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雨已整整两日未曾合眼，掌心布满细小伤痕。


    她在那间被严密封闭的密室中，日夜研制驱除血蠓之法，只偶尔出门透口新鲜空气。


    自查明所谓蛊疫，实则是人腹养鼠，而鼠携血蠓的‘套娃’之法后，唐雨便有了注意。此事由萧方椋出面，请了夏南王府与郡守去寻樵夫，到周边大批捕蛇。


    毕竟单靠人力，难以除尽擅长藏匿阴暗的小鼠，而蛇则天生以鼠为食，比他们更合适处理此事。


    同时，以望山岳为首，每夜会领数人蹲点驱杀血蠓。并在白日，挨家挨户向百姓传授些简单的自保手段。


    为了保证这些人的安全，她自然又用自己的血，多做了几十个“香囊”，才会在手上留下这么多疤痕。


    种种努力虽暂时遏制了疫势，却仍如杯水车薪。血蠓繁多如烟，夏南人手不足，纵使驱杀也难尽，导致仍有人接连死去。


    即便如此，夏南街头却也算重现生机。


    开始有零星的人上街，甚至商户也尝试卸下门板营业，一种劫后余生的、脆弱的生机，如同初春融冰的溪流，重新在城中流动。


    可夏南城的夜，仍旧死寂。


    夜寒刺骨，唐雨呼出的每口气，都在空气化成白雾，飘散开来。


    身上血与药草混杂的气味缭绕鼻尖，却令她心头愈发沉重。


    虽然在方才，她才用白醋为底，配合数种药材，调制出能祛散血蠓的药液。


    如今每日死者减少，街上更是重闻人声。看似一切都在好转。


    可血蠓在近一月的繁殖下，数量早已是超出想象之多。夏南城之大，靠人力怎能根除？她如今做的，也不过是暂时争取些时间罢了。


    这时，萧方椋端着一盘糕点走来，见她眉头深锁，满面愁容。


    他出声安慰：“城中的情况已有好转，治鼠治蠓总要时间，你也该歇歇，别太有负担。”


    说着，在将食盘递到她面前。


    “嗯。”唐雨取过一块酥饼，轻轻咬下一口。


    月光下，她指尖那些微微发红的伤口格外明显。


    萧方椋皱眉：“你手怎么了？配药时伤的？”


    唐雨咀嚼的动作微微一滞，旋即笑着掩过：“是啊，割破点皮。毕竟……”


    她抬眸望向天空那朦胧的月色，神情中没有喜悦，反倒尽是难言的焦虑。


    将异色压下，她勾了勾嘴角：“毕竟，我怕来不及啊。”


    萧方椋看她复杂的神情，总觉得哪里有些奇怪。


    可想问的话刚到嘴边，却在看见唐雨眼下乌青时，终是咽了回去。


    *


    夜已尽，日光倾泻在瓦檐与廊柱上，照得整座夏南王府金灿灿的，连檐下的尘埃都浮着一层微光。


    可天依旧冷得刺骨，暖意也只停在表面，人心深处，仍是一片寒凉。


    然而，这宁静地懒意，却被慌张闯入通禀的兵士，给彻底打破了


    唐雨三人得讯后，匆匆赶到前厅。


    “出了什么事？”


    夏南王满脸焦急，正来回踱步，见到他们如逢救星：“巡城官兵来报，主街上竟出现了杀不死的怪物！”


    众人连忙稳住他情绪，扶起那名跪倒在地的官兵。后者面如纸色，手还在微微发抖，哆嗦着将事情又简单讲了一遍。


    自蛊疫真相揭露后，百姓渐渐会上街采买，官府便也增派人手巡逻。而就在今晨的主街，巡逻的官兵发现，有一名着装奇怪的男子。


    那人黑衣黑斗篷，不仅青天白日将自己遮得严实，还行动僵硬、步履踉跄。


    “前面那人！”官兵发现异常，上前喝止，“可是受伤了？”


    黑衣人没有回应，只是摇摇晃晃地又往前走了两步。


    官兵心生警惕，上前拉住他肩头，欲强行扭过检查。


    可下一瞬，却对上一双浑浊、空洞无神的眼。


    那是死人般的眼睛。


    官差吓了一跳，刚要往后退去，黑衣人却猛地抽刀，动作迅速利落地，朝他面门劈砍而去。


    寒光一闪，鲜血喷溅。


    街市陷入短暂的静止，接着便是百姓爆发出的尖锐惊叫。他们四散奔逃，街市瞬间陷入混乱。


    其余官兵反应过来，忙抽刀上前，却发现那黑衣人根本不会闪避，也无痛觉。任刀剑刺入，只是僵硬地、机械地抬手反击。


    血腥的味道迅速在街上弥漫开。


    终于，有人一刀砍在那黑衣人颈间，可断口之处，却未喷溅出多少血液。


    奇怪的是，那黑衣人的头突然机械而诡异的扭动几下，喉间发出轻微的气音，宛若漏气的风箱般。


    他停下所有动作，然后重重的摔倒在地。


    众人面面相觑，却一时都不敢上前。


    就在犹疑之际，他们没有注意到，尸体断口处，竟有无数小虫顺着爬出。


    而等人反应过来时，虫群已聚成一团黑雾，冲向远处逃跑的人群。


    主街，惨叫再起。


    听到这里，唐雨几人心头一沉。


    他们立刻意识到，那“怪物”，正是在蜀中曾遇过的，蛊人。


    *


    等几人随之赶到主街时，场面竟比想象中更加惨烈。


    地上时横七竖八的尸体，血腥气浓得化不开。而在官兵口中本该只有一个的黑衣人，现在放眼望去，却竟有七八个之多。


    空气中还有无序乱飞的蛊虫，泛着青黑的光，在阳光下闪烁出令人作呕的色泽。


    那些蛊人面色灰白，眼珠浑浊，手中仍握着刀，与惊慌失措的官兵们，正相互挥砍。


    只见一把刀差点就砍向其脖颈，唐雨忙厉声喝止：“别杀！”


    她与望山岳交换眼神，然后飞身跃向最近的蛊人身后。


    由望山岳负责吸引注意，控制蛊人，唐雨则以银针刺其周身诸穴。此般默契配合下，须臾间便解决一人。


    两人未有多言，又迅速冲向下一个。


    而不会武的萧方椋，则负责上前交代指挥：“这些黑衣人若死，便会致蛊虫飞出，你们只将人绑好看住，千万别乱动！”


    就在处理到只剩最后两个蛊人时，突然，一阵清脆的铃声自高处传来。


    “叮铃——”


    那声音悠扬而冷冽，仿佛能穿云破雾，能直击人心。


    霎那间，所有蛊人同时停下动作，一动不动，杀意也瞬间收敛。


    而原本在空中乱飞的蛊虫，也都像有了主心骨，齐齐顺着铃声的方向飞去。


    众人下意识抬头。


    只见阁楼二层之上，一道纤细身影立于风中，身后跟着数名影卫。


    她身着月白纱裙，衣角随秋风浮动微扬，指间再次轻摇银铃。


    蛊虫瞬间乖巧飞入暗卫手中的漆盒。


    随着“啪嗒”一声，盒盖合上，混乱就此收场。


    女人唇角勾出抹妩媚笑意：“久别重逢，各位可还安好？”


    那笑又娇又软，可笑意却丝毫不达眼底，反倒令人不寒而栗。


    “月楹。”


    唐雨的声音，比秋风更寒。


    而楼上月楹笑意愈浓，缓缓向前探身，扫过街道惨烈的景象。指尖轻抚栏杆，动作优雅得如同抚琴般。


    “你来得真快啊。”她轻叹，唇角仍噙着笑，感慨道：“这戏台无血，总觉得缺点意思。”


    月楹这幅云淡风轻的模样，令几人反胃至极。


    望山岳更是气不打一处来，抬剑指向她，厉声质问：“我姐呢？”


    “别急呀。”月楹仿佛被逗乐，语气温柔得如同哄孩子般，“气大伤身。”


    “至于望小姐……”她顿了顿，抬手轻招示意。


    旋即，暗卫便自阁楼屋后拖出一名女子。


    那人双手被缚，嘴被封住，虽有些狼狈，但衣发却还算整洁，正是失踪的望云熙。


    “姐——！”望山岳几乎失声，瞳孔皱缩，猛地上前一步。


    “瞧，”月楹指尖挑起旁边人的下巴，怜惜地打量着，柔声笑道：“看我多心善，将望姑娘照顾得如此之好。她可一点罪没遭，还胖了些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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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她指尖自下巴缓缓移向望云熙颈侧，带着几分温柔的轻轻摩挲。


    颈部血管密布，她这种行为在众人眼中，反而更叫他们心惊肉跳。


    “放开她！”望山岳怒声低吼，提剑上前。


    “别冲动。”


    萧方椋拦下他，目光冷厉如冰。


    唐雨抬头，神情比平日更为平静。当目光与月楹相接的那一刻，她的唇角也缓缓勾起一个弧度，带着丝讥诮。


    “你到底想要什么？”


    月楹嗤笑，显然极为厌恶唐雨那笑容，但还是柔声细语：“你这么聪明，还需要问我？”


    她缓步沿着阁楼栏杆而行，步履轻盈，裙摆与风一同掠起，带着空灵而勾人的美。


    斜眼睨着满街的尸体，与严正以待的官兵，月楹淡淡道：“如此久的布局，费了多少心血。你们寥寥几日便破局，我这心里也属实有些不是滋味。不过啊……”


    她笑了，眼神娇媚而危险，“我这人也向来大方。我可以随你们继续处理蛊疫，也可以让望姑娘平安回去。”


    “但，总该公平点……”她顿了顿，声音放低，带着几分近乎呢喃的温柔，“唐雨，该随我回家吧？”


    空气在这一瞬仿佛静止。


    “什么鬼话？”望山岳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忍不住指着她骂道，“和你这毒妇回南疆，她还有活路吗！”


    唐雨却轻轻抬手，制止了他。


    她上前一步，眼中丝毫没有意外，反倒自然点头：“好。”


    “唐雨！”望山岳满脸不敢置信。


    萧方椋也不由皱眉，想上前相劝。


    可唐雨却率先低声安抚：“她有用得上我的地方，不会轻易杀我。”


    阁楼上，月楹的笑意更深，寒意也更浓。


    那笑像猫捕获猎物后，只玩不杀的慵懒，可那锋利的爪子，却迟早有一日会落在她的身上。


    她伸手撩起一缕发丝，玩味道：“这个结果，你朋友似乎很意外啊。明明我给过你几日时间思考。看来，那晚……你并没告诉他们。”


    望山岳一怔，转向唐雨：“哪晚？”


    唐雨没有回答，只微微垂下眼。


    其实早在抓获血蠓，回程路上听到铃音那夜，她便发现月楹在房檐下所留的交易条件：


    一命换一命。


    月楹轻叹一声，目光在唐雨脸上流连，突然笑盈盈开口：“女人嘛，秘密总是很多的。有时候，对最亲近的朋友，也会隐瞒不少，不是吗？”


    她话中有话，既指此事，又暗讽她隐藏月绮梦身份一事。


    只是除了她们两人，旁人谁谁也不知其中关窍。


    唐雨微微抬眸，眼底掠过一抹冷光，却没接话。


    月楹却满意笑了，朝她勾勾手指，示意她上来。


    唐雨深吸一口气，足尖发力，轻身跃上阁楼。


    风卷动衣角，她稳稳落地的瞬间，数名南疆影卫便立刻围上，刀锋寒光森森。


    她并不在意，而是看了眼无意识的望云熙，开口：“我来了，你也该放人了吧。”


    月楹满意的挥挥手。影卫便立刻将望云熙，如抛货物般，往下丢去。


    “姐！”望山岳大惊，忙飞身去接，好在有惊无险。


    唐雨的心也随之放下，神色恢复如常，丝毫不惧。


    月楹站在阁楼边缘，看了眼下方的几人，又重新收回，落在唐雨脸上。神情中的厌恶一闪而过，快得人以为是错觉。


    “不如，和你的朋友们道个别吧。”她好心提议。


    唐雨却微微蹙眉，不知此人葫芦里究竟卖的什么药。


    可却只略略停顿，转头俯身，开口交代：“你们照顾好她，我——”


    “噗呲”一声，利刃破体！


    唐雨的声音戛然而止，连呼吸也滞住了。


    她难以置信地低头，看着胸前那透出的银芒。


    鲜血从剑锋处滴落，她前襟一片猩红，刺痛了所有人的眼。


    这一刻，连风，都彻底安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