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老狐狸

作品:《咸鱼福晋,但开团就跟!

    穆额齐话音方落,在外静候的闻慧便领着两名侍女,将一个犹带余温的砂锅轻稳地呈上桌案。


    开盖的瞬间,一股复合型香气扑面而来。


    五指毛桃的天然椰香、陈皮的沉稳气息、土茯苓的草本清香以及龙骨炖煮后的肉脂香交织在一起,层次丰富而温和。


    胤祺不由得深深吸了一口气。他留意到,每次在此处用膳,汤品从来不会重样,且每一次的食材搭配都暗合药理,滋味多样却均衡和谐,调养补益。方才还只想着陪她用膳,此刻倒真被这香气勾起了食欲。


    “福晋有心了。”他颔首,目光温和,“园中湿气确是重了些,此汤正合时宜。”


    侍立一旁的常顺连忙上前,为贝勒爷盛了半碗汤。那浓郁的香气刺激着嗅觉,腹中的饥饿感顿时鲜明起来。


    胤祺执起汤匙,舀了一勺。但见汤色澄澈,静止时如同琥珀一般,与宫中常见的奶白浓汤截然不同。他带着几分好奇轻轻吹凉,尝了半勺。


    层次分明的鲜味立时在舌尖绽放,醇厚却不油腻,咽下后喉间留有回甘。


    他又细细品了一小口,方才缓缓放下汤匙,眼中闪过一丝了然与赞赏,看向穆额齐。


    “方才还在思忖,”他语气中带着赞赏,“府宴菜单上的开场汤品,虽循例定了皇玛嬷惯用的,却总觉得差了几分新意与匠心。你今晚这道汤,色、香、味皆是上乘,尤以这健脾祛湿之效,最是对皇玛嬷如今的症候。将它列入府宴菜单,再合适不过。福晋今晚用的此汤,怕是心中已有考量了吧?


    穆额齐迎上他的目光,唇角微扬,坦然承认:“爷明鉴。此汤确是岭南家喻户晓的祛湿健脾方。妾身查阅古籍、请教嬷嬷,思忖良久,觉得其性味平和,正对皇玛嬷近来脾胃不振、又需祛湿的症候,且风味独特,不落俗套。”


    她语气转为审慎:“只是,此汤毕竟涉及药材,虽属药食同源,终究与纯粹羹汤不同。妾身不敢擅专,恐御前有失,正想借今日之机,请爷亲自品鉴定夺。若爷觉得尚可,或可替代原定那道上汤,稍显心意;若觉不妥,便依旧是咱们园中一道家常滋味,亦无不可。”


    胤祺眼中赞赏之意更浓。穆额齐此举,既展现了她的用心与能力,又恪守了本分,分寸拿捏得恰到好处。


    他沉吟片刻,指尖在桌沿轻叩:“府宴菜单上的开场汤品,循例沿用旧制固然稳妥,却终究少了份独特的心思。你选的这道汤,色、香、味、效皆是上乘,尤以这健脾祛湿之效,最是对皇玛嬷如今的症候。将其列入府宴菜单,甚好。便按此准备吧。”


    他看向她,语气肯定:“你能想到此节,并考量得如此周详,很好。”


    穆额齐心下一松,眸中漾起真切的笑意。她亲自执勺,为胤祺添了半碗汤,递了过去。


    “能得爷首肯,我便安心了。云嬷嬷所荐例汤固然稳妥,却只是循例办事,显不出咱们小辈的特特别心意。爷选的这道汤,功效暗合皇玛嬷最需颐养的‘脾胃’,口味又是皇阿玛欣赏的清醇厚重。这便不仅是‘备膳’,更是‘尽孝’了。这份体察入微的决断,比汤品本身更为可贵。”


    她端起自己的汤碗,含笑示意,“今日便以汤代酒,敬爷一杯。”


    胤祺眼含笑意接过汤碗。穆额齐这番话,更将此举提升至“孝心”与“体察”的高度,与他的想法不谋而合。这种精神上的契合与默契,远比事务上的协同更令他心喜。


    他没有立刻饮用,而是顺势端起了手边的茶杯,迎向穆额齐“以汤代酒”的举动。胸中涌动着一股难得的舒畅快意,他与她的汤碗轻轻一碰:“你我既有此默契,府宴之事交予你掌总,爷再无后顾之忧了。”


    二人悠闲地用膳过半,气氛愈发融洽。


    穆额齐见胤祺用得差不多了,便以闲聊的口吻提及:“说起来,今日敲定菜单时,还遇着一桩插曲。内务府凌普总管亲自送了一批御赐之物过来,除却皇阿玛在春晖堂提及的酒器、酒曲,还有两盆极名贵的‘十八学士’茶花。”


    当“内务府凌普总管”几字出口,胤祺执箸的动作几不可察地微微一顿。


    凌普此人,不仅是太子爷的奶公,其揣摩圣意之能,在宫内亦是翘楚。以他今时今日的地位,这等跑腿事宜,何须劳动他大驾?


    “他还说了什么?”胤祺语气平稳,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探究。


    “凌总管办事自是周到,话也说得滴水不漏。他说,这些是皇阿玛的恩赏,乃属公事。此外……”穆额齐略作停顿,方道,“他还以个人名义,送了些他口中‘不成敬意’的小玩意儿。”


    胤祺闻言,眉梢微挑:“哦?凌总管倒是费心了。是何稀罕物?” 值得他如此迂回地送来?


    穆额齐看向他:“是一罐由乌喇嬷嬷亲手调制的‘玉容散’。凌总管言辞巧妙,借着关心常顺管家在外行走,难免磕碰擦伤为由送出,只字未提其他,单单强调此乃宫中贵主也难求的顶级方子,尤以‘生肌活血、改善疤痕’之效著称。言说备着总归有备无患。常管家若执意推拒,反倒显得不近人情,拂了凌总管颜面。


    他心下拿捏不定,收下后还是呈报到我这里。我瞧着常管家也是一片维护主子的诚心,便未再推辞。”


    哼。”胤祺轻哼一声,听不出喜怒,“他们二人,一个借花献佛,一个顺水推舟。这份察言观色、体贴上意的心思,当真是缜密周到,滴水不漏。”


    凌普借乌喇嬷嬷之手献上玉容散示好,却绝口不提真实意图;常顺心领神会,顺着台阶收下并即刻呈报,既全了对方颜面,也为主子留下了转圜余地。


    侍立一旁的常顺听得贝勒爷点到他与凌普,下意识地将身子躬得更低,目光垂落,面上流露出恭谨待训的神色。然而贝勒爷能当着他的面直言此事,等同于在福晋面前肯定了他的机变与忠心,他心下暗暗松了口气。


    穆额齐听出胤祺话中的明贬暗褒,不仅认可了常顺处事的老练——能领会深意并顺势而为,且未留任何话柄,未令主子感到丝毫冒犯。


    她闲适地夹了一箸清蒸鲈鱼到自己碗中,低头慢条斯理地剔除其间的骨刺,动作自然而专注:“我听闻此物功效特异,第一个念头倒非自用。只是……”


    她的指尖稳定,心思却如那被剥离的细刺,纷繁起伏。


    最初提起玉容散时,她心下确实坦荡,想着不过是寻常人情往来,按例处置便是。“我听闻此物功效特异,第一个念头倒非自用。只是……”她语气转缓,带上几分审慎,“我想着,这等直接用于肌肤之上的物件,又是冲着‘改善疤痕’这等要紧功效来的,纵是乌喇嬷嬷手艺精湛,凌总管情面不小,也觉着不好贸然便用到爷的身上。”


    凌普那看似关切实则意味深长的话语,胤祺方才听闻此事时瞬间的凝滞,都如同这暗藏的鱼刺般,让她无法真正安心。


    “故而私下思忖,不如先让闻慧、闻敏仔细查验方子,试过药性是否温和妥帖。若果然是好物,再与爷商议不迟。届时用与不用,全凭爷的心意,也免得为些不相干的人或事,败了心情和胃口。”


    她说着,极其自然地将剔净骨刺的鱼肉轻轻夹到胤祺的碟中。这个动作做出来,心头的波澜似乎也随着那被妥善处理的鱼刺一同被安置了几分。


    这寻常举动却仿佛成了一种无声的慰藉,慰藉他那可能因旧疤被提及,而泛起的微妙心绪,也慰藉自己那份因窥见潜在风波而生的不安。


    随即,她又为自己夹了一块,那纤纤玉指执着银箸,精准地寻索着鱼肉中隐匿的细刺,小心翼翼地将其与雪白的肉瓣分离,仿佛也在借此动作,梳理着方才谈话间带来的无形荆棘。


    “我原是这般打算,故想先按下不表。但方才独自思量,愈觉不妥。爷,凌普非比寻常内监。”


    他是内务府总管,太子爷的奶父,更是皇上身边最善察言观色之人。他今日此举,当真只是一份单纯的个人心意吗?


    自然,亦不排除凌普见皇上与太后即将临幸此园,想提前烧个冷灶,卖个人情。


    然此举风险不小,能坐稳内务府总管之位者,心机城府必如蚁穴般深邃错综。若无半分风声依据,未必敢贸然行事。


    “这其中的关窍意味,我不敢妄加揣度,更不敢擅自决断。思来想去,觉着必须即刻让爷知晓。”


    她所忧的,并非药效灵否,而是这赠药背后,是否藏着圣意或其他试探。皇阿玛多年来对他这道疤不闻不问,今日凌普却送来玉容散……会否是一种无声的关切?或是某种隐晦的审视?太子爷那边,是否也想借此观察,看他是否仍在意这道疤,是否对现状心存不甘,生了别样心思?


    胤祺的目光在她将那碟鱼肉推过来时,几不可察地凝滞了一瞬。他听着她条理清晰的分析,目光落在碟中那块完整、洁净、再无一丝烦扰的鱼肉上,心中某个沉寂许久的角落,仿佛被极轻地触动了一下。


    从小到大,皇玛嬷的疼爱更多的是关切他饥饱,是长辈充满宠溺的关怀,是“老祖宗”对“孙儿”的疼爱,皇玛嬷不会,亦不必亲自做剔刺这般琐事。


    额娘待他,更多的是居高临下的关怀。


    尚书房的兄弟,各自为营,无人欺他,却也无人真正走近他,名为兄弟,实际上只是维持着表面客气的陌生人。


    妾室们敬他、怕他,小心翼翼地揣摩他的喜好,而伺膳太监会将一切处理得恰到好处,但那是一种训练有素、不带情感的本分,是职责所在,与情意无干。


    何曾有人……会这样,在谈论正事的间隙,如此不着痕迹、理所当然地,为他省去这点微末却烦人的功夫?


    它太自然了,自然得像……像寻常百姓家里,夫妻同桌吃饭时,一方顺手为另一方做的一件小事。


    这份“顺手”,让他头一回体验寻常人过日子的烟火气,一种挣脱了身份桎梏的、纯粹的体贴。


    他生在皇家,长于深宫,习惯了尊荣,也习惯了孤寂。连至亲骨肉都隔着层层宫规与利益算计,何曾体会过这般细腻的、无需言表的照拂?这感觉陌生而异样,带着一丝暖意,悄无声息地沁入心田。


    他默然夹起那块鱼肉,放入口中。鱼肉鲜嫩,滋味清甜,与往常并无不同,可这一次,似乎有什么东西,随着这口鱼肉,一同咽了下去,沉甸甸地落在心底。


    他慢慢用完,方抬眸,看向仍在耐心剔着另一块鱼刺的穆额齐,她的侧颜在灯下显得沉静而专注。


    他开口,声音比方才更低沉了些,接上了她之前关于凌普的疑虑:“你的顾虑,甚为周全。凌普此人,无利不起早。他此举,示好是真,试探,亦未必是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