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密令

作品:《问君归

    顾昭回到驿馆时天已经完全黑下来了。


    阕歌的夜与容国不同,这里的天空似乎离人更近,也更透亮,随便抬眼一看,就能看到璀璨星河。风也不似中原温润柔和,卷着沙砾的味道,有点刮脸。


    顾昭一屁股坐在院中的躺椅上,羊毛织毯上的熏香味扑面而来,弄得他打了好几个喷嚏。


    这味道实在是闻不惯。


    不知怎么的,他忽得又想起了萧景珩身上那股清香味儿。


    顾昭甩甩脑袋,试图把那人的身影甩出去。


    “将军…”


    闻风从门外匆匆走来,手里捧着个小物件,神色有些凝重。


    “是京中来信。”


    顾昭接过,他并未直接拆开,而是先端详了一下。


    硬皮做的小筒,外面盖有泥封,落得是枢密院的印章。


    顾昭眉头一皱,他奉圣上亲旨迎五殿下回京,一干事宜皆是和鸿卢寺对接,几乎没有和枢密院的直接往来。


    他拆开皮筒,抽出折成三折的信纸。


    纸上字很少,只有短短几句:


    “奉上谕,五殿下志向已移,若其心未向本朝,恐成后患,归无益。可设病歿之由,报至京师,行至边陲,自有接应。“


    顾昭噌得从椅子上站了起来,走到房门下灯笼前看了又看。


    “不像假的啊。”他小声嘟囔。


    闻风见状,疑惑道:“将军?”


    顾昭把纸甩给对方,走回躺椅,生无可恋地躺下。


    自己今天刚在人家面前立下壮志豪言,转眼又奉令要暗取他性命。


    “这..“闻风读完也吓了一跳,”将军,这可怎么办?“


    顾昭手捂着眉心,只觉得脑袋都大了。


    枢密院的印。


    印泥颜色、刻纹、落款位置……都无破绽。


    能调动那等印章的人,不会多。


    若真是枢密院下的密令。那便是圣意在上。


    可若不是……


    那发信之人,便在借圣旨行私。


    顾昭心底渐渐生出凉意。


    若照此行事,殿下死在路上。


    他完成了命令,却难说是否真的有人为他作证。


    万一有人追查,他轻则被诛“办事不力”,重则背上“谋害皇子”之罪。


    若违命不行,他便会得罪朝中权臣。


    杀与不杀,皆是死局。


    他忽然苦笑了一下。


    “这要的是我的命啊。”


    他收回信封,收进怀里,吩咐道:“先不要轻举妄动,就当没收到过这东西。去查这送信的人,何时送到的。”


    “是。”闻风应道。


    “对了,之前让你查的事,查得怎么样了。”


    顾昭坐起身,示意闻风小声说话。


    “殿下到西凉后,花了几乎两年才将互市彻底设立完善,开市后不久,殿下因长期操劳一病不起,此事与咱们知晓的差别不大,只是。“闻风说到此处,犹豫了一下。”我近日听说,殿下当时并非生病,而是中毒。“


    顾昭心中一紧:“中毒?”


    “此事,只在西凉商旅间流传。”闻风看了他一眼,压低声音继续道:“当时互市初开,殿下得罪的人不少,尤其是大王子,他向来掌管边境军防,这些年估计捞了不少油水,因此自殿下操办互市以来,便一直心怀不满,所以有流言说,是大王子伺机报复。”


    “那此次殿下回容国,大王子可有表示?”


    闻风思索一阵,道:“目前西凉朝中分为两派,主战派认为殿下既久居西凉,又熟知边境商道,若贸然放人,必有后患。主和派则认为,互市既立,若再留殿下,反会引起容国猜忌,不如早日送返,以示诚意。大王子先前曾公开表态过反对殿下回国。“


    顾昭沉默不语。


    容国要杀他,西凉也不让他好活。


    他忽然想起那萧景珩那句“他们是不会轻易让我离开的。“


    只是不知这话中的”他们“指的是故国,还是他乡。


    “那老二呢?”他继续问。


    “二王子向来温和,对殿下也颇为友善,属下认为,他应是主和一派。”


    顾昭揉了揉眉心,心中忽然生出一计。


    在萧景珩的记忆中,容国从未有过这么大的雪。


    凉王宫坐落阙歌高地,拾阶而上时,飞雪如鹅毛般纷扬而坠,脚下城镇银装素裹,往日里最繁华的市集也失去了色彩。


    天际尽头,群山林立,风声携着鹰隼的嘶鸣在山谷间盘旋。


    他跪在殿中,身前金殿玉阶,身后风雪漫天。


    头戴金冠与鹰羽的君王从高阶上步步走下,身上的青金石与白玉片叮当作响。


    当那只覆着指环的手伸出,要取走他手中之物时,萧景珩却没有松开。


    凉王叹息一声,目光垂落,神情悲悯,语气却冷漠如冰:


    “五殿下啊,你还不明白吗,本就是求而不得的东西,越想要,越痛苦。“


    风从殿门灌入,卷起地上的雪与灰。


    忽得,玉牌化成一团火,烈焰扑来,将他吞没。


    天地骤然倒转。


    萧景珩猛地惊醒。


    他的胸口剧烈起伏,全身被汗水浸透,人却止不住的颤抖。


    窗户半开着,风从窗缝灌入,热而干燥。


    他想开口唤人,胸口却骤然一紧,闷痛如刀割。


    喉间翻涌的血腥气令他几乎作呕,紧接着一阵剧烈的咳嗽。


    他伸手要去够桌上茶盏,指尖却颤抖,杯子翻倒,碎了一地。


    他的近侍长乐闻声而入,见他衣衫尽湿,赶紧取了衣服帮他擦汗更衣。


    随着一口吸气声,萧景珩顺着长乐的目光看去。


    只见自己腹间一片淤青,显然是昨天那一脚踹得狠了,如今乍一看,十分可怖。


    “我这就让人叫先生过来。”长乐忙要唤人。


    “不必了。”萧景珩哑声道。


    “可是殿下…”


    “我说,不必了!”


    萧景珩的声音突兀地拔高。


    他的神色凌厉,长乐一下被镇住,手指僵在半空,不敢再动。


    萧景珩慢慢垂下眼帘,那股锋芒在沉默中一点点退去,只余一声极轻的叹息。


    “几时了?”


    “殿下昨儿睡得晚,”长乐小声道,“如今巳时已过。”


    “那人呢?”


    长乐愣了一瞬,随即反应过来。


    “顾将军?”


    萧景珩没出声,只是偏头看了他一眼。


    “顾将军今早递了帖子,说要宴请操持使团事物的大小官员,如今估么着已经在路上了。”


    萧景珩挑了挑眉,没说话。


    “还有,二王子那边又来了帖子。”


    “不去。”萧景珩答得干脆。


    长乐迟疑地看着他:“那……其他人——”


    “都不见。”


    萧景珩舒展了一下筋骨,懒洋洋地靠回床榻,声音散漫。


    “这几日,就说我病了,不出门。”


    长乐应声。


    萧景珩仰头看着窗外,阳光被帘影切成碎片,落在他半垂的睫毛上,明暗交错。


    “先歇几日,看看这出戏会怎么开场。”


    顾昭特意选了本地最豪华的会馆来招待乎尔染及其同僚。


    他们到时,他让闻风先一步上楼。自己在楼下看了一圈才慢悠悠晃上去。


    这会馆身处闹市,金门玉柱,雕梁画栋,华丽得近乎奢靡。


    这样的地方,最适合试探人心。


    “将军,大人们都到了。”闻风见他来了,一边为他领路一边伏在他耳边低声道,“大部分是负责此次使团交接外的官员,但还有一些生面孔。”


    两人走到走廊尽头,顾昭定的包间是西把头,整个会馆转角都在房间范围内,可谓是视野开阔,纵揽风光。


    “帮我找点解酒药来。“顾昭进门前对闻风吩咐道。


    而后他理了理衣袖,推门而入。


    顾昭来得晚,屋内茶水瓜子都已经过了几轮。


    宾客们本就聊到兴头上,见他进来,纷纷换做容国官话,起身相迎。


    近年来容凉两国交好,六成西凉官员都通容语,况且顾昭接触的都多是王庭的外交人员,沟通上几乎没有什么障碍。


    “顾将军,都是职责所在,您何必这么客气呢。”乎尔染笑迎他入座,与他介绍了一番周围官员。


    如闻风所说,这些人顾昭多数都打过照面,只有几个似乎从未见过,而且官话说得并不熟练。


    乎尔染只道是军中的朋友,久闻顾将军声名,特来拜见。


    这么一说,顾昭倒记起来,有一两个倒是在大王子的宴会上远远瞧见过。


    他含笑举杯,心中把这些人模样默默记下。


    很快,佳肴上齐。西凉人性豪爽,酒过三巡便无拘无束,满座尽欢。


    “顾将军,只听闻您在漠北多年,用兵打仗有一手,没想到西凉话也说得这么好。”乎尔染举杯敬他。


    顾昭寻思他们之间从未说过西凉话,那此人想必是听说了前日阿什烈宴上的事,顺着说道:


    “陛下派我出使西凉,咱总得做点准备不是,我也就略懂一二。”


    他与乎尔染干了一杯后,又给他添满了一杯。


    “幸好我略懂一二,不然,当日我容国的皇子,怕是要在这杯盏笑语间,丢尽颜面。”


    他此话一出,立刻感觉几道目光朝他看了过来。


    乎尔染是个谨慎的,眼见着话题敏感,忙按着顾昭的手道:“将军言重了,五殿下与我西凉几位王子公主向来亲如兄弟,一点小误会而已,殿下与将军都是大度之人,定不会过于介怀。“


    顾昭忙摆手:“大人您说什么呢,都说了是误会嘛。殿下今后是要成大业的人,这些自然是小事。“


    “不过。”他忽然想起什么,疑惑道,“大人那日并不在场,这都听说了?”


    乎尔染神色一凛,低声道:“将军啊,这事都已经传开了,今日早朝,几位大人因此差点在王上面前吵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