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臣有罪!

作品:《明月烬

    沈清弦病倒了。


    这一病,便是月余。


    那口心血仿佛带走了他大半条命,高烧如跗骨之蛆,反复纠缠。


    昏沉间,他时而抓着锦被,无意识地呢喃着那个禁忌的名字,声音破碎而痛苦;时而又陷入彻底的死寂,苍白得如同一尊易碎的玉雕,唯有微蹙的眉头泄露着内心的煎熬。


    太傅府笼罩在一片压抑的愁云中。


    名医来了又走,珍贵的药材流水般送入房中,却始终不见根本好转。


    沈太傅守在病榻前,看着儿子日渐消瘦的脸庞,那双精于筹谋的眼中,第一次出现了无力与挣扎。


    他或许早已窥见端倪,但那份不容于世的感情,与即将到来的家族危机相比,显得如此微不足道。


    就在沈清弦病情稍见起色,能勉强坐起喝药时,一个足以震动朝野的消息传来——


    长公主殿下,帝后唯一的嫡女,竟在宫宴上当着陛下的面,直言倾慕沈家公子清弦的才华。


    一时间,沈府门庭若市,恭贺之声不绝于耳。


    尚公主,这是多少世家子弟梦寐以求的殊荣!


    沈家的地位将因此更加稳固,甚至一跃成为皇亲国戚,权势滔天。


    然而,卧病在床的沈清弦听闻此事,却只是剧烈地咳嗽起来,苍白的脸上泛起不正常的潮红,将刚喝下的汤药尽数呕出。


    “弦儿,”沈太傅挥退下人,坐在床边,声音低沉而带着不容置疑的压力,“长公主青眼相加,此乃我沈氏一族莫大的荣耀,亦是陛下恩典。你病体未愈,更需这门婚事冲喜。为父已替你应下,待你大好,便行纳采之礼。”


    沈清弦猛地抬头,眼中满是不可置信与惊痛:“父亲!我……”


    “不必多言!”沈太傅打断他,目光锐利如刀,“你可知如今朝局微妙?二皇子虽败,其余党未清。我沈家看似风光,实则如履薄冰!尚公主,是圣心所向,亦是保全我沈家满门最好的选择!难道你要为了一己之私,置阖族性命于不顾吗?!”


    “一己之私……”


    沈清弦喃喃重复着这四个字,只觉得心如刀绞。


    他与厉烬之间那不见天日的感情,在家族大义面前,果然只是不值一提的“私情”。


    接下来的日子,沈清弦如同提线木偶。他被迫接受御医的诊治,灌下无数苦药,只为了尽快“康复”以迎接婚事。


    他沉默地听着礼部官员讲解大婚仪程,看着府中张灯结彩,一片喜庆的红。


    那红色刺得他眼睛生疼,仿佛是他心头淌出的血。


    期间,长公主甚至微服来访过一次。


    那是一位雍容华贵、眉眼带着骄纵的少女,看向沈清弦的目光带着毫不掩饰的占有欲。


    她谈论着婚后的府邸、规制、未来的权势,仿佛沈清弦已是她的所有物。


    沈清弦全程垂眸,恭敬而疏离。


    只有在无人时,他会从枕下摸出那盛放着碎玉的锦囊,紧紧攥在掌心,任由那尖锐的棱角刺痛皮肉,才能提醒自己,那颗心还未曾完全死去。


    反抗的念头,如同暗夜中的星火,在绝望中悄然滋生。


    *


    大婚之日,终究还是来了。


    京城万人空巷,争睹这场世纪婚礼的盛况。沈府至公主府的街道铺满红毯,仪仗煊赫,鼓乐喧天。


    沈清弦身着大红喜服,头戴金冠,被簇拥着完成一系列繁复的礼仪。


    他面容平静,甚至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唯有贴身伺候的小厮发现,公子的手,冰凉刺骨,且一直在微微颤抖。


    公主府内,宾客满堂,王公贵族,文武百官,济济一堂。


    皇帝与皇后端坐高堂,满面笑容。


    典礼的**,是新人拜堂。


    “一拜天地——”


    司仪官高亢的声音响彻大厅。


    沈清弦却没有动。


    满堂的喧闹瞬间安静下来,所有目光都聚焦在他身上。


    “弦儿?”沈太傅脸色微变,低声提醒。


    沈清弦缓缓抬起头,目光掠过满堂宾客,掠过脸色骤变的长公主,最终,落在高踞上位的皇帝脸上。


    他深吸一口气,仿佛用尽了毕生的力气,掀开了头上沉重的金冠,任由其“哐当”一声坠落在地。


    满场哗然!


    “沈清弦!”沈太傅霍然起身,脸色铁青。


    沈清弦却笑了,那笑容凄艳而决绝,如同在悬崖边绽放的雪莲。


    他面向皇帝,撩起衣袍,直挺挺地跪下,声音清晰得如同玉碎:


    “臣,沈清弦,欺君罔上,罪该万死!”


    “臣……有断袖之癖,心有所属,已久矣!实非公主良配,不敢玷污天家血脉,辱没皇家声誉!”


    “臣自知罪孽深重,无颜立于朝堂,无颜面对陛下与父亲!恳请陛下,削去臣之官职功名,将臣逐出宗族,以正视听,以儆效尤!”


    每一个字,都像是一道惊雷,炸响在寂静的大厅。


    断袖之癖!心有所属!自请削职除名!


    这简直是亘古未有的骇闻!尤其是在帝后面前,在公主大婚典礼之上!


    长公主尖叫一声,几乎晕厥过去。


    皇后面沉如水,皇帝的眼神瞬间冰冷如霜,带着滔天的怒意。


    “逆子!!!”


    沈太傅气得浑身发抖,猛地冲上前,夺过一旁侍卫的廷杖,朝着沈清弦的背脊狠狠打下!


    “我打死你这个不知廉耻、祸及满门的畜生!”


    沉重的廷杖带着风声,一下,又一下,结结实实地落在沈清弦单薄的背脊上。


    骨头碎裂的声音隐约可闻。


    沈清弦咬紧牙关,硬生生承受着,没有发出一声痛呼,只是嘴角不断溢出鲜血,将那身刺目的红袍,染得更加暗沉。


    他伏在地上,目光却执拗地望着殿外北方的天空,仿佛要穿透重重宫阙,看到那片苦寒之地。


    厉烬,你看……


    这一次,我没有妥协。


    我没有……辜负你。


    最终,是皇帝冰冷的声音阻止了这场几乎要将人打死的责罚:“够了!”


    沈太傅颓然住手,老泪纵横,跪地请罪。


    皇帝看着地上那个气息奄奄、却依旧挺直着脖颈的身影,眼中是毫不掩饰的厌恶与失望。


    他耗费心思想要扶持的“忠臣”,他寄予厚望的“佳婿”,竟是个如此不堪的……!


    “沈清弦,朕如你所愿。”皇帝的声音不带一丝温度,“即日起,削去你所有官职功名,逐出沈氏宗族,永不叙用!沈教子无方,罚俸三年,闭门思过!”


    圣旨一下,满场死寂。


    沈清弦被人像拖死狗一样拖出了公主府,扔在了冰冷的街道上。那身破碎的红袍,在尘土中显得格外刺眼。


    沈府大门在他身后重重关上,断绝了他与那个显赫家族的最后一丝联系。


    京城第一公子,翰林院冉冉升起的新星,转眼间,成了身败名裂、众叛亲离的弃子。


    他躺在冰冷的青石板上,望着灰蒙蒙的天空,意识逐渐模糊。


    也好……


    这样,也好……


    至少,他保住了那份不容于世的感情最后的洁净。


    至少,他不用再违背自己的心,去拥抱一个不爱的人。


    只是,远在北疆的那个人,可会知道,曾经有一轮明月,为了不玷污与他共同拥有过的那片月光,宁愿……


    碎玉焚心,自堕尘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