谈洲哽咽着，再也说不下去，只是低着头，用沉默对抗汹涌至极的情绪，姜楠没有追问，也没有任何安慰的话，她知道此刻任何语言都显得苍白无力，姜楠只是拿起筷子又默默的给他夹了一块鸡肉，放在他的碗里。


    那块裹着酱汁泛着油光的鸡肉像一块小小的石头落入他盛着白饭的碗里，溅起机不可见的涟漪，他依旧低着头，宽阔的肩膀微微塌陷，像一座被侵蚀的山，那都蓬松的黑发挡住了她的眉眼，姜楠只能看见谈洲紧紧的唇线和下颚崩出的倔强弧度。


    小饭馆里人声鼎沸，邻桌划拳猜酒的喧闹，后厨锅铲碰撞的铿锵都像是隔着一层厚厚的玻璃被阻绝，在他们这张小小的四方桌之外，他们的世界里只剩下一种令人心悸的安静，以及他压抑着粗重而紊乱的呼吸声。


    时间一分一秒的流逝，姜楠感觉到谈洲正在进行一场无声的搏斗与那个不甘的痛苦的，被埋葬在10年前的夏天的自己，姜楠没有催促，只是安静的陪着谈洲，就像当年高中他趴在桌子上补觉，姜楠会把习题册往旁边挪一挪，为谈洲留出一片安宁的天地。


    许久，谈洲终于动了，他拿起筷子却没有去给我夹鸡肉，而是机械性的扒拉两口白饭,喉结艰难地上下滚动，仿佛吞咽的不是米饭，而是千言万语无处言说的苦涩。


    看着他这副模样，姜楠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又酸又疼，姜楠呼吸一口气，想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一些，柔和一些


    “其实，你也很厉害”我说。


    他的动作猛的一滞，筷子悬在半空，呼吸仿佛都停顿了，他缓缓的抬起头，那双细长的眼睛盛满了错愕与不解，似乎以为自己听错了。


    “ 我？厉害？”他扯了扯嘴角，露出一抹比哭还难看的自嘲笑容，声音沙哑的像是被砂纸磨过，“高中时为了跟上你的脚步，拼了命学习才考……”


    谈洲的话又一次中断了，那些关于考上同一所大学的字眼，如今成了最锋利的刀，再次划开他尚未愈合的伤口。


    可以自己修车，姜楠打断了谈洲，会让他更痛苦的自白，目光清澈而坚定的望着他，“我觉得这非常厉害。”


    这不是安慰，也不是客套，姜楠是真的这么觉得，看着他用那骨节分明，沾着油污的手，熟练的拆解，诊断，修复那些复杂的机械那种专注和可靠，散发着一种独属于他的粗粝而迷人的力量，那是我从未见过的属于成年男人谈洲的魅力。


    姜楠的话似乎让他更加无措，谈洲抬眸看向姜娜，眼中闪烁着极其复杂的光芒，有震惊，有动摇，有不信，还有一丝被姜楠捕捉到的，转瞬即逝的微光。


    “这……这算什么厉害。”，谈洲避开我的视线，手指无意识的摩挲着粗瓷碗的边缘，那上面细小的瑕疵硌着他的指腹，“不过是混口饭吃罢了。”


    他的声音很低，带着一种沉入谷底的颓然沉默在空气中发酵，变得愈发粘稠，姜楠能感觉到谈洲内心的天平正在剧烈摇摆，一边是经年累积月攒下的自卑与尘埃，另一边是姜楠投下那颗微不足道却又带着温度的石子。


    终于谈洲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深吸了一口气，再次抬眼看姜楠，这一次他的目光不再躲闪，而是直直的撞进姜楠的眼里，带着一种豁出去的孤注一掷的脆弱。


    “你……”他顿了顿，似乎在组织语言，也像是在给自己鼓气，“你不觉得我没出息吗？”


    问出这句话的瞬间，姜楠看到谈洲紧握的拳头，指节泛白，眼神里满是摇摇欲坠的故作坚强，谈洲像一个等待宣判的囚徒，将自己最不堪，最在意的一面，**裸的摊开在我面前，等待姜楠的审判。


    我的心狠狠的揪了一下


    “没有呀。”


    姜楠几乎是毫不犹豫的回答，声音不大，却异常清晰坚定，姜楠直视着谈洲的眼睛，用姜楠所能表达出最真诚的目光，告诉谈洲这不是谎言，这不是同情，而是姜楠内心最真实的想法


    姜楠怎么会觉得谈洲没出息？


    那个为了追上姜楠，从倒数的位置一路杀进年级前列的少年；那个放弃了光鲜未来，用稚嫩的肩膀扛起家庭重担的儿子，那个在社会上摸爬滚打，最终凭一技之长站稳脚跟的男人，在姜楠心里，谈洲比姜楠认识的任何人，都在姜楠心里，更了不起。


    ***


    “没有呀。”


    那三个字像两股细小却无比滚烫的暖流，毫无防备的撞进了谈洲的心里，他的整个胸腔猛的一阵一股强烈的酸涩感，直冲鼻腔，让他的眼眶瞬间就热了。


    谈洲以为自己会听到客气的否认，或是带着怜悯的安慰谈洲，甚至做好了准备迎接他眼中哪怕一丝一毫被掩饰的再好的惋惜，他想那也是理所当然的，毕竟一个天之娇女，前程似锦，一个修车工，满是油污。


    可他没有。他什么都没有看到。


    姜楠的眼睛还是和高中时一模一样，清澈明亮，像两汪洗去所有尘埃的泉水，当姜楠说“没有呀”的时候，那双眼睛里没有那种同情，没有敷衍，只有一种纯粹，不容置疑的肯定。


    那一刻，他意识到，她是真的这么觉得。


    巨大的暖意冲击着谈洲，让他几乎要在她面前失态，他慌忙低下头，胡乱的夹了一大口菜塞进自己嘴里，用咀嚼的动作来掩饰自己快要控制不住的表情。


    可那道他曾经最爱吃的菜，此刻在嘴里尝不出任何味道，只有咸涩的液体在口腔中悄然弥漫


    “那就好……”谈洲含糊的应了一声，将嘴里的东西咽下。


    心脏在胸腔里狂跳，擂鼓一般，震的谈洲耳膜嗡嗡作响，谈洲觉得自己像一个在沙漠里跋涉了太久的旅人，突然看到了一片绿洲，巨大的狂喜让他不敢相信，又忍不住想要靠近。


    姜楠的一句没有，像一把钥匙撬开了他近10年的心门，那些被谈洲刻意压抑深埋的情感，像是挣脱了枷锁的野兽，开始在他内心疯狂咆哮。


    沉默了许久，他终于还是没能忍住，他觉得自己疯了，一定是疯了，才会如此贪心，如此得寸进尺。


    “ 我能再问你一个问题吗？”他听到自己的声音在小声的问，连着一丝自己都未曾察觉的颤抖


    ***


    “你说。”姜楠放下筷子，身体微微前倾，做出认真倾听的姿态


    谈洲深深的看了我一眼，也放下了碗筷，谈洲将双手交叠在桌上，手指紧紧的搅在一起，手指因用力而泛出了害人的白色，姜楠看到谈洲裸露的小臂上肌肉线条紧绷着，一道陈年的疤痕在灯光下若隐若现。


    时间仿佛被按下了慢放键。


    姜楠看着谈洲，看着他喉结滚动，看着他嘴唇动了好几次，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周围的喧嚣彻底远去，姜楠的世界里只剩下他的黑色工字背心，他的脖颈，张扬的纹身和他此刻的脆弱得不堪一击的眼神。


    沉默了好一会，长得像一个世纪那么久，谈洲终于开口，声音低的几乎要被空气吞没，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喉咙深处艰难的挤出来的。


    “这些年……你有没有……想过我？”


    这个问题像一颗投入深潭的石子，在姜楠平静的心湖上激起了滔天巨浪


    姜楠的呼吸，在这一瞬间停滞了。


    想过吗？


    怎么可能没有想过？


    在大学校园里看到同样穿着校服的情侣时，姜楠也会想，如果谈洲来了，他们会不会也像他们一样，手牵着手走在林荫的道上。


    在图书馆里闻到熟悉的劣质烟草味，姜楠会下意识的回头总是寻找那个躲在楼梯间偷偷抽烟的背影。


    在每一个失眠的深夜，姜楠都会一遍遍的回想那个夏天，回想谈洲消失的无影无踪的背影，猜测他到底去了哪里？过的好不好？


    姜楠开过无数条街，只为这一次“偶然”的抛锚。姜楠费尽心思打听到这家小饭馆，点了这道他爱吃的菜，为了能像现在这样，和他坐在一起。


    这近10年的思念，早已熬成一碗浓的化不开的药，日日夜夜的在我心头煎熬。


    而此刻，他问我，有没有想过他。


    姜楠看着他那双盛满了期盼与恐惧的眼睛，看着谈洲故作镇定下那颗早已兵荒马乱的心，姜楠知道她的每一个字，都将决定他是坠入深渊，还是得到救赎。


    我没有让他等太久。


    “想你。”


    姜楠清晰地，一字一顿地，说出这两个字。


    没有前缀，没有修饰，就是最简单也是最直接的回答，这是姜楠藏了10年的心事，是我跨越山海来见谈洲的唯一理由。


    话音落下的瞬间，我看到谈洲的瞳孔猛的收缩，整个人像是被施了定身术僵在了原地，他的呼吸彻底凝滞，时间仿佛在这一刻静止了，他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只是死死的盯着我，嘴唇微微动着，似乎想说些什么。


    “你……”


    他只说出了一个字，声音就抖的不成样子。姜楠看到谈洲的眼眶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泛红，一层水光在他深邃的眼底氤氲开来。


    下一秒谈洲像是被什么东西烫到了一样，猛地站起身，他身下的椅子因为这个剧烈的动作，在粗糙的水泥地面上划出一道尖锐刺耳的声响，引的邻桌都朝我们这边看来。


    “我出去抽根烟”


    谈洲丢下这句话，甚至不敢再看我一眼，几乎是落荒而逃般，快步走出了饭馆。


    谈洲那高大而寂寞的背影消失在门外昏黄的灯光里，姜楠知道她的答案在他心中掀起了怎样的惊涛骇浪，等他回来，我们之间会横亘着新的尴尬，还是会迎来转机？


    姜楠没有动，只是静静的坐在原地等着谈洲，桌上的菜肴还冒着热气，就像此刻姜楠滚烫的心。


    不知过了多久，那个熟悉的身影终于再次出现在门口，他回来了，带着一身寒气和尼古丁的苦涩味道重新在我对面坐下，空气里弥漫着紧绷到极致的沉默，仿佛一根即将断裂的弦。


    他抬起头，泛红的眼睛里情绪翻涌，像是压着一场风暴。当他终于开口时，声音沙哑的像一块被磨穿的石头


    “我……我回来了。”


    姜楠知道真正的对话现在才刚刚开始，而谈洲即将说出口的或许是比放弃大学让他更痛苦的，那个夏天里，最深的秘密


    [亲亲]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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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3章 心里的回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