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睡不够和醒不来

作品:《烂泥

    平时下班回家,骑车不到二十分钟。


    从分店回来得坐一个多小时的地铁,这一路手机都快被玩没电了。


    苏余入从地铁口钻出来,夜风混着油烟味,路边小吃车一溜排开,冒着热气的灯箱像一只只开屏的孔雀,耀眼又诱人。


    今天下班晚,懒得再煮面,他买了一个卷了里脊土豆丝的手抓饼和大份牛肉丸汤。


    热闹像一条被拖尽的水痕,越往家走,周遭越静。到小区附近商铺也只剩三三两。


    苏余入提着塑料袋,踩着老房子嘎吱作响的木楼梯往上走。


    刚站到门口,手机震了起来。


    “入哥!江湖救急!”


    苏余入一边接电话,一边摁密码锁进门,“怎么了,纶哥?”


    那头季纶的声音透着焦急:“我跟人接了个SEO的活儿,结果做到一半,那人撂挑子了,说实习太忙,把我一个人扔这儿……我真搞不定,你能不能帮帮我?”


    “谁?”


    “……齐尧。”


    苏余入正要喝水的动作顿了一下。


    齐尧是他大学同宿舍的“本地公子”,家底好、嘴贫、混世魔王一个。


    季纶不知道他们之间具体发生过什么,但从大三开始,两人几乎零交流,后来干脆先后搬出宿舍,形同陌路。


    苏余入轻笑一声,语气淡淡:“他那脾气,你也敢信?”


    “……价格太诱人了啊。”季纶的声音低下去,“而且前期就打了一半钱。”


    “钱打给你了?”


    “嗯。他跑路之前把他那份也转我了,后续结算都找我。”


    苏余入这才松口气。


    他仔细问了项目内容、金额和进度,略一思考:“行。文案我们对半,视觉我包,不用外找设计。钱你四我六,可以吗?”


    “成交!”季纶几乎秒回,过了一拍又有点心虚地补了一句,“就是……下周就要交。”


    不就是熬夜么。年轻,最大的资本就是夜晚多。


    苏余入的赚钱原则向来简单——力所能及,不越底线,给钱就干。


    “发我吧。”挂了电话,苏余坐在书桌前十几分钟扒完饭,从窗边晾衣架上取下浴巾和干净衣裤,开门去楼下的卫生间洗澡。


    他租的房子是栋三层的老式洋楼中的夹层亭子间,楼下楼上都有独立卫浴,只有他这一户的卫生间在外头。


    不过也好,几乎算他独用。


    冲完澡,他踩着楼梯回到房间,把洗澡时顺手搓了的内裤晾好,换下的衣裤扔进了旁边的脏衣篓。


    房间约莫七平米,大窗户朝北,小气窗朝南,所有家具都严丝合缝地塞在有限空间里。


    地段不算好,但贵在租金便宜,且离上班地方近。反正也就是晚上回来睡个觉,苏余入挺满意。


    手机来了条无关紧要的短信,上面一条讯息是银行的入账信息,这个月的工资发了。


    他枕着胳膊靠在床上,手指划开手机银行,看着屏幕上的数字。


    房租、饭钱、水电、交通……学费只要最后再交一年……心里飞快算了一遍,留下必需的开销,手指一点,凑了个整,往他爸的卡里转了两万。


    苏余入转钱的时间不固定,取决于账户上的金额何时达到一个能安心的数值。


    他花的钱每月其实都差不多,但是每回还是要再算一遍。


    刷着手机漫无目的地放空了十分钟,社交软件的推送全是和老妈病情相关的的资讯。


    想到今天妈妈连“青菜”两个字都说不出,他心口闷了一下,把手机插上充电,随手搁到枕边。


    俯身从靠在床边的背包里抽出笔电,仔细看起阅季纶发来的资料。


    屏幕的蓝光一点点晃进眼底,直到时针越过十二。


    他把电脑一合,往枕头上一趴,连个缓冲都没有,就直接沉入了梦一般的静默里。


    ————


    岳溦是被湿漉漉的触感和手臂上软乎乎的撞击力道弄醒的。


    手机在枕边锲而不舍地震动。他戴着真丝眼罩,烦躁地摸索着,顺手胡撸了一把毛茸茸的狗头,声音带着浓重的睡意:“……喂?”


    “小岳总,”电话那头是父亲助理文柏公事公办的声音,“岳总让我提醒您,今晚的家宴请务必出席。”


    “……知道了。”岳溦直接掐断电话,掀开一半眼罩,眯缝着眼瞥了下屏幕:上午十一点半。


    他把脸埋回枕头,根本没睡够。


    昨天从暗房出来已是凌晨,去小区健身房待了一个半小时,回来收拾完,又下楼遛了半小时狗,等天光熹微,才勉强把自己塞进睡眠里。


    这睡眠质量,真的有够破的。


    床沿一沉,两只毛茸茸的大爪子搭了上来,热烘烘的鼻息喷在他露出的耳朵上。岳溦缩了缩脖子,把脸朝外转了转,手刚伸出去,狗头就精准地钻到了他掌心下。


    “好儿子……”他含糊地嘟囔。


    岳溦眯着眼,把手从狗头上抬起,朝窗户一指。


    根本无需口令,狗已经屁颠屁颠蹦下床,走到墙边,前爪往地上的按钮一踩。窗帘电机立刻发出轻微的运行声。


    卧室没装遮光帘,只有一层密织的纱帘徐徐滑开。


    窗外,湛蓝天空衬着重金打造的华丽天际线,沿江蜿蜒的摩天楼群像巨幅动态画卷,缓缓铺满整面落地窗。


    岳溦爬起来坐在床沿边搓脸。像一只大型玩偶的伯恩山犬用屁股顶着他的脚坐下,张着嘴笑得没烦恼。


    “万三,”岳溦侧头对着狗说,“晚上还是小项来溜你。”


    小项是物业分配给他们这幢楼的管家。


    岳溦起身,光着上身赤着脚走向洗手间。万三摇着尾巴紧跟其后,刚走到门口,“咔哒——”


    万三被无情的门板关在了外面。


    好见外呢,爸爸。


    岳溦洗漱完抬眼看着镜子:长发乱糟糟,皮肤是缺乏血色的苍白,长期睡眠不足让眼下总带着一片阴影。


    上次回家,他起晚了只用手指随便顺了把头发,岳恒之甚至旁敲侧击,问他是不是碰了不该碰的东西。


    岳溦拿过梳子认真梳头,可别再引起岳恒之不必要的关注了。


    云栖山脚下那片别墅区,是景区里唯一的住宅地块。岳家的房子坐得最高,几乎伸进了山林。


    岳家女儿们都在这里长大。


    岳溦,算半个。


    每月一次的岳家家宴,除了在国外读书的二女儿岳旻,基本全员到齐。


    他刚踏进门厅,就看见大姐岳绫挺着显怀的孕肚,弯腰站在玄关的柜子前,正仔细端详着什么。


    “姐。”他走近打了声招呼。


    岳绫回头,她本就柔和的长相,因怀孕更添了几分温婉。三个姐妹里,她最像母亲白芳。


    “溦哥回来了。”她目光落在他规整的长发和素净的麻衬衫上,笑意又深了几分。


    “怎么不去坐着?”岳溦伸手想扶,又在半空停了。


    大姐自然地把手搭上他手臂,借了点力:“看妈妈的素心兰。等会儿我打算——”


    她眨眨眼,压低声音,“——顺走一盆……”


    话没说完,“哥哥哥哥!”小妹岳吟脆生生的呼喊像颗小炮弹,从客厅方向呼啸而来。


    岳溦反应极快,侧身将大姐护在身后,同时张开手臂,稳稳接住了扑来的小妹。


    “这么大劲儿,打算把我直接铲回市区啊?”他揉了揉小妹新烫的卷发,还能闻到淡淡的药水味。


    “哥,你今天晚上住这儿吧?”小妹仰起脸,圆溜溜的眼睛亮晶晶地望着他。


    岳溦低着头,食指在她鼻尖上轻刮一下,没有回答。


    “粘人精,”大姐在一旁打趣,“以后你哥结婚了,是不是也得把你带上啊?”


    小妹立刻噘起嘴,伸手抱住了岳溦的腰:“哥,你不要跟靳千遇的姐姐结婚!”


    “我什么……”岳溦愣住了,不知这消息从何而来。大姐已经扶着腰笑出声。


    餐厅传来碗碟轻碰的清脆声响,白芳正指挥阿姨布菜。她听着动静抬眼望向门厅,目光掠过岳溦,又不动声色地移开。


    “吟吟,去后院叫爸爸和姐夫来吃饭。”白芳的视线转向挂在岳溦身上的小女儿。


    “啊……不要嘛……”小妹把脸埋在哥哥腰侧撒娇。


    大姐“啧啧”两声,对白芳说:“妈,我去吧,正好医生嘱咐我要多走动。”


    小妹趁机小声欢呼:“耶咦!”扯着岳溦的手就要往楼上去,“我给你看作业!我做了个索拉里斯星!”


    那边大姐刚推开通往后院的门,停下脚步,双手轻轻顶在后腰,回头笑道:“不用请,他们自己回来了。”


    两道人影正沿着青石小径缓步走来,岳恒之和大姐夫徐嘉邑低声交谈着进屋。


    徐嘉邑很自然地伸手揽住门边的妻子,三人一同向餐厅走去。


    岳溦还在和小妹拉扯,不经意与岳恒之的目光对上。他喉结微动——


    “爸!”声音来自开始胡搅蛮缠的小妹,她立刻扭头跑向父亲告状,“哥他不肯帮我看作业……”


    岳溦悄悄松了一口气。


    “什么时候到的?”徐嘉邑笑着上前,目光在他身上打量,“收拾得挺精神。”


    “嗯。”岳溦淡淡应声,侧身避开徐嘉邑朝他肩上拍来的手,“我去个洗手间。”


    洗手间的门锁上。


    将那一屋子的、属于“岳家人”的热闹与秩序,彻底隔绝在外。


    岳溦背靠着门板,缓缓做了几个深长的呼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