京赴考,此时自己怎么就落到这般境地。但他这时可没想过死,他还来不及想到那一步,而寻死毕竟是一件需要深思熟虑才能有勇气的事。
因为极度的紧张和惊吓,疼痛感并不是特别清晰,可刀尖冰冷坚硬的陌生触感,却能直达心底。
青奴毕竟不过十五六岁。
被人绑架下药,噩运突如其来,若说昨日还来不及心生真正的恐惧。此时面对杨九思的青奴,意识到自己身处何处,以及将要面对的一切,只觉心底某处轰然塌陷,勇气四处溃散。
青奴神情微微一动。
杨九思离得近,一下便看了出来,那眼底闪过的脆弱和恐惧。
说来杨九爷自己都奇怪,他见此情形,怒火忽就散去大半,甚至还有些戏弄得逞的愉悦。
此时所有人都站着,谁也不敢出声,免得怒火烧身。
可杨九思再开口时,却已将匕首和脚都收了回来。
青奴被踩压过的肩头,留下一道带着灰渍的红。
杨九思转头对秋月不轻不重地道:“下手注意点,别把人打坏了,摇钱树还没用上呢,别就给折了!”
秋月习惯性地答好,表情却还有些发愣。这就完了?实在不是杨九爷的作风。
可杨九思说完那句,就头也不回地离了二楼。
杨遇芝还在盯着青奴看,直到杨九思没了人影,她才跟上去。
看着杨九思的背影,她心中闪过一丝担忧。这奉祥楼里,除了她之外,杨九思不会听任何人的话,不会受任何人的安抚。可青奴不过微微露出一丝可怜模样,就能令杨九思心软,这令杨遇芝有些吃味。但很快她又觉得是杞人忧天,杨九思的多情和无情,没人比她更加了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