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第五章 血光

作品:《冒充质子那些年[重生]

    今年的春意来得格外晚,半夜淅淅沥沥地下起了雨,及至翌日清晨,路面结了冰,天空灰蒙蒙的,又起了大雾。


    军队在驿站停了停,待到天气合适了再出发。


    柳絮在屋中坐了一天,炭火烧得旺,屋中暖洋洋的,烤得他昏昏欲睡,外面漫天的风雪似乎都与他无关。


    裴放来时已然暮色四合,靠在门边,衣服上没有雪粒子,雪该是停了。


    他对柳絮道:“兰公子,请吧。”


    柳絮昏睡了一整日,人还有些昏沉,脚底虚浮,下楼梯时差点踩空。


    裴放听到动静回头,“饿了?”


    “还好,”柳絮扶墙站定,其实并没有什么胃口,“不打紧。”


    “晚膳吃了吗?”


    “没有。”


    “最好吃了晚膳再过去,”裴放往前走着,“否则倒了胃口,回来什么也吃不下。”


    柳絮不明所以,脑海中回忆寻棠的脸,似乎长得也不恶心。


    常年习武的原因,裴放的身形十分高大,柳絮亦步亦趋地跟在他身后,压迫感便更胜,像一座小山。


    难道裴放把寻棠折磨得不成人样了?


    正想着,前方的身形忽然一停,柳絮连忙刹住,堪堪擦着他的披风,没撞上去。


    柳絮从裴放身后探出一颗脑袋,定睛一看,这是来到了厨舍。


    柳絮虽然吃不下什么,但既然到了这里,便喝了一碗白粥。


    有裴放在身边,吃得食不知味。


    裴放把玩着剑穗上的流苏,“我查过你的身份,没什么特别的。”


    柳絮不作声,默默喝粥。


    “一个普通的农户,是怎么通过兰绪明的信物,猜到了他的来历?”


    柳絮事先已想好了说辞,镇定道:“裴大人,以我的见识,自然是猜不出的。”他舀了一勺粥,吹凉,“只是进了常平恰巧听说南虞的质子入昭,张星他们对我起了歹意,我为了自保,才借了质子的名头。”


    “此前不认识兰绪明?”


    “不认识。”


    “既然无怨无仇,为什么起了掐死他的心思?”


    柳絮放下白瓷勺,碰上碗沿发出一声脆响。


    他一开始是想掐死兰绪明的,但是进行一半他就松了手,因为兰绪明唤了他的名字。


    ——兰绪明也有前世的记忆。


    如此,亲手掐死兰绪明于柳絮而言就不是那么痛快了,他要看兰绪明在后悔中绝望又孤独地死去,就像前世的他一样。


    可是,柳絮明明埋了兰绪明。


    裴放是如何知道这回事的?


    难道……


    柳絮心下一沉。


    “你发现兰绪明的地方,可是叫翠微山?”裴放开口。


    不等柳絮作答,裴放又道:“你倒是不嫌晦气,还拿走了他的斗篷。”


    柳絮倏地起了身冷汗,果然如此,裴放挖出了兰绪明的尸身。


    裴放捏起柳絮的下巴,手腕来回晃了晃,柳絮面上多痣,却不显杂乱,在他精雕细琢似的五官上非但不显杂乱,反而恰到好处,如同山水画里掠过群山的几点飞鸟。


    “小骗子,你嘴里有几句实话?”


    柳絮心一横,攀着裴放的手腕站了起来,他听到自己粗重的呼吸声,而后是自己颤抖的声线,“人为财死,鸟为食亡。我的确是想杀了他,再拿他的东西还钱。裴大人查得那么仔细,应该知晓他是冻死的,就算我不在,他也会冻死!”


    他依旧说得半真半假,一来是为了给自己开脱;二来,他在赌,赌裴放还需要他。


    柳絮正视裴放,“裴大人打算怎么惩戒我?”


    几息过后,裴放放开柳絮,笑道:“谁说要惩戒你了?我只是想告诉你,藏好狐狸尾巴。到了京城,你若是只想活着倒也罢了;若是贪恋权术,那可就大事不妙了。”


    他挑了个舒服的坐姿,“兰绪明的尸首我让人烧了,从此以后,你才是南虞的质子,死的是柳絮。明白了吗?”


    柳絮渐渐平复下心情,前世他对裴放的了解不多,旁人只道他乖张纨绔,柳絮还是头一回清清楚楚地见识到他的算计。


    “我明白了。”柳絮道,又是一贯顺从的模样。


    裴放本就只想探探柳絮的态度,他饶有兴趣地看着他,从这副顺从的外表下看到了一丝狠劲,动物般原始的生存之道。


    两人从厨舍出来,风也小了,空地上燃了篝火,卫兵们三三两两地分散开来休整,远远见了裴放,冲他行礼打招呼。


    柳絮把手拢在袖子里,身体还是不大舒服,跟在裴放后面,刻意和他保持了距离。


    寻棠安置在驿站的下房,房间狭小逼仄,幽冷的寒意几乎要把人浸没,房里比外面还要冷。


    裴放来的路上随手拿了盏油灯,经由油灯一照,房中的陈设逐渐显现出来,只有一张床,别的什么也没有。


    柳絮环视了一圈,看到寻棠时吓了一跳,他定定地坐在床上,人几乎都与灰败的墙面融为一体了,打眼看过去,根本想不到那处阴影是个人。


    见到来人,寻棠颤颤巍巍地爬下床,裴放侧过身,“不是想见你家公子吗?有什么话,现在说吧。”


    寻棠两片干涩的嘴唇动了动,“殿下在哪?”


    裴放道:“好端端站在你眼前呢。”


    寻棠狐疑地皱眉,好半晌才反应过来裴放指的是他身边锦衣华服的少年。


    这种情形,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呢?


    兰绪明失踪,裴放为了交差,安排了个假货。


    寻棠冷笑一声,引出了一连串的咳嗽声,他又爬上了床铺。


    “你怎么不问问,兰公子是怎么被发现的?”


    裴放行云流水地解开柳絮挂在腰间的玉佩,丢到寻棠身边,“他摔下了山崖,冰天雪地一片,一个人在野外,你猜猜他最后活没活下来?”


    寻棠蓦地睁大眼,他十分消瘦,消瘦到眼眶凹陷,莫名让柳絮想到从树上掉落的成熟的果子。


    下一瞬,寻棠的身影直直朝柳絮冲来,裴放长腿一抬,将人重重踢到了墙上。


    “咳……你们把殿下怎么了?”


    “没怎么,只是找到他的时候,他就已经死了。”


    裴放森然一笑,补充道:“南虞没有派人去接应他。”


    柳絮呼吸一滞,他看向寻棠,寻棠也是狠狠一怔。


    原来是这样,兰绪明一直以为南虞的人会来找他,所以恨柳絮误事,那么心安理得地利用柳絮做幌子。


    他藏在袖子里的手不自觉地握成拳,快意叫嚣着,让他忍不住想大笑。柳絮咬住嘴唇,发出极轻的笑声。


    苍天有眼。


    “你说什么?”寻棠一脸不可置信。


    “你想听什么?是兰绪明的死状,还是你们南虞把他当弃子?”


    “这不可能……”


    裴放道:“看来这个人和兰绪明关系很亲厚,兰绪明居然甘愿冒着生命危险跑进深山,他死前一定很后悔吧。是什么人?”


    柳絮安静地听着,赞同得暗自点头。


    “没有这回事!”事到如今,寻棠还是不肯承认。


    不过承认与否,其实没什么太大的关系,裴放只是好奇而已,谁这么坏心眼。


    “是你办事不力,害得殿下坠崖而死!”寻棠激动地大喊,他指向柳絮,“还找个冒牌货偷梁换柱!你办事不力!欺上瞒下!”


    他一边呼喊,一边往门外跑,被裴放堵住了门。


    柳絮想到前世,寻棠在狱中的最后一晚,也是这样呼号,痛骂狱卒,痛骂新帝。


    那时柳絮听得心烦,最该骂的是兰绪明才是,可他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只能捂着耳朵忍了一宿。


    翌日,寻棠死了,他的耳朵也干净了,但同时升起的还有恐惧,担心下一个死的会是自己。


    ……柳絮想起了那时候的恐惧,却一时不清楚这份恐惧的由来。


    “现在来表演护主了?”裴放不屑道,“我办事不力,你呢?多亏兰公子平安回来了,若是有个三长两短,你担待得起吗?”


    “他……”寻棠的目光死死地盯着柳絮,“你带回来的这个人,根本不是……唔!”


    寻棠的话说了一半,只听“噌”的一声,裴放长剑出鞘,没入寻棠的胸膛。


    投到剑身的烛光有那么一瞬闪到了柳絮的眼睛,他跌坐在地上,利剑刺入□□的声音就像撕开纸扇,柳絮面上一热,他抬手一擦,袖子上全是血。


    嗵——


    寻棠倒在了地上,双瞳涣散,身下逐渐汇成了血泊。


    裴放朝屋外吹了声口哨,随即是此起彼伏的犬吠,裴放养的两条细犬跑了过来,上前舔舐裴放虎口的血。


    说来奇怪,裴放身上倒是没什么血,暖黄色的烛火描摹他的身形,却好似也融了鲜血进去。


    柳絮眸子泛起水汽,眼前的景象一下清晰,一下模糊,他伸手去摸,指腹也是一片血色。


    他的眼里也溅了寻棠的血。


    随侍官闻声而来,神色如常地走上前,“裴大人。”


    “寻棠仗着和兰公子关系亲厚,玩忽职守,事后畏罪潜逃,犯了大罪。”裴放扫过丢了魂似的柳絮,继续道,“把这里收拾一下。”


    “是。”


    柳絮踉踉跄跄起身,胃里一片翻江倒海,他恍然裴放那句“否则倒了胃口,回来什么也吃不下”的意思,扶着墙根吐了起来。


    他这一日没怎么进食,只有晚间那点稀粥,此时全吐了个干净,仍然反胃,一股一股地吐黄水,血腥味怎么也萦绕不去。


    裴放本就要杀寻棠,为什么要专程带他到这里?


    是想杀鸡儆猴,借此拿捏他?


    柳絮心中发寒,不知吐了多久,勉勉强强定住了心绪。


    他回过身,往自己的住处去,转身才发现自己身后一直有人。


    裴放丢给他一块干净的方巾,“好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