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撕扯日历的时候，总会惊讶时间竟然过得如此之快。在不喜欢的环境中浸泡着的时候，总是感觉每分每秒都如同一个世纪那么漫长。对此，经历完军训的肖望书深有体会。


    欣阳高中的传统有些怪异，不会用整天的时间来军训，但是却会在九月开学的前半个月，每天下午抽出三节课的时间用于军训，美其名曰既要重视学生们的学习成绩，又要注重学生的身体素质。那半个月，肖望书每天都活在水深火热之中。首先她因为总是不自觉地踮脚走路，被罚站了N次；其次又因为王伶俐站在身后，鞋被故意踩掉了N次；最后因为动作无法和周围的人保持一致，被教官当作态度不端正的反面教材拎出来批斗了N次。


    尽管肖望书无数次告诫自己：我有运动障碍，我的本体觉有缺陷，我不要和不知道情况就批评我、嘲笑我的人一般见识。只是，每当看到别人的动作都那般协调优美，而自己的动作那般古怪笨拙的时候，肖望书还是觉得非常失落。


    还好，休息的空当，肖望书会得到肖誓的慰藉。肖誓会耐心地听完中心思想为“我简直是一个废物”之类的抱怨，然后告诉肖望书“你只是不协调而已，有时候还是很灵活的，只是他们不知道罢了”或者“你那么聪明，他们比不过你，只好在其他方面找找优越感”。


    看重逻辑思维的肖望书其实不认同这种跟诡辩术的核心差不多的劝说，但是这些话出自肖誓之口，从感情方面来讲，很受用。


    楚彤是站在肖望书旁边的女生，小时候罹患过小儿麻痹症，留下了轻微的后遗症，走起路来有些摇晃。二人离得近，又都比较讨厌军训，组成了同仇敌忾的联盟。


    军训汇报演出前一天，楚彤和肖望书作为因为动作不规范而被排除在外的闲散人员，坐在操场边的银杏树下的台阶上，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


    “我发现肖誓对你超级好欸！你每次不开心，他都会安慰你，真的好有耐心！你们是什么关系啊?”


    “啊？”


    “你们的关系一定不一般吧,不然他为什么专门安慰你？我也时常被教官批斗啊，我怎么没见他安慰过我？听他的口音，应该是南方人吧？腔调软软的，好可爱！”


    “嗯，他是海屿人。他是和我关系超级远的亲戚。我的曾外祖父和他的曾祖父是堂兄弟，我的曾外祖父留在武风耕田，他的曾祖父远赴海屿从商，再也没有回来过。至于他为什么会来武风读书，是因为他父亲打算在这边开拓市场和定居。”


    “是这么回事啊，”楚彤扑棱了几下长长的睫毛，继续道，“可是你们的血缘关系超出三代了，完全可以在一起……”


    “哎，你脑袋里都在想些什么啊……这个年纪，难道不应该好好学习天天向上吗？”肖望书都要在心底暗暗佩服自己了，在随口编了一个不存在的故事之后，还能讲出一通这么义正言辞的大道理。


    “你在讲什么呢？我的好妹妹？”熟悉的男声从身后传来，肖望书被吓得浑身一颤。


    “哎？你怎么在这里啊？”肖望书僵硬地回过头，看向站得笔直一脸坏笑的肖誓。


    “老师让我去拿流程表。我往回走，看到你在这坐着，就来和你打个招呼。”肖誓蹲了下去，并且把脸凑近了一些。


    “你都听到什么了？”肖望书看到肖誓的俊脸突然放大了好几倍，迅速往后躲了躲。


    “什么都听到了，我的好妹妹！不就是听你讲了我们曾祖父那一辈的往事，又听你告诉别人这个年纪要好好学习吗？”肖誓故意把“好妹妹”三个字咬得很重，语气里是藏不住的揶揄。


    “时间不早了，你赶紧回到队伍里去吧……”肖望书生怕对方拆穿自己，连忙推了推肖誓。


    肖誓饶有趣味地看着肖望书紧张的样子，从斜挎包里掏出一瓶矿泉水，扔给了她，然后站了起来，大步流星地朝着军训队伍所在的方向走去。


    楚彤看了看肖誓，又看了看肖望书，甜甜道：“我觉得你们蛮般配的。”


    为了掩饰窘态，一顿猛灌的肖望书，一把甩开只剩半瓶的矿泉水，从牙缝里挤出了几个字：“乱点鸳鸯谱。”


    军训汇报演出的那一天，秋高气爽，白云飘飘。在当头的烈日和流动的云朵下，身着灰色校服的男生女生们动作整齐划一，很好地诠释了英姿飒爽和青春靓丽。


    肖望书站在角落处，无力的感觉从心底缓缓地流了出来，进而流遍了全身。


    轮到高一四班表演的时候，肖望书一眼就看到了站在队伍前面的肖誓。肖誓的个子不是很高，不到一米七五，好在脊背笔直，而且皮肤白皙，所以很有辨识度。凝望着那个身影，肖望书产生了一种想要落泪的冲动。


    肖誓，看到你意气风发的样子，我既高兴又失落。我高兴的是，那样耀眼夺目的你，是我的朋友，是我生命里特别的存在。我失落的是，那么多人都可以和你并肩，我却不可以。


    我真的好恨，恨自己总是踮脚走路，恨自己和别人动作不一致，恨自己的动作总是不够协调优美，恨自己永远都像是一只混进一群会吐丝的蚕宝宝中间的毛毛虫。


    你知道，我有多想和你并肩作战吗？


    可是，我竟然没有资格。


    是的，我连和你站在同一个队伍里的资格都没有。


    这真叫我心酸。


    ——2008年  肖望书


    军训结束之后，肖望书仍然没有从阴影中走出来。她依然沉浸在“连正步都走不好，简直是一个废物”的情绪中，依然会因为一些微不足道的事情，在心里反复批评自己。明知道这样做是自我为难,就是改不掉。


    在军训中颜面扫地，并没有耽误肖望书在紧接而来的月考里大放异彩。


    九月下旬，教导处的老师在教学楼一楼的落地镜旁边，张贴了月考成绩年级大榜。肖望书位居榜首，而肖誓也取得了不错的成绩。


    只是，优异的学习成绩，并没有给肖望书安上“好学生”的光环，反倒让她收获了很多风言风语。


    “呵呵，学习成绩好了不起吗？军训那会儿，正步踢得跟癫痫发作似的！”


    “做操的动作很奇怪，看着就像患有大脑炎后遗症一样……”


    “哎，你说肖誓，是不是她男朋友啊？如果是，我不得不说，真是年纪轻轻眼睛就瞎了。看上那种人，啧啧……”


    “楚彤，军训的时候，你不是和她站在一起的吗？你知道，她和肖誓到底是什么关系吗？”


    “听她说，应该是血缘关系特别远的兄妹。”


    “可是我看他们的关系，一点也不像兄妹……话说，这不是乱……啊呀，真恶心，真龌龊，呸呸呸！”


    也许是因为听觉过于敏感，所以不经意间听到了那些窃窃私语；也许是因为同学们肆无忌惮，所以那些风言风语传来传去传入耳朵；也许是因为本来就有留心别人的评论，所以一来二去就捕捉到了风言风语。


    原因不重要，重要的是，无论肖望书想不想听，都听到了。


    肖望书没有向肖誓转述只言片语。因为她害怕或许根本没有听过这些风言风语的肖誓，知道这些，会徒增烦恼。


    肖望书不想知道，身体有轻度缺陷但是看起来天真烂漫的楚彤，为何在背后和别人一同说自己的坏话，因为害怕再一次窥探到人性卑劣的地方，害怕再一次对人性失望。


    异常的听觉感知，还有敏感的心性，和不擅长排解情绪的特质，让表面不动声色的肖望书感觉压抑得无法喘息。


    时常出现在座位上的咀嚼过的口香糖和红色墨水，不知是谁用铅笔写在桌子角落处的“贱人”，以及不翼而飞的课堂笔记的某页，的确让肖望书真真切切地感受到了人性的卑劣面究竟有多丑陋，多阴暗，多么不能示人。


    一个寻常的下午，第二节课下课铃声响过之后，肖誓边把课本收进桌洞，边问肖望书：“是不是有人欺负你？”


    “没有。”肖望书摇了摇头。


    “说谎。我都好几次看见你偷偷清理座位上的口香糖了。除此之外，是不是她们在背后说你坏话了？你要是不开心，实在不行就骂出来。报告上不是说你有述情障碍吗，憋着会不会对你不好？”肖誓侧过身子，看向肖望书。


    “你竟然……记得……”肖望书心里紧绷的弦彻底断了，眼泪涌出眼眶。


    “你的事，我当然记得啊。你……别哭啊……”肖誓连忙从桌洞里拿出一包纸巾，轻轻地抽出一张，帮对方擦拭眼泪。


    “不要对我这么好……否则有一天，你离开了，我会很难过的。”肖望书即便十分感动，也没有忘记说煞风景的话。


    肖誓气得把擦拭过眼泪的纸巾揉成一团，摔到桌子上，低吼道：“你是白痴吗？”


    肖望书回了一句“我才不是呢”，就把头转向另一侧，想要掩饰窘态，颤抖的尾音却出卖了她。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许多只蜻蜓在低空盘旋，看来要下雨了。


    肖望书，以前我总觉得很多女生流泪是为了得到什么。因为不是有人说过，眼泪是女人最好的武器吗？


    看过冯丽欣如何用眼泪对付我爸之后，我更是觉得善于在恰当时机流泪的女人都非常功利。


    可是，唯独你，没有给我这种感觉。因为你从来没有在该用眼泪做武器的时候，用它做过武器，相反，你总是在一般女生都会示弱的时候逞强。


    像你这么傻的女生，我真是有点不放心。别人太擅长示弱，就你死鸭子嘴硬，多么吃亏啊！


    如果，你只能在我面前流泪，那么你就尽情流泪吧。


    只要能让你好受一些，我不介意看到你的任何模样。


    ——2008年  肖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