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想起那天站在升旗台接受表彰的场景，胡安好只感觉一群人都在“小题大做”。他觉得自己和魏来，都是水性很好的人，恰好救了两个落水的人，并不值得大肆宣扬。


    在表彰仪式持续进行的四十分钟里，站在升旗台上的胡安好心想，连我都快睡着了，估计底下的同学都要无聊死了。困乏之际，胡安好瞥了一眼站在旁边的魏来，发现对方站得笔直，眼睛瞪得像铜铃，活脱脱一副打过鸡血的样子。接过证书和锦旗的那一刻，胡安好松了一口气，不是庆幸人生履历又多了能拿出来吹牛的一笔，而是庆幸可以回教室休息了。


    胡安好只记得秋风凉嗖嗖的，校长说了很多话，而自己都说了什么，大多不太记得了。他只记得自己说过这样一句话：“十一岁那年，我被一个同龄人救过，从此决定，看到别人遭遇危险，一定要伸出援手。”


    当了一回英雄，生活有什么改变呢？


    胡安好觉得没什么改变。校内表彰，接受过很多次，不足为奇；在校园里穿行的时候，会收获更多女生投来的目光，也不是第一次了，没什么值得大惊小怪的；证书和锦旗已经有很多了，再多一些，也只是量的积累而已，没什么值得兴奋的。不过，他发现这件事对魏来的影响比较大。魏来除了比以前更喜欢逢人打招呼之外，越来越注意个人形象了，而且上课的时候也很少趴在桌子上睡觉了。


    一个寻常的中午，在食堂吃饭的时候，胡安好一边漫不经心地往嘴里送菜，一边对魏来说：“你最近改变挺大啊，认识你这么多年，第一次发现你也会注意个人形象。”


    “呸，我什么时候不注意个人形象了？”魏来说着，还美滋滋地拨弄了一下自己的头发，可是因为动作太过突兀，不小心刮掉了餐盘上的筷子。筷子和食堂的瓷砖地板碰撞发出了清脆的声响。


    胡安好用“果然你还是我认识的那个白痴”的眼神，看向对方，过了一会儿，才说道：“我收回刚才说的话，你这个人就不能夸，夸你，你就原形毕露。”


    “滚，别拿我开涮！我变化大？我看你的变化也不小啊？”魏来恼羞成怒，拆台道：“不知道谁开始在上课的时候没来由地发呆了！以前你可是不会溜号的优等生，现在……咳咳，老实交代，你是不是在想那天救上来的姑娘……”


    “少在那边胡说八道。”胡安好反驳道。


    “不过那姑娘的确长得挺好看，唇红齿白的，而且最巧的是，身为女生，竟然跟你长得有七八分相似……”


    “你真是有时间胡说八道，没时间好好学习。”胡安好咽下最后一口米饭，起身，端起餐盘朝餐盘回收处走去。


    “哼，心虚了就转移话题！”魏来嘀咕道。


    十月下旬，秋风将银杏叶逐片染黄。金黄色的银杏树连接在一起，渲染了整个秋天。


    走出食堂大门，胡安好被一阵突如其来的冷风，吹得浑身一颤。走下第一级台阶，他突然想起肖望书毫不犹豫地跳下水营救男伴的瞬间。他不知道是什么赋予了她如此之大的勇气和决心，让她可以无畏生死。紧接着，肖望书的形象，开始和十一岁那年在医院遇到的小女孩的身影重叠。他摇了摇头，甩掉了这个毫无根据的想法。不过，紧接着一个更荒谬的想法突然在脑海里闪现，她现在还好吗，我们还会再见面吗？想法又被他甩掉了。胡安好走下第一级台阶，产生了第一个想法，走下第三级台阶，把第二个想法甩掉了，双脚落地的那一刻，心里只剩下一句自嘲，胡安好啊，胡安好，你都在想些什么啊？


    时间像一条小溪，以不紧不慢的速度向前流淌，从不停息。胡安好和从前一样，忙着学习，忙着参与学生会事务，忙里偷闲和魏来鬼混。鬼混这个词，是魏来用来揶揄胡安好的，原话是：“你这种呼风唤雨的狠角色，就不要和我这种小喽啰一起鬼混了！”胡安好则一脸嫌弃地告诉他：“穿开裆裤的时候，我们就认识了，要是嫌弃你早就嫌弃了，还会跟你这个蠢货在一起这么多年。”魏来听完表示十分感动，然而很想痛扁胡安好一顿。


    胡安好和魏来的确是关系最好的朋友，或者说是知晓彼此秘密的战友。


    没有人知道，性格和善明朗的胡安好，有一个表面雍容华贵、实际控制欲极强、时常大吵大闹的母亲，除了魏来。


    没有人知道，性格大大咧咧外表阳光的魏来，有一个因为发生意外而落下腿疾只能靠拾荒为生的父亲，除了胡安好。


    每个生命，都有明媚的一面，也都有不愿意拿出来示人的一面。一个人拥有良好的性格，不一定是因为家庭氛围好，也有可能是因为家庭氛围很糟糕，才更清楚不该成为什么样的人，才更清楚只有多给予别人一些温暖才会得到美好的回馈。一个人拥有大大咧咧的性格，不一定是因为生活顺遂，也可能是不愿意让别人看到痛苦的一面，才把快乐的一面拿出来示人。


    众生皆苦，没有几个人的人生是一帆风顺的。区别在于，普通的人吃普通的苦，特别的人经受命运特别的考验。没有人能逃脱生活的魔爪，只是生活很轻易地放了大部分人一马，专门百般折磨一小撮人。


    胡安好从来没觉得自己是被命运刁难的那一小撮人，不管怎样，都愿意保持蓬勃向上的状态。


    母亲时不时就翻父亲的手机，发现蛛丝马迹，轻则大吵大闹，重则看到什么摔什么，最后的结果基本都是，父亲一言不发地拂袖而去，母亲蹲在地上嚎啕大哭，而胡安好既要打电话劝说父亲，又要安抚母亲，还要收拾残局。


    每当这样的场景重现的时候，胡安好就会站在灯火通明的客厅里发呆。在欧式水晶吊灯的照耀下，他会看到光滑的地板反射出的自己无可奈何的表情，以及一地七零八落的碗碟残骸。


    胡安好偶尔会想，此时此刻，魏来一定窝在狭小逼仄的平房里，和他的父亲一起整理当日的战利品。


    在很多个一地狼藉的日子里，胡安好都在想，这样的生活，到底什么时候有尽头？


    在黑夜的笼罩下，一座城市，万家灯火，多少秘密，不为人知。每家的灯火之下，多多少少都潜藏着秘密，但是如果亲历者不曾说出口，就有可能谁也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