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水和容器

作品:《你好我的沙骨

    共鸣还是没赶上进度。


    毒腺那颗心脏正给他紧绷的大脑充足供血中。


    没办法,毕竟照顾知研耽误了那么多时间——


    咕嘟!远东明喝了口水,把毒腺吓一跳。


    她拿着水杯,头也不抬地伏案誊写。


    安静的房间里,纸张翻页的哗啦声在毒腺听来格外恐怖。


    为什么一句话也不说……


    远东明突然望了眼站得像竹竿的毒腺:坐下来。


    女人又开始翻页,而毒腺在她的威压之下乖乖就座。


    远东明翻出一张泛黄的纸,把它递给毒腺。


    纸上重复出现的语句,对毒腺而言再熟悉不过。


    “知研”。


    远东明:我翻看了档案馆近三十年的户籍资料,都没有看见知研的名字。


    但我却在意外的地方发现了。远东明指着纸上的图案:这是东专教的标志。


    正是那与知研梦里如出一辙的血莲花。


    毒腺身子稍微往后坐了点,把东明正在看的文件整本拿过来。


    毒腺:是吗?那你之前怎么对他那么了解。


    远东明:毕竟是政治家的孩子。哪怕是你,只要找些早年的新闻,就知道他是什么人了。


    远东明:不过——真正的“他”是什么东西,谁都不知道。


    毒腺:知研不是普通的吐骨人?


    可他看起来没什么特别的。哪怕我给他做过共鸣,他仍然是病怏怏的模样。


    第一次见面时,浑身是血的知研向毒腺奔来的画面,那张扯开脸皮的笑容融化着———


    他是发狂的野兽?还是吞食道德的人类?亦或者两者都不是。


    知研只是在我身边的,需要我保护的孩子。


    远东明的疑惑在毒腺看来,不过是浮云。


    不管他是谁,只要安心地享受我的荫蔽就好。


    半晌的沉默。


    远东明从毒腺脸上看不出动摇,她也不再说什么。


    门扉轻阖。远东明躺在长椅上,辨听脚步声消失在回廊尽头。


    她拆下发绳,让蓬松的红发披在肩上,发丝似有生命地飘拂——在女人身后逐渐现出透明的人形。


    狐狸般的女人笑了出来。


    她抓住背后绿石的手,握在手心,紧紧不放。


    远东明:手是冰冷的………


    绿石不明白远东明在干什么,但手并未从她身上抽离。


    东明望着绿石,透过它的眼眸看见一片流动的海洋,她想到,也许只有这样的生物才能够相互理解。


    远东明:比起我,你和毒腺更像同类。


    绿石在心里叹了口气。


    它自然地穿过东明的胸膛,像一只狗伏在她的膝上,温顺地任凭抚摸。绿石近乎于无的重量,如轻纱依附皮肤。


    二人的体温传递着。绿石感到自己变热了些。


    远东明说:绿石。


    嗯。


    我害怕的,有三件事。


    最次是我的死亡,第二件是砂厂的覆灭。


    而我最害怕的,是身边所有人消亡。


    不祥的他们来了。


    难道知研所经历的梦境,会是这一切的开端吗?


    远东明喃喃自语。


    绿石伸出臂弯,将远东明笼罩在自己的体内。


    到那个时候,我们就一起去死吧。


    4区。


    连续按了好久的门铃都没有得到回应。知研决定作罢。


    秋意越发凉了,已经可以让人披上毛毡外套而不觉暑热。知研刚要转身离开,却看见门楼顶上的闪光。


    那是一面镜子。


    知研抬头望着镜中自己越发扭曲的身影,对浮现出的那张衰老的面孔躬身示意。


    岩溪老人似是很愉悦,摇晃的面容如同雨后被踢开的水洼,给人一种舒展的错觉。


    地精的皱纹皲裂出地块的形状,随他雪白胡子的耸动,吐出话语来。


    岩溪:为什么还要回来呢?知研。


    岩溪:难道你不认为,这是对你设下的骗局?


    知研:对,你骗了我,而你还会继续骗下去。


    所以,要把你砸个稀巴烂。


    心有所动,少年向后挥出结实的一拳。


    血液飞溅在生锈的门上,才让他清醒过来。


    眼前的是———人?


    闪着光,有高有矮,与头骨融为一体的镜子照出千百张脸。他们被玻璃撑开血肉,有的眼眶已经空无一物。


    那些连脸上的韧带都被破坏的尸体除外,他们都在狞笑着,以不稳的步伐冲向知研。


    知研不动。


    看来,这些尸体也算是他身体的一部分吧。


    尖锐的刀刺穿了知研的身体。脏器破裂血流不止,巨大的疼痛让他摔下台阶。


    人偶们一次,又一次,刺向知研的头,心脏,肺,肠子,血液染红了门廊。


    直到知研失去了气息。


    岩溪的身影从镜中脱离。


    老人烟雾的幻影化为实体,影子在地上慢慢成型。


    他俯下身,用拐杖翻过知研的身体。


    岩溪发觉,流血的尸身下还布满了层层叠叠的瘢痕。


    来不及反应,他的五官开始流出鲜血。


    岩溪看向远处的两人,笑了出来:


    “真是……骗到我了!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毒腺没由来地笑出声:“那我们扯平了。”


    知研安静地站在老人面前,看着毒腺操纵着岩溪的每一寸皮肤。原本失水而下垂的脸皮被拉紧到极致,像数片瘪气的气球包裹住岩溪的面庞,轻易撕扯开牙龈,深入气管,又从耳朵钻出。


    那副丑陋的躯体奋力逃脱皮肤的囚笼,向毒腺爬行,喉咙发出模糊的音节。


    毒腺:“你在说什么?我听不清啊,大声点。”


    听到那阵尖锐的叫声后,毒腺满意地松开了禁制。


    岩溪不住干咳,干瘪的他伏在地上。


    他仰视知研的脸:“那个被我杀死的孩子,是你们共鸣过的人吧。”


    知研轻踢了岩溪的手臂,回答是的。


    老人灰暗的瞳孔中,映射着知研的身影。


    他干裂的嘴唇从舌根发出低声咒骂:


    “虚伪。”


    知研说,没什么虚伪的,我只是诚实地面对自己的内心罢了。


    那副苍老的身体仍然是不死心,挣扎着向知研蠕动。知研拍拍手,倒在地上的尸体便站起身来,像婴儿学步似地走过来。骇人的是,那具尸体长着和知研并无二样的面孔。


    知研盯着迎面而来的尸体,伸出手,正要接触那具躯体的胸膛。


    他回过头,看着毒腺。


    毒腺:送你了,不用客气。


    于是知研将身上的沙骨汇聚至手臂处。


    在岩溪眼里,知研的身体像沙漏倒转,手臂飞快地膨胀至极限,显现出醇厚的乳白色。那只巨人的手掌如滴蜡融化尸体,贪婪地吸收着它身上的养分。


    最后一丝肉芽也融进了知研的手臂后,他恢复成原来的身形。


    一双发红的眼睛。


    岩溪看见那双眼睛转向自己,发出令人毛骨悚然的桀桀怪笑:“岩溪,你向我索要的就是这样的身体!”


    知研问他:你现在还要吗?


    岩溪怔住了。


    毒腺接茬道:算了吧,这老头子可没那么大决心。他八成是为了续命,才想拿你当自己的替身。


    “不是的。”


    两道目光向老人投来。


    “我从没想过要续命。”


    “我宁愿死在这里,也不想苟活。”


    两人被岩溪惊到了,不是因为他的话语,而是因为———


    老人在哭。


    他如同孩子索要母乳一样,躺在地上嚎啕大哭,全然不顾旁边还有两人。混浊的话语从他短促的抽泣声得以偷生。


    毒腺也不明白该怎么办了。


    本来只想问清岩溪接近知研究竟要做什么,让他尝点苦头,结果这个老头莫名其妙在自己面前哭起来。


    身体……


    难道他会变成这样的原因,也是因为置换了身体?


    知研想明白后,先前的违和感便像丝线的活结轻扯开来。


    老人身体里的灵魂并不是老人。


    他问岩溪:从你有记忆开始算,你究竟活了多久?


    兴许是哭累了,岩溪回答知研:我十岁了。


    这个回答如同晴天霹雳。


    毒腺疑惑地问他:年龄前面不加个七,或者八吗?


    知研狠狠往毒腺身上锤了下去。


    他对现场唯一的成年人——的智商感到担忧。


    寄宿在他人的身体里,也会受身体的记忆影响。


    人的身体每个部分或多或少能存储记忆。哪怕就在你的小臂,大腿,皮肤,也会有些许的记忆储存。


    而吐骨人的身体,则更为强化了这一特性,身上的每一个细胞都承载着全部的记忆份量。


    对吐骨人而言,身体即是灵魂,因此可以不断地重组再生。


    知研问岩溪:你有没有想过,进入我的身体后你也会有被驱逐的风险?


    岩溪痴痴地摇头。


    毒腺看这个老人一脸傻样,开始怀疑之前他那副高深莫测的样子是怎么装出来的了。


    知研:在这副身体里,你是怎么活下来的?


    岩溪说:“老爷爷会告诉我怎么做。”


    毒腺听懂了:真正的老人死了,但他把身体给了你这个吐骨人,对吗?


    岩溪点点头。


    老人身体残缺的记忆,为体内的灵魂提供着庇护。


    “岩溪是你的名字,还是他的?”


    “是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