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真相
作品:《东京明月夜》 穿云让王爷旧部的两个男子扮做公子哥,在邬开霁常去的东兴楼守株待兔。
可巧今日一下朝,就见邬开霁和一个武将打扮的年轻郎君进了东兴楼,直奔二楼雅座。
两人对了个眼神,在邬开霁二人落座后开始了事先准备好的表演。
蓝袍男子率先开口:“哎,听说了吗?前些年供应儋州军需的粮商隆昌号,我听说都成皇商了!”
另一个头戴玉冠的立马附和道:“是那个江南道颇有名气的大粮商?”
“是,这隆昌号从供应儋州军需后就接连收了好几个粮商铺子,一路从江南道做到了东京城,这才几年都成皇商了!”
另一个故作惊讶和疑惑:“一个粮商,即便供应军需,如此巨额的银钱所为何来?莫非……这粮草生意,也水深的很?”
紫袍男子凑近了些,拿着扇子挡着脸,故弄玄虚道:“陆兄,你也太过天真了,那供应军需的差事油水最大了!你看看这些个皇商,哪个不是赚得盆满钵满!”
邬开霁和汪植对视一眼,眼中皆是一片凝重。
紫袍男和玉冠男起身离开,临走瞥了眼那二人肃穆的神色便知此事成了。
主子说了,能在他心里种上颗怀疑的种子就好,别说太多。
是以,当崔玄珠在山下换乘四人抬的轿撵,一路轻松愉快的到了法善小筑。一推门就看见坐在梨花木圈椅上,眼下青黑一片愁眉不展的邬开霁。
挑了挑眉,唇角微勾。
他的痛苦,证明种子开始发芽了。
一见她进门,邬开霁抬起眼眸,像个虎视眈眈的豺狼,眼中充满毫不掩饰的审视。
说实话,那眼神她从未见过,只一眼后背便冷汗涔涔,但她不能慌。
“你怎么知道粮草有问题?”
全然不复往日待她敬重感恩的语气,声音冷漠的质问,如同陌生。
崔玄珠放下药箱,快步走置他身前,佯装关切的蹙眉查看他难看的脸色。
“郎君这是怎么了?只是从前在杂记上偶然翻阅过,故而才有此揣测。难不成粮草真的有问题?”
邬开霁坐在圈椅上和她关切的眸子对上视线,虽是仰视的姿态却丝毫不减骇人的气势。如同蓄势待发的豹子,一旦发现她欺骗于他,就咬断她的喉管,让她命丧于此。
他直接切入主题,不给她思考的机会,“崔姑娘博览群书,见识不凡。不知可曾听闻,数年前供应儋州军需的粮商隆昌号?”
崔玄珠心中了然,面上露出恰到好处的回忆神色:“隆昌号…似乎在裴氏藏书楼的地方商志中见过记载。记得是……江南道颇有名气的粮商?世子为何问起此等商贾旧事?”
邬开霁紧紧盯着她的眼睛,不放过一丝波动:
“正是此商号。我偶然发现,此号在供应儋州军需前后数年,资金流动异常庞大频繁,远超其正常贸易规模,且最终流向无法得知。”
他刻意停顿,观察她的反应。他话语中已带着明显的质疑和暗示。
崔玄珠心中暗赞他敏锐,面上却一派清正坦荡,甚至带着一丝忧国忧民的义愤:
“郎君此言,令人心惊。若真如郎君所查,此商号资金流动异常,又涉及军需重地,那绝非小事。军粮乃边关将士性命所系,社稷安危所托。若有人敢在此中上下其手,中饱私囊,那简直是……是蠹国害民,罪该万死!”
她语气激越,带着不容置疑的正义感,将一个深明大义的闺秀形象演绎得淋漓尽致。
这番义正言辞,让邬开霁一时语塞。她的愤怒如此真实,逻辑也自洽。
难道真是巧合?
邬开霁依旧不放过她一丝一毫的表情变化,语气转沉:“姑娘心怀大义,开霁佩服。只是此事牵连甚广,凶险异常。姑娘还是莫要深究为好。”
崔玄珠迎上他带着审视的目光,眼神清澈而坚定:
“郎君放心,玄珠自知力微,唯愿郎君能顺藤摸瓜,查明真相。若真有蠹虫,还望郎君为边关将士,为社稷苍生,除此大害!玄珠静待佳音。”
她完美的表达了支持和期待,却再次划清界限,并将他推向了追查的台前。
邬开霁看着她执着的脸庞,心中疑云更浓,却也更添一份难以言喻的触动。她像一团迷雾,让他看不透,又像一盏微灯,在黑暗中隐隐指向某个方向。
他深深看了她一眼,不再多言。这场试探,他抛出了线索的饵,她给出了义愤的反应,彼此都在对方心中刻下了更深的问号。
这次诊治,寂静无声。他的痛苦疲惫显而易见,崔玄珠却不能心软。
真相都是让人痛苦的,可他们都必须面对。
临走前,她回头望了眼躺在竹塌上双眼空洞的看着屋顶的邬开霁,好像看到了得知自己真实身份的自己。
根深蒂固的思想被摧毁,痛苦、无力、愤怒争先抢后的占据着她的大脑,逼她不得不面对现实。
第三次诊治。
崔玄珠来到后山的法善小筑,远远看见邬开霁独自立于松下,背影透着疲惫与沉重,她缓步上前。
“郎君。”
邬开霁转身,眼中布满血丝,但目光锐利如昔,深处却翻涌着巨大的震惊与愤怒。他看向崔玄珠,声音沙哑:
“隆昌号确有其事,数额之巨,触目惊心!军粮竟成了某些人囊中私产!”
他攥紧了拳,骨节发白。此刻,他已完全相信儋州军饷存在惊天贪墨。但崔玄珠知道他对父亲的死,或许仍停留在“因粮草不足导致战事艰难最终殉国”的认知上。
但只仅此一点已让他愤怒欲狂,若是知道真相的那一天……
崔玄珠看着他眼中翻腾的怒火和痛苦,心中同样激愤,却强自按捺。她走近,声音带着一种抚慰人心的力量:
“真相虽痛,终见天日一角。这足以证明,郎君的坚持是对的,令尊和儋州将士的牺牲没有被彻底掩盖!”
邬开霁目光灼灼地看向她,带着前所未有的复杂情绪:“崔姑娘,事到如今,我仍有一问,如鲠在喉。”
他逼近一步,强大的压迫感袭来,“你究竟知道多少?或者说,你背后之人究竟是谁?为何要帮我?又为何选中我?”
他不再掩饰对她信息来源的强烈怀疑。贪墨案的水深程度,让他绝不相信一个闺阁女子能“偶然”点中要害。
山风骤紧,松涛阵阵。玄珠感到巨大的压力,他离真相越近,对她的怀疑就越深。她不能暴露,但此刻的否认只会显得苍白无力。
迎着他锐利的目光,眼中流露出深切的悲伤和一种超越个人恩怨的决绝,声音清晰而坚定:
“我不知你口中的背后之人是谁。只知外祖常言,‘位卑未敢忘忧国’。玄珠一介女流,手无缚鸡之力,所能做的,不过是多读几本书,多留几分心。当日在书中读到儋州旧事记载模糊,粮商名号却异常显赫时,便觉蹊跷。将此疑惑告知郎君,不过是尽一个知晓些微末线索的普通人之责,盼能对郎君查清真相、告慰英灵有所助益!”
她深吸一口气,眼神坦荡无畏,甚至带着一丝悲悯:
“至于‘选中’世子,不是我选中了你,是这朗朗乾坤下的冤屈与不公,是那些被掩埋的忠魂与血泪,冥冥之中在呼唤像郎君这样心存公义、手握权柄之人!我若真有‘私心’,那便是不忍见忠良蒙尘,不甘看奸佞逍遥。此心,天地可鉴!”
邬开霁被她眼中那毫不作伪的悲愤与凛然所震撼。这番话,掷地有声,情真意切。他心中的怀疑并未完全消除,但那份为公义发声的赤诚,却让他无法再咄咄逼人。尤其是她提到“告慰英灵”,深深触动了他此刻为父鸣冤的心情。
他深深地看着她,眼中的锐利渐渐化为一种复杂的探究与……一丝难以言喻的信赖萌芽。
他声音低沉,带着一丝疲惫的沙哑,“受教了。多谢姑娘点醒。”
他不再追问,心中已将她视为一个极其特殊、值得警惕却也值得敬佩的存在。
而崔玄珠知道,在他彻底查清儋州案、得知父亲真正死因之前,这种在怀疑与信赖间摇摆的试探,仍将持续。
她必须更加小心。
回府的路上命穿云立刻将证人接至东京,就安排在香山寺。
只隔了一日,证人李渊进京的第一时间,玄珠就派穿云去国公府传信。深夜传信,邬开霁来不及多想披上衣服立刻动身到了法善小筑。
他到时,崔玄珠的侍女小厮都守在小筑外,将这法善小筑围得水泄不通。只看几个小厮的身量,就知不是寻常看家护院的三脚猫草包。
疑心更甚,脚步加快步入小筑之内。只见她独身一人站在屋外,黑色的披风兜帽罩在她未加妆点的素发之上,一张瓷白的小脸隐隐透着几分不安,看得他心头警铃大作。
“发生何事了?”
崔玄珠见他来了,伸手撩开兜帽,将一张由桑木制成的小弓交到他的手里。
邬开霁接过那张弓,双手控制不住的颤抖。翻过弓身去看内侧,用他最熟悉的字体刻着两个小字:云止。
是他的表字。
是父亲答应从儋州回来就送给他的弓。
时隔六年,才终于送到他的手中。
他抬眸看她,想问她如何得来,还没等问出口就听她说:
“郎君想知道的真相,就在里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