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半子时，关外苏庄。


    妖怪出没的流言甚嚣尘上，入夜后，家家户户大门紧闭，四下阒然无声。


    “可有发现？”


    秋叶簌簌的苏庄后园，一双夜鸟倏然振翅。


    落影幢幢的假山边，悟空两人轻手轻脚，风里的说话声若有似无。


    “说起来，那日我与唐长老路过后园，园里起了大雾。隔着夜雾，假山形似卧佛，现下看来却平平无奇。”


    “卧佛？”


    悟空抬头望了望正前方的假山，左右查探越发小心翼翼。


    “看假山，为何又摘起了桃子？”


    叶惜闲步子一顿，正不解他是当真好奇，还是没话找话，抬眼却见他突然蹲下身，盯着假山边某处，目色凛然，朔腮微微抽动。


    “怎么了？”叶惜闲大步上前。


    悟空右掌朝后一挥，面色凛然道：“有妖气！”


    “妖气？！”


    叶惜闲猛得停下脚步，顺着他的目光望了望黑黝黝的假山边，下意识压着声音道：“可能闻出来是什么妖？是出入城中那只？还是，如意仙？他亦来过……”


    “不是如意仙。”


    前后左右仔细嗅了嗅，悟空站起身，一面顺着味道传来的方向朝前，一面摇头道：“妖道的味道亦有残留，只已几不可闻，可另一道……”


    话没说完，悟空动作一顿，眸光倏然一凛。


    叶惜闲顺势望去，却见假山下方的草丛里不知为何沾了些许污泥，颜色漆黑，与周遭草木格格不入。


    “那是？”她蓦然抬起头。


    悟空左右望了望，确认四下无人，飞快蹲下身，捧起那淤泥，放到鼻下嗅了嗅，骤然皱起眉头。“味道腥苦，似河底的淤泥。”


    “河底淤泥？”


    叶惜闲举目望去。借朗月清辉，她看清假山前不远流水潺潺的莲池，想起绕经苏庄里外的小河，眸光倏然一沉。


    “泥里可有妖怪的气息？”


    她朝前半步，望着悟空手里的淤泥，正色道：“大圣，西梁国里外水路通达，你说那传话的妖怪，平日里会不会潜伏在水中？如此便才能解释它如何能朝夕往来国西至国南却不被你几人觉察，也能解释此处为何会有只在水底出现的淤泥！”


    “水妖？”


    悟空捧着淤泥，又细细嗅了会，颔首道：“淤泥腥气浓重，用来遮盖妖气正好。可若因此便断定第三只妖怪生活在水里，太草率了些。”


    “……也是。”


    叶惜闲举目张望着前方，愁眉不展；正不知如何是好，悟空搁下淤泥站起身，不等来到她身旁，身形倏而一顿。


    “嗯？”叶惜闲神色茫然，“怎么了？”


    悟空飞快上前，一手护她在后，一手飞快取出金箍棒，双目炯炯望着夜雾汹涌的远方，微偏过头，道：“林里似有异状！风里有妖气！”


    “妖气？！”叶惜闲下意识拉住她护在自己身前的手，压着嗓子道，“可是同一只？”


    悟空垂目瞥了眼她落在自己臂腕上的手，火眼金睛一闪，飞快颔首道：“以防万一，仙仙，你先回去知会八戒与沙师弟，叮嘱他们切切保护好师父！我去去就回！”


    眼见他迈出两步，召来流云便要离去，叶惜闲心上突然一阵不安，情不自禁跟出两步，望着云端的背影，脱口而出：“悟空！”


    半空的背影骤然一顿。


    “嗯？”


    天阔云舒，清风朗月。


    他自云端垂目望来，满身清晖如挂。


    不合时宜的，四目相对，叶惜闲脑中忽而浮现出现世那部尽人皆知的西游衍生里女主那段无人不知、流传经年的台词——


    「我的意中人是一个盖世英雄……他会在万众瞩目下出现，身披金甲圣衣，脚踏七彩祥云……」


    心上惶惶散去三分，她望着悟空的眼睛，莞尔道：“而今敌在暗、我在明，那妖怪的道行深浅未知，大圣，诸事小心！”


    “好！”


    悟空眸光一闪，挥动着金箍棒，飞快腾云而去。


    *


    “咕咕！咕咕！”


    悟空的身影消失天边。寒风侵肌，叶惜闲浑身一激灵。


    她下意识拢了拢衣襟，确认四下无人，转头往庄外方向走去。


    一样的月，一样泥径逶迤，来时悟空在侧，崎岖作坦途，眼下夜露茫茫，往来多次的乡间小径亦变得陌生崎岖起来。


    迎着冽冽晚风走了不知多久，南阳桥畔，叶惜闲望着远方连绵成片的野林，心下忍不住打鼓。


    要不召出金衣，让它陪着说说话？


    没等打定主意，却听“吱吱”两声，两只形容肖似的顽猴自桥墩下冒出头来。


    嬉皮笑脸、抓耳挠腮……“你们是？”


    认出来猴，叶惜闲神情一怔，下意识望向悟空离去的远空。


    叮！


    天尽头若有飞星一闪而过。


    心上涌过一阵酸软，叶惜闲蓦然弯了眉眼，垂目望着不知何时挤到她身侧的两只顽猴，笑道：“等多久了？陪我过野林？还是入关？”


    两只小猴面面相觑，却不应声，抓耳挠腮片刻，如昔日在解阳山间般一左一右拉住了她衣袂，蹦蹦跳跳往暗影幢幢的野林里去。


    方才还阴森可怖的野林因着两只顽猴的出现，突然变得疏朗开阔、别有意蕴。


    如此半个多时辰，东关城楼终于再度出现在叶惜闲面前。


    不等她出声，两只小猴眼神交汇，松开了她衣袂，齐齐后退半步，倾身朝她作了个揖，摇身化作两根毫毛，消失不见。


    “多谢！”


    叶惜闲步履匆匆跑进城内。


    没等靠近迎阳馆驿，大片火光伴着人声鼎沸穿过长街而来。


    “啪啪啪！”


    “快开门！”


    迎阳馆驿廊下，几名结实的娘子已率先近前叩门。


    “叶大人，快开门！”


    “十万火急！”


    “……”


    认出一张张与白日里肖似的脸，叶惜闲步子一顿，蓦然蹙起眉头。


    说起来，她夜半去了苏庄又匆匆而返，都未见到朝落一行。他们莫非没回苏庄，还是……


    “仙仙？！”


    没等她明辨一二，人群中有人发现她所在，一声高喝，阿青为首的几人兴冲冲朝她而来。


    “仙仙为何在此？”


    阿青高举着火把，下意识望了望她身后，上下打量着她周身，面露不解道：“夜深露重，仙仙不在馆驿中待着，方才莫非，出了城？”


    叶惜闲眉心一跳，不等开口解释，又两道暗影投落，却是大步前来的朝落与何娘子。


    “叶大人！”


    朝落的语气里带着从未有过的疏离与陌生，抬头瞟了眼灯火寥落的长街，又拱手朝她道：“夜半三更，不知大人去了何处？”


    不关心她安危，语气冷硬句句如同质问。


    叶惜闲眼里掠过一丝不悦，抬眼望着聚拢近前的众人，冷声道：“有劳诸位关切，倒是在下没来得及过问，夜半三更，各位不请自来不知所为何事？”


    “仙仙莫恼！”


    听出她语气里的不悦，阿青连忙上前，看了看前后，打圆场道：“不瞒仙仙，大伙此时前来的确是有要事！”


    他转头望向紧闭的馆驿大门，正色道：“仙仙，孙长老可在馆驿内？”


    “孙长老？”


    负在身后的手倏然用力，叶惜闲若无其事打量着四下，脑中已然电光石火。


    “阿青这是何意？”她杏眸一凛，转向阿青道，“我既已答应过诸位，在查出真凶前会将他关在馆驿内……怎么，阿青信不过我？”


    “仙仙说的哪里话！”


    阿青连连摆手，转又瞟了眼脸色铁青的朝落，讪讪别开视线，又朝叶惜闲道：“仙仙莫怪，我几个并非信不过仙仙，实在是担心那妖怪神通广大，若是弄了个假人放在屋中，怕仙仙也难辨真假，因此……”


    “因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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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叶惜闲怫然作色，盯着自以为是的方青，冷声道，“你几人不请自来，惊动整条街的人亦不罢休，只为看看孙长老是否在馆驿中？在如何，不在又如何？”


    “叶大人爱民如子。”


    朝落上前半步，举目望着次第亮起灯火的长街，轻嗤一声，又冷声道：“大人若当真这般问心无愧，为何拦着我等在街上，迟迟不让我等进门？”


    “你！”


    眼见叶惜闲动了真怒，阿青连忙上前，展臂隔开两人，转头朝落喝了声：“朝落！”


    而后抬头望着叶惜闲，语速飞快道：“仙仙听我解释！朝落没别的意思，只是担心馆驿上下皆为凡人，若那妖怪发起狂来，怕是馆驿上下联手亦不能敌！


    “只怕夜半三更出什么变故，从馆驿离去后，她与我等商议，不如先别回苏庄，只掩身城中各处静观其变。无事自好，若那妖猴当真有什么异动，我们也好立时行动！”


    “立时行动？”


    叶惜闲心一沉，转头望着火光下不甚分明的朝落的脸，下意识攥了攥负在身后的五指，沉声道：“你们现在出现在此？”


    “那妖猴果然按捺不住！”


    阿青眼睛一亮，连连颔首道：“约莫半个时辰前，有人瞧见那妖猴出现在东关城楼上，耍了会棍棒，又抓耳挠腮出了城。我等不欲打草惊蛇，一路尾随，你道那妖猴去了哪里？！”


    叶惜闲怔怔望着他，张了张开，没能发出声音。


    好在不必她开口，阿青错身让开半步，直至西北方向，高声道：“是北岱！”


    不等人应声，他又飞跑到叶惜闲面前，兴冲冲道：“仙仙，我们中的大半已先去了北岱，我等回来知会仙仙，与仙仙一道前去！”


    北岱？


    叶惜闲眸光一颤，识海中一片混乱。


    半个时辰前，悟空分明刚从苏庄离去，他为何会出现在东关？为何又去了北岱？


    出现在东关便也罢了，他若不想让人发现，自会隐匿身形。区区几个凡人，如何能跟上他的步调？


    眼下情形又是何意？


    “……大人？”


    叶惜闲怔在原处，思绪纷纷正翻涌，朝落两人看出她神色的不对，交换了个眼神，大步上前道：“看大人的样子，莫非一早知晓他不在馆驿内？”


    叶惜闲倏然回神，抬头瞟了眼朝落，冷声道：“阿落说得哪里话？”


    她转头张望四下，面不改色道：“我不过以为阿青方才所言有理，孙长老擅变化，馆驿中的他是真是假，我肉眼凡胎如何能辨别？


    “相比远道而来的他几人，我更相信阿落、阿青，你二人判断，如此也有错？”


    她微蹙起眉头，望着朝落道，“还是朝落以为，你几人不值得我信任？”


    “我！”


    “仙仙说得是！”


    不容朝落辩驳，阿青一记眼刀剜向对方，又转向叶惜闲道：“既如此，仙仙，不若我们即刻出发？”


    叶惜闲眸光一闪：“好！”


    话音未落，吱呀一声响，馆驿的门朝里张开。


    “大人！”“大人！”


    两道声音异口同声。叶惜闲抬起头看，却是朝夕与八戒。


    “朝夕？猪长老？”叶惜闲眼里掠过一丝怔然，“你们怎么来了？被吵醒了？”


    “叶大人！”


    两人大步近前，朝叶惜闲齐齐拱了拱手，八戒手里的九齿钉耙一挥，睥睨着四下，冷冷道：“大人莫怪，只我方才经过厢房时，分明见我师兄正呼呼大睡！而今既有人声称在北岱见到了我师兄，老猪我倒要去瞧瞧，谁人胆大包天，竟敢冒充我师兄！”


    叶惜闲一怔，很快了然，颔首道：“如此再好不过！”


    “我也是！”朝夕挤过面色冷然的众人，又转头瞥了眼朝落，倾身朝叶惜闲道，“大人，无论旁人说什么，我只信大人！夜半天寒，北岱逶迤，大人，且让属下同去！”


    叶惜闲莞尔，颔首朝她道：“好！我们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