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粪土与朱门

作品:《窃国

    (一)


    腊月十八,粪坑结了一层薄冰,像蒙了层浑浊的玻璃。


    陈弃蹲在坑边,木棍削得尖尖的,正小心地去捅那冰面。冰下沉着三枚铜钱,是他清晨失手滑落的,此刻像三只冻僵的眼珠,隔着冰层与他对望。风从土墙的窟窿里钻进来,刮在脸上,不锋利,却磨得人皮肉生疼。他缩了缩脖子,那件四处漏风的棉袄便往脖领里灌进更多的冷气,一直凉到脊梁骨。


    名字是祖父给的。老人把他从这粪坑边捡回来时,浑浊的老眼望着坑里漂浮的污物,叹了口气说:“这孩子,是这家里多余出来,该被丢弃的一块肉。”


    陈弃。多余的,该被丢弃的。这名字像烙印,跟着他十几年。


    他捅得专注,冰面发出“喀啦”的脆响,裂纹像蛛网般蔓延。粪水的酸腐气混着凛冽的寒气,一股脑儿钻进鼻腔,成了他十几年人生里最熟悉的味道,几乎成了他的一部分。那三枚铜钱能换两个杂面馍,或者一小块猪油,让肚子里那团永不餍足、烧得他心慌的饿火,暂时歇息片刻。他想着那热乎乎的馍,口水悄悄咽了下去,肚子却叫得更响了。


    巷口忽然响起锣声,很急,还夹杂着马蹄敲打冻土的闷响,像捶打着破鼓。这种热闹与陈弃无关,是另一个世界的事情。他连眼皮都没抬,心思全在那三只“冻眼珠”上。直到那锣声、马蹄声,竟在他家那扇一推就倒、歪斜着靠在门框上的破木门前,戛然而止。世界突然安静下来,只剩下风呜咽的声音。


    门被拍响了,不是往常债主那种要拆房子的砸法,带着一种奇怪的、克制的急促,仿佛门外的人既想叫开门,又怕惊动了什么。


    陈弃捏着木棍,慢吞吞地走过去,冻僵的脚像踩着棉花。他拉开门栓。


    风猛地灌进来,带着地上的雪沫,吹得他几乎睁不开眼。眯缝的视野里,只见一片刺眼的红,红得灼人。几个穿着簇新官服的人站在门外,像一群突然降临的神祇,与这破败的环境格格不入。为首一个面白无须,脸上光滑得不见一丝皱纹,手里捧着一卷盖着朱红大印的绢布,那绢布如此华美,仿佛不该出现在这贫瘠之地。他身后,是本县的县太爷,平日里出行八面威风、前呼后拥的父母官,此刻却像个鹌鹑似的缩着脖子,脸上堆着一种混合了谄媚与惶恐的笑容,腰弯得几乎要折过去。


    “恭喜陈老爷!贺喜陈老爷!高中甲辰科二甲第十八名进士!”那白面人展开绢布,声音又尖又亮,像瓷器刮过冰面,刺得人耳膜生疼。


    陈弃没动。他看了看那卷华丽的绢布,又看了看卑躬屈膝的县太爷,最后目光落回自己手里那根还沾着污秽、散发着淡淡臭气的木棍上。他觉得耳朵里嗡嗡作响,可能是冻的,也可能是这突如其来的喧闹。


    “陈老爷?”白面人脸上的笑容僵了一下,像面具裂开了缝,看向县太爷。


    县太爷赶紧上前一步,几乎是贴着陈弃的耳朵,低喝道:“陈弃,还不快接喜报!天使大人亲至,天大的恩荣!你祖坟冒青烟了!” 他的声音里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陈弃张了张嘴,喉咙干得像撒了一把沙子,发不出声音。他想说,你们认错人了。那个能读书,能考试,能写出锦绣文章的陈弃,是城东米铺陈老板家的独子,和他这粪坑边捡来的、连字都不识几个的弃儿,不过是共用了一个名字,活在截然不同的两个世间,如同云泥。


    可他看见了县太爷的眼神,那不是恭喜,是命令,是威胁,深处还藏着一丝他看不分明的、近乎恐惧的东西。他忽然想起,半月前,似乎听人说起过,城东的陈公子赴京赶考,回来时乘的船在江上翻了,连尸首都没捞着。当时他正蹲在沟边挖野菜,听了也只当是听了个遥远的故事。


    风更冷了,吹得那绢布哗啦啦响,像招魂的幡。


    他松开了手,那根捅粪坑的木棍“嗒”一声掉在脚边,滚了两下,停在了一坨冻硬的粪块旁。他伸出自己的手,那双手因为常年做粗活、冻疮刚愈,布满了裂口和茧子,污黑得即使用力搓洗也显得不干净。


    他接过了那卷光滑冰凉的绢布。


    指尖触到的那一刻,他浑身一颤。那是一种他从未触摸过的质感,像梦里才有的云锦,柔软而坚韧,又像一块被夏日阳光晒暖的青石,带着奇异的温润。和他平日里摸到的粗麻、冻硬的窝头、冰冷的粪棍,全然不同。这种感觉顺着指尖,一路蔓延到心里,激起一阵陌生的战栗。


    “陈老爷,即刻收拾行装,随咱家进京吧。朝廷授官,耽搁不得。”白面人的声音恢复了那种居高临下的腔调,带着宫裡人特有的拿捏。


    陈弃没说话。他低头看着手里的喜报,那上面的墨字一个个在他眼前晃动,他一个也不认识。它们像一群神秘的符号,宣告着他命运的陡然转折。他只认得那方朱红的大印,鲜艳夺目,像一滴滚烫的血,突兀地滴在了他灰暗、单调的人生画布上。


    他转过身,走回那间四处漏风、比狗窝强不了多少的茅屋。屋里几乎空无一物,只有一张吱呀作响的破床,一口掉光了漆、空空如也的木箱。他把那卷价值千金、能决定无数人命运的绢布,小心地放在床上,和那几件打满补丁、散发着身体气味的衣物放在一起。鲜明的对比,显得如此荒诞。


    然后,他走到屋角,那里放着一个豁了口的瓦罐,里面是他昨天从结冰的河里敲回来、还没用完的清水,水面也结了一层薄冰。他蹲下身,砸开冰面,把手伸进冰冷刺骨的水里,一遍,一遍,用力地搓洗。指甲缝里的黑泥,冻疮裂口里渗出的血丝,混合着清水的冰冷,在指间纠缠。


    好像要把那十几年的污秽,连同“陈弃”这个名字原初的、带着抛弃意味的命意,都从指缝里洗掉。


    水花溅起,混着血丝,在瓦罐里漾开淡淡的、蜿蜒的红,像一幅写意的、关于贫穷的画。


    门外,官靴不耐烦地踩着冻土,发出笃笃的声响。门内,他沉默地洗着手,只有水声哗啦。


    洗了很久,直到指节发白、麻木,直到那水红得刺眼,直到他觉得手已经不是自己的手。


    (二)


    马车动了,轮子碾过冻土,发出单调而压抑的吱呀声,像垂死者的呻吟。


    车厢里铺着厚实的毯子,熏着淡淡的、他说不出名字的暖香,甜腻得让人头晕。陈弃缩在角落,身子随着车辙的滚动微微摇晃。他不敢坐实,屁股只挨着一点边,仿佛那柔软的垫子会长出刺来,会把他这身粗皮糙肉硌疼。


    县太爷备的这辆车,很暖,暖得让他发慌,像钻进了一个不属于他的、过于舒适的壳。他这辈子没被这么暖地包裹过,像一块被丢进温水里的冰,正在不可抗拒地融化、消失,连带着过去那个在粪坑边刨食的自己。他偷偷把车窗的棉帘掀开一条缝,冷风像找到归宿般猛地钻进来,狠狠刮在他脸上。这熟悉的、刀子般的冷,反而让他好受些,让他确认自己还活着,还是那个陈弃。


    车外是官道,平整、宽阔,是他从未走过的路。路两旁的枯树,枝桠狰狞,像一排排瘦骨嶙峋、向天乞讨的饿鬼,向后飞跑。偶尔能看到一些矮小的土房,墙皮剥落,比他那间茅屋好不了多少,几个穿着破烂棉袄、袖口露出脏污棉絮的孩子站在路边,袖着手,呆呆地望着这辆华丽的、与他们无关的马车。


    他们的眼睛很大,嵌在冻得发紫、皴裂的小脸上,里面空空的,什么都没有,只有麻木。像他曾经一样。


    陈弃看着他们,就像看着几天前的自己。不,几天前,他连这样站在路边看马车的资格都没有,他应该在粪坑边,或者在哪个土沟里,像野狗一样刨食,寻找一切可以果腹的东西。


    车里还坐着那位“天使”,姓孙,是个太监。孙太监很少说话,大部分时间都闭着眼,像是在养神,又像是不屑于看这车外的荒凉。但他偶尔睁眼扫过陈弃时,那目光像最柔软的羽毛拂过,轻飘飘的,不带重量,却让陈弃从骨头缝里冒出寒气,比外面的风更冷。


    “陈公子,”孙太监忽然开口,声音不高,却像针一样刺破车厢的寂静,惊得陈弃几乎跳起来,“京城不比乡下,规矩大,水也深。有些话,该烂在肚子里,就得让它烂透,连臭味都不要飘出来一丝。”


    陈弃喉咙发紧,像被无形的手扼住,他点了点头。他发现自己发不出声音,仿佛声音也在这温暖的牢笼里被禁锢了。


    孙太监似乎很满意他的反应,嘴角扯出一个极淡的、近乎没有的弧度,又闭上了眼。“睡会儿吧,路还长着哩。”


    陈弃哪里睡得着。他感觉到马车轮子碾过一块石头,车厢颠了一下。就这一下,他怀里有个硬物硌了他胸口,生疼。是那卷喜报。他用一层油布仔细包了,贴身藏着,像藏着一個巨大的秘密,也像藏着一块烧红的炭。那卷东西,现在比他的命还重。命可以丢,这东西,丢不得。


    傍晚,车队在一处驿馆停下。驿馆的官吏早就候在门口,穿着体面的公服,点头哈腰,脸上是训练有素的恭敬,把他们像迎神一样迎进去。饭菜摆了一桌子,碗碟精致,很多菜式陈弃没见过,叫不出名字,只觉得颜色鲜艳得可疑。他只认得中间那盘油光光、皮肉饱满的烧鸡,像个小山丘。


    孙太监慢条斯理地吃着,动作优雅,筷子起落间没有一点声音。陈弃学着他的样子,拿起筷子,那双握惯了木棍、搬惯了重物的手却有些不听使唤,微微颤抖。他夹起一块鸡肉,塞进嘴里。肉很香,很软,几乎不用嚼就化在嘴里,像一团温热的油。可他却尝不出味道,喉咙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吞咽变得极其困难,每一下都像在吞石头。


    他想起离家前,用那三枚从粪坑冰层下费劲捞出来的、还带着污迹的铜钱买的最后一个杂面馍。硬得像石头,硌得牙床生疼,得就着冷水才能一小块一小块地咽下去。但那食物的感觉是真实的,粗糙的颗粒磨过喉咙,落在胃里是沉甸甸的,能真切地感觉到活着。


    而这桌上的鸡鸭鱼肉,吃进去,却像吃了一口空气,除了腹部的饱胀,什么也没留下。


    夜里,他躺在驿馆柔软的床上,被褥蓬松温暖,他却翻来覆去,像躺在针毡上。被褥太软,太暖,他浑身不自在,皮肤仿佛在抗议这突如其来的舒适。黑暗中,他仿佛又闻到了那股熟悉的、混合着粪土、霉烂和贫穷气味的家的味道。他用力吸了吸鼻子,只有驿馆熏香的腻人甜味,像一张无形的网,裹得他透不过气。


    他坐起身,摸索着下床,赤脚踩在冰凉的地板上,走到房间角落。那里放着一个供他洗漱用的铜盆,里面还有半盆清水,映着窗外透进的微光。他蹲下来,像过去无数次那样,把手伸进冰冷的水里。刺骨的寒意顺着指尖蔓延开来。


    这个动作让他稍微安心了些,仿佛通过这熟悉的冰冷,触摸到了那个真实的、卑贱的、却属于他自己的过去。


    第二天,他又变成了哑巴。孙太监不问,他就不说。驿馆的官吏向他请安,称他“陈老爷”,他只会僵硬地点头。他像个灰色的影子,被这辆华丽的马车拖着,在似乎永无止境的官道上沉默地前行,离熟悉的故乡越来越远,离未知的京城越来越近。


    离京城越近,官道上的车马越多,形制各异,装饰华美。他看到更多穿着绫罗绸缎、环佩叮当的人,看到更多像孙太监一样,脸上看不出喜怒,眼神深沉如古井的脸。他们构成了一个他完全陌生的世界,光鲜,耀眼,却透着一股子说不出的冰冷,像上了釉的瓷器,好看,但碰不得。


    几天后的一个午后,马车忽然慢了下来,外面的喧闹声陡然增大。孙太监睁开了眼,掸了掸衣袍上并不存在的灰尘,淡淡道:“到了。”


    陈弃深吸一口气,像是要迎接一场审判,然后掀起了车帘。


    首先看到的,是一道灰色的、巨大的墙,像一条匍匐的巨龙,又像一座不可逾越的山,横亘在前方,高得望不到顶,压迫得人喘不过气。城墙下,是一个巨大的、深邃的门洞,黑黢黢的,像巨兽贪婪张开的嘴。无数的人、车、马,像被无形之力驱赶的蝼蚁,渺小而又忙碌,从那嘴里进进出出,被吞噬,又被吐出。


    喧闹声、叫卖声、车马声、呵斥声、孩童的啼哭声……各种声音混在一起,搅拌、发酵,形成一股庞大而粘稠的声浪,扑面而来,几乎要将他从这相对安静的车厢里掀出去。这声音里充满了活力,也充满了挣扎。


    阳光照在巍峨的城楼上,琉璃瓦反射出刺眼、冰冷的光芒,像巨兽鳞片的反光。


    陈弃下意识地抬手,遮了遮眼睛,仿佛那光芒能灼伤他。


    他感到一阵剧烈的眩晕,肠胃翻搅。这眩晕并非来自舟车劳顿,而是源于一种认知上的彻底崩塌。他过去十几年所认知的、那个以粪坑和破屋为中心的“天地”,在这一刻,被这道巍峨的城墙、被这无边的喧嚣,彻底碾碎了,连一点渣滓都不剩。


    马车缓缓驶入那黑暗的门洞。


    光线骤然暗淡,仿佛从白昼一步跨入黄昏。空气变得阴冷、潮湿,混杂着牲畜的臊气、尘土、汗臭以及无数人身上散发出的复杂体味,还有一种陈年石头特有的腥气。车轮在门洞内的石板路上发出巨大而空洞的回响,咚……咚……咚……像沉重的鼓点,不紧不慢地敲在他的心口上,敲得他心慌意乱。


    短暂的、与外界隔绝的黑暗笼罩了他,像一层厚厚的裹尸布。


    在这绝对的黑暗中,他忽然清晰地闻到了。


    那股来自他灵魂深处的、粪坑边独有的、混合着贫穷、卑贱与绝望的、刻骨铭心的味道。


    这味道,虚无缥缈,却又无比真实顽固,像附骨之疽。


    它似乎比外面整个京城的光鲜与喧嚣,还要真实,还要持久。


    它跟着他,一起进了这座巨兽的肚子里。他知道,这辈子,恐怕都甩不脱了。


    (三)


    马车从门洞的黑暗中钻出来,像是从一个世界进入了另一个。光线重新涌入,却不再是乡野间那种坦荡的、毫无遮拦的亮,而是被无数高低错落的楼阁、飞檐翘角切割得支离破碎的、带着浓重阴影的光。明暗交错,晃得人眼花。


    声音也更稠密、更嘈杂了。叫卖声、车轴吱呀声、马蹄嘚嘚声、官差呵斥声、女子的笑语声、乞丐的哀告声……拧成一股浑浊不堪、泥沙俱下的河流,汹涌地冲刷着耳朵,让人无所适从。各种气味——刚出笼的肉包子香、女人发间桂花油的甜腻、骡马拉出的新鲜粪便的臊气、阴沟里泛起的腐臭味、脂粉香、酒气——混合成一种浓烈到令人作呕的、具有侵略性的暖风,蛮横地包裹住他,无孔不入。


    陈弃贴在车窗边,眼睛不够用了。街道那么宽,能并排跑七八辆马车,路面是平整的石板。两旁店铺林立,幌子迎风招展,用金线银线绣着他看不懂的陌生字眼,在阳光下闪闪发光。行人如织,穿着颜色鲜亮、质地不一的衣裳,脸上带着一种他无法理解的、或匆忙或悠闲或精明或麻木的神情。


    他们活得那么理直气壮,仿佛天生就该属于这里。


    孙太监的嘴角似乎极轻微地弯了一下,像是嘲笑他那副没见过世面的局促样子。“陈公子,收起你那点眼珠子,京城里,最不值钱的就是惊奇。看多了,眼会瞎。”


    马车最终停在一处宅邸前。门楣不算最气派,没有张牙舞爪的石狮,但干净、肃穆,透着一股不显山露水的威严。两个石狮子蹲在门前,眼珠是空的,黑洞洞地望着虚空,看不出喜怒。没有匾额,不知道主人是谁。


    一个穿着灰色长衫、身形瘦削、管家模样的人无声地迎出来,像从地底冒出来一般。他先对着孙太监深深躬身,然后转向陈弃,脸上是一种打磨过的、毫无温度的、程式化的恭敬:“陈老爷,住处已备好,请随小的来。”


    宅子里面比外面看着更深,曲径回廊,一重又一重。廊柱是暗红色的,漆色沉黯,仿佛吸饱了岁月的阴影。地板是青黑色的,打磨得光可鉴人,踩上去只有他一个人孤零零的脚步声在空旷中回响,嗒,嗒,嗒,空落得让人心慌。他被引到一间厢房,里面桌椅床榻一应俱全,依旧是没有烟火气的、过分的整洁,像没人住过的客房,或者说,牢房。


    “您先歇着。有什么需要,拉一下床头的绳子即可。”管家递过一套折叠整齐、浆洗挺括的衣物,是和他身上粗布棉袄截然不同的细棉布,带着皂角干净而单调的气味。“明日,会有人来教您规矩。” 他的声音平直,没有起伏,像念着早已写好的台词。


    门被轻轻带上,几乎没有声音,像怕惊扰了谁。


    陈弃站在原地,很久没敢动。他低头看着自己那双沾满了尘土和旅途疲惫的旧棉鞋,鞋底还带着乡下的泥块,踩在光可鉴人的地板上,留下几个模糊而肮脏的脚印,像闯入者留下的罪证。他感到一阵莫名的恐慌,几乎想蹲下去,用袖子把那脚印擦掉。


    他终于慢慢走到床边,坐下。床板很硬,但铺着的褥子柔软。他伸出手,小心翼翼地抚摸那套新衣服,布料细滑,带着凉意,像某种温顺小兽的皮毛。这触感提醒着他身份的转变,但他心里却空荡荡的,找不到着落。


    晚上,有人轻轻敲门,然后无声地送来饭菜,四菜一汤,白米饭粒粒分明,菜肴精致得不像食物,倒像仅供观赏的摆设。他默默地吃,机械地咀嚼,依旧尝不出任何味道,如同嚼蜡。饭后,另一个仆人端来热水让他洗漱。他看着铜盆里晃动的、自己模糊而陌生的倒影,那张被风霜刻蚀过的脸,在摇曳的水波中扭曲、变形,既熟悉又陌生,仿佛在看一个不相干的人。


    第二天一早,天刚蒙蒙亮,管家便带来了一个人。那人四十上下年纪,面白,微胖,穿着一身半旧的藏蓝长袍,走路几乎没有声音,像飘在地上。他脸上没有任何表情,眼神空洞,像两口枯井。


    “陈老爷,这位是秦先生,今后由他教导您翰林院的规矩和礼仪。”管家说完,便像完成任務般退了出去,悄无声息,像一道瞬间消散的影子。


    秦先生上下打量他,目光像最精准的尺子,一寸寸量着他的身高、骨架、肩宽,最后,那目光像钉子一样,牢牢钉在他的手上。陈弃下意识地把手往袖子里缩了缩,仿佛那双手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


    “伸出手。”秦先生说,声音平直,没有一丝一毫的起伏,像冬天的冻土。


    陈弃僵了一下,喉咙发干。他慢慢伸出手,摊开掌心。那双手,指甲缝里或许还残留着洗不净的污垢,掌心和指腹是厚厚的老茧,手背上还有冻疮愈合后留下的暗红色疤痕和裂口。


    秦先生捏住他的手腕,力道不大,却像铁钳般不容挣脱。那手指冰凉、干燥,像蛇的皮肤。他仔细看着陈弃手上的每一处细节,像是在鉴赏一件破损的、有待修复的古董,目光里没有鄙夷,也没有同情,只有纯粹的审视。


    “握笔。”他松开手,递过一支早已备好的、笔杆温润的毛笔。


    陈弃接过。他认得笔,小时候趴在村学窗外偷看过里面的孩童习字。他也曾用树枝在沙地上、在雪地里,依葫芦画瓢地划拉过几个歪歪扭扭的字。但他从没真正握过这样一支正经的、属于读书人的笔。笔杆光滑,带着微凉的温度,却让他觉得烫手。


    他笨拙地用手指圈住笔杆,像握着锄头。


    “不对。”秦先生的手指搭上来,纠正他的姿势。那冰凉的触碰让他控制不住地一哆嗦。“手腕要虚,指要实。力从腰发,贯于指尖,而非用死力。”


    秦先生的手带着他,在空中虚划了几个基本的笔画。横、竖、撇、捺。陈弃浑身僵硬,关节像生了锈,感觉自己像个被牵线的、毫无生命的木偶,每一个动作都来自外力的操控。


    “你不再是那个在土里刨食的陈弃。”秦先生的声音贴着他的耳朵响起,冰冷,清晰,像一把小锤子,一字字敲进他的脑髓,“你是进士陈弃。翰林院庶吉士。你的手,将来是要写奏章,批公文,执掌权柄,决定他人生死的。记住这一点。”


    接下来的日子,陈弃就在这座无声的、仿佛与世隔绝的宅院里,跟着如同鬼魅般的秦先生学习。学如何正确地握笔,学如何不轻不重地磨墨,学写那种端正、规范、却毫无个性与生气的“馆阁体”。学走路时步幅多大,学站立时身姿多挺,学作揖时弯腰几度,学应对时目光何处。每一个动作都被拆解成最细微的部分,然后被反复纠正,直到他做出一丝不差、如同模具刻出来的样子。


    秦先生很少说废话,教导也仅限于动作和格式,从不解释缘由。他从不问陈弃的过去,仿佛那是一片需要被彻底遗忘的废墟。他也从不谈及未来,仿佛陈弃只是一块需要被雕琢成特定形状、派上特定用场的木头,不需要有自己的思想。


    一天,练习跪拜起身时,陈弃的膝盖不小心重重磕在冰冷的青砖地上,发出沉闷的“咚”的一声。钻心的疼瞬间传来。但他没出声,甚至连眉头都没皱一下,只是动作几不可察地停顿了一下,便继续一丝不苟地完成整个动作,仿佛那疼痛不属于自己。


    秦先生站在旁边,像一尊没有生命的雕像,忽然毫无预兆地说了一句:“疼,就记住这疼。在这京城里,在这官场上,骨头硬,不如骨头听话。听话,才能活得久。”


    陈弃低着头,汗水从额角滑落,滴在青砖上,瞬间洇开一个小点。他看着地上砖缝里一丝几乎看不见的、挣扎求生的灰尘。


    他想起了老家粪坑边那根捅冰的木棍,想起了瓦罐里自己搓洗手时混着血丝、渐渐变红的水。


    那些是看得见的脏,是物质的,可以清洗,至少是部分清洗。


    而这里,这整洁得近乎诡异的宅院,这冰冷到极致的规矩,这要求他彻底忘掉自己是谁、从哪里来的教导,是一种看不见的,往骨头缝里、往灵魂深处钻的脏。这种脏,无从洗起。


    晚上,他躺在坚硬的床板上(他主动要求换掉了那柔软的、让他不安的褥子),感觉全身的骨头都在隐隐作痛。不是磕碰的皮肉疼,而是一种被无形的东西挤压、扭曲、重塑所带来的、从骨髓深处透出来的酸胀和疲惫。


    他翻了个身,面朝冰冷的、刷着白灰的墙壁。


    黑暗中,他慢慢蜷缩起身体,膝盖顶住胸口,像一个终于感到寒冷和无助的孩子。他用只有自己能听到的、微若游丝的声音,极轻地,念了一遍那个赋予他最初身份、也带给他最初耻辱的名字:


    “陈弃。”


    声音在空旷、死寂的房间里,没有激起任何回响,瞬间便被黑暗吞噬了。


    (四)


    日子在笔尖与青砖的反复磨蚀中,像凝滞的墨汁般,缓慢而粘稠地流过。陈弃觉得自己的骨头缝里,似乎被灌进了沉重的铅,每一次呼吸都带着难以言喻的滞涩。秦先生的教导不再局限于僵硬的姿态与枯燥的笔墨,开始涉及其它,一些更复杂、更危险的东西。


    “御史台王大人,籍贯陇西,三代清流,好茶,尤嗜蒙顶石花,忌人谈论其祖上曾贩盐起家。”


    “户部李侍郎,出身江南士族,家资巨万,性俭,恶奢华喧哗,但其侄子在扬州盐引一事上,手伸得颇长。”


    “北镇抚司赵指挥使,姓赵,名罡,陛下潜邸旧人,不喜文臣,忌谈边事,尤其厌恶旁人提及其早年行伍时,曾在一次败仗中被俘月余的旧事。”


    秦先生的声音一如既往地平铺直叙,没有任何感**彩,像在念一本与他毫无关系的、记录着京城人物**的账簿。陈弃默默听着,垂着眼,将这些名字、籍贯、喜好、禁忌、乃至见不得光的隐秘,如同背诵圣贤章句般,一字字、一句句,强行刻进脑子里。他知道,这些不是风雅的知识,是保命的符咒,或是未来某一天,能无声无息勒死自己或别人的绳索。每一个字都带着血淋淋的钩子。


    他偶尔会走神,想起城东那个淹死的、素未谋面的陈弃。那个真正的进士。他读过什么书?四书五经?策论文章?他可曾寒窗苦读,期盼着一朝成名天下知?他可曾想过金榜题名后的风光,跨马游街,琼林赐宴?他死的时候,冰冷的江水灌入口鼻,是何种感觉?绝望吗?还是解脱?这些念头像幽暗水底偶然冒起的气泡,刚接触到意识的微光,就被秦先生那适时扫过来的、冰冷如刀的目光,或者被他自己内心强行压下的、对于未知命运的恐惧,毫不留情地按了下去,碾碎在黑暗里。


    他不再去房间角落的铜盆边搓手了。那盆水每天都由沉默的仆人换得干干净净,清澈见底,映不出他想要的、属于过去的痕迹,也洗不掉那已深入骨髓的、另一种形态的污浊。


    一天傍晚,冬日天黑得早,秦先生比平日早到了半个时辰。他身后跟着两名穿着素净衣裙、低眉顺眼、如同哑巴般的婢女,手里捧着一套崭新的澜衫,一双厚底官靴,甚至还有一顶代表身份的方巾。衣物是沉稳的青色,针脚细密。


    “换上。”秦先生言简意赅,没有任何多余的说明。


    陈弃依言照做,在婢女无声的协助下,脱下旧衣,换上这身象征着他新身份的“皮”。细棉布贴着皮肤,是一种陌生的、略带僵硬的柔软。靴子有些紧,包裹着脚,走路时发出轻微而清晰的“嗒嗒”声,在寂静的房间里回响,让他很不习惯。他走到房间那面模糊的铜镜前,镜子里,一个面目模糊、穿着体面衣冠的陌生人,与他面面相觑。镜中人的眼神空洞,带着一丝茫然,与他记忆中的自己,判若两人。


    秦先生走近,仔细替他整理好衣冠的每一个褶皱,拉平袖口,正了正腰间的束带,动作一丝不苟,精准得像在完成一件即将进献的珍贵作品。他的手指偶尔碰到陈弃的皮肤,依旧是那种毫无温度的冰凉。


    “待会儿,无论见到什么,听到什么,”秦先生最后替他正了正头顶的方巾,声音压得极低,气流摩擦着耳廓,只有他们两人能听见,“看着地面。除非问到你,否则,你的舌头就是多余的。记住,多看,多听,多想,但一个字,也别说。”


    说完,秦先生退后一步,垂手肃立在一旁,眼观鼻,鼻观心,仿佛他也成了这房间里一件没有生命的、高级的摆设。


    一种比以往任何一次都更加沉重、更加令人窒息的寂静,骤然降临,如同实质般压迫着空气。


    窗外的天色渐渐暗沉,由昏黄转为一种死气沉沉的青灰。仆人悄无声息地进来,像幽灵般点亮了角落里的两盏宫灯。光线并不明亮,昏黄柔和,只在光洁如镜的地板上投下两团模糊的光晕,将房间的大部分区域留给更深的、蠢蠢欲动的阴影。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一炷香,也许是一个时辰,时间在寂静中失去了意义。门外廊下,传来极轻微的脚步声。不是一个人的,是几个人的,步伐一致,节奏均匀,轻得几乎听不见,像是踩在厚厚的绒毯上,却又带着一种无形的、千钧重的压力,让原本凝滞的空气几乎要冻结成冰。


    房门被无声地推开,像被风吹开,没有发出一点吱呀声。


    陈弃低着头,视线牢牢锁在自己那双新靴子一尘不染的鞋尖上,不敢移动分毫。他只能看到几片质地精良、颜色深邃、绣着繁复暗纹的袍角,悄无声息地移动进来,停在不远处。那袍角的颜色,是象征高位的深紫和暗红。


    没有人说话。连呼吸声都微不可闻。


    他感觉到目光,不止一道。那些目光像无形却冰冷的探针,在他新换的、合身得体的衣冠上缓慢逡巡,掠过他低垂的、纹丝不动的头顶,停留在他自然下垂、却微微有些僵硬的手指上。冰冷,审慎,不带任何人类的情感,仿佛在评估一头刚从远方运来、有待驯服的稀有牲口,或是一件刚刚入库、需要鉴定其真伪与价值的器物。


    他甚至能听到自己血液在耳朵里疯狂流动、撞击血管的声音,咚咚,咚咚,响得像战场上的擂鼓,震得他脑仁发麻。他拼命克制,用尽全身力气,才没让牙关因为紧张和寒冷而打颤。


    时间在几乎凝固的沉默中,缓慢地、痛苦地爬行。


    终于,一片最为厚重的深紫色袍角,向他所在的位置,不疾不徐地挪近了一步。停在他面前,咫尺之遥,他甚至能闻到那昂贵衣料上沾染的、更浓郁的檀香气。陈弃的呼吸几乎停止,心跳也漏了好几拍。


    那人没有弯腰,身姿挺拔,只是那居高临下的目光似乎微微垂落下来,更加沉重、更具穿透力地压在他的身上,仿佛能看透他的五脏六腑,看穿他灵魂深处所有的不安与秘密。陈弃能清晰地闻到一股极淡的、清冽悠远的檀香气,混合着一种陈年顶级墨锭散发出的冷冽书香。


    然后,在一片死寂中,他听到一声极轻的,几乎微不可闻的、仿佛从鼻腔里发出的气息。短促,轻微。像是满意,又像是不置可否,更像是什么都没表示,只是无意识的生理动作。


    那片深紫色的、代表着无上权柄的袍角,移开了。


    脚步声再次响起,如来时一般轻微、一致,如同训练有素的军队,一步步,消失在门外的廊道深处,连同那迫人的压力一起,渐行渐远。


    压力骤减。


    陈弃几乎虚脱,感觉全身的力气都被抽空了,后背的澜衫内层已被冷汗完全浸透,紧贴着皮肤,带来一片黏腻的冰凉。他依旧保持着低头的姿势,不敢妄动。


    秦先生这时才仿佛“活”了过来,他走到陈弃面前,脸上依旧是那副打磨过的平静。


    “你可以休息了。”


    陈弃张了张嘴,喉咙干涩得发不出声音。他想问那是谁,想问自己算不算“过关”,但看着秦先生那双空洞的眼睛,他最终什么也没问。


    他默默地脱下那身崭新的衣冠,换上自己那套洗得发白的旧衣服。粗糙的布料摩擦着皮肤,带来一种奇异的、属于他自己的真实感。


    夜里,他躺在硬的硌人的床板上(他主动要求换掉了柔软的褥子),睁着眼看头顶的黑暗。


    那个带着檀香和墨香的人,是谁?


    是那个将他从粪土里捞出来,放进这黄金笼子里的手吗?


    他想起那人靠近时,自己感受到的、并非刻意却无处不在的威压。那不是孙太监的阴柔,不是秦先生的冰冷,而是一种久居人上、执掌生杀予夺的、理所当然的力量。


    他翻了个身,面朝墙壁,将自己蜷缩起来。


    在这个庞大的、黑暗的京城里,他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感觉到,自己不仅仅是一枚棋子。


    他是一枚被放置在棋盘上,正被棋盘另一端,那双隐藏在更深阴影里的眼睛,默默注视着的棋子。


    而那阴影,深不见底。


    本人的处女作,谢谢大家的阅读和支持,可以指出我的不足和缺点,后续会推出更好看的作品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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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章 粪土与朱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