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不识
作品:《退亲后竹马又争又抢》 大燕元熙三十七年秋,洛城大雨,洛水溃堤。
工部上下急作一团,官署各处按照应急备案暂且应付着来势汹汹的洪水,来往官员各个脚步匆匆。
裴渊正低头看着前工部尚书交给他的洛水疏浚工事图,他梳得一丝不苟的鬓边藏着几丝白发,眼下因睡眠严重不足留下一片青黑。
工部侍郎陈瑞看着这名新上官认真的模样,顿时也打起了精神。
“此处……昨日查出了筑堤所用都是残次废料,虽第一时间用沙石填堵,但大雨不停,洪水便会反复冲溃缺口。”
裴渊拿起朱笔,挽袖在陈瑞所指的地方勾画出一个圈,“陛下已将前尚书羁押,另拨下五十万两白银赈灾,此处务必与皇城卫协同,不惜一切代价守住。”
“是!”
陈瑞得了命令,立刻转身出了官署。
此时天色阴沉,雨势已经变小,但依旧絮雨不断。
裴渊放下笔,抬手揉了揉眉心,端起桌上凉透了的茶,叹了口气。
此次水灾,不知又祸及多少百姓。
茶未入口,便见守门小吏匆匆走到门口,躬身行礼。
“裴大人,二小姐来了。”
裴渊动作一顿,抬眼看过去。
少女淡色披风之下一身青绿罗裙,衣着简洁,长发用淡粉发带绑起单髻,手中提着食盒,在身侧侍女撑起的伞下疾步而来,青石板上晕开一处又一处涟漪。
快走到檐下时,宁璃加快步子,顾不得头顶的雨丝,几步踏上石阶。
“阿爹近日忙碌,也得顾惜自己的身体,我让小厨房多做了些温养脾胃的吃食,只盼着阿爹多少用一些。”
宁璃自从回到洛城,听说他平日食宿都在衙署,公务操劳之际来不及用膳,时日一久便有脾胃不调的毛病,于是便每天吩咐府上备好饭菜送来。
宁璃把食盒放在桌上,由着止雨为她解开沾雨微湿的披风,一双灵动的眼眸紧紧盯着裴渊,满是对父亲的孺慕之情。
裴渊看着这双眼睛,到底是败下阵来,摇着头道:“你身子弱,不便奔波,府里挑个小厮来送便是。”
宁璃弯眸笑了:“璃儿长于徽州,多年不见父亲,如今父亲忙于公务,璃儿也想为父亲解忧。”
她捧出汤盅,盛出一碗端到父亲面前。
做完这些,宁璃不做停留,对父亲福身一礼,“既然已经送到,璃儿就先回了。”
桌上羹汤上飘着缕缕热气,裴渊端起来,温热感从手掌一路慰贴到心中。
裴渊有一子两女,但直到宁璃回洛城后才真切体会到有个贴心的孩儿是什么感受。
官署外,止雨跟着上了马车,看着宁璃撑着头昏昏欲睡的模样,欲言又止。
宁璃睁开了眼,伸出手捏了捏止雨的脸颊,“你这眼神都能在小姐我脸上戳个洞了,有何事,还不快说?”
嗯,长了不少肉,看来这丫头回洛城后适应的不错。
止雨眼含嗔怒,不轻不重地拂开宁璃的手,“小姐本就体弱,在了因寺修养十来年才好了些,往常也是由府上小厮来,为何今日偏要冒雨来送膳食?”
宁璃把玩着手中镶着红色宝石的扇子,闻言不由一笑,姿态漫不经心,与方才裴渊跟前的真挚孺慕判若两人。
“若我不来,父亲如何能知道这些日的饭食是我吩咐?”
止雨对上宁璃含笑的目光,恍然大悟。
“赵姨娘执掌府上中馈,若是赵姨娘有心遮掩,大人恐怕只以为是大小姐的心思。”
宁璃面色微凝,勾唇却无笑意:“裴锦玉行事也算滴水不漏,我回洛城多日看不出她的破绽,日后提点着院里的,别和她沾上关系。”
当年若不是裴锦玉一事,母亲断然不会与父亲和离,还为她改了姓。
母亲本是徽州宁氏之女,婚后得裴渊许诺只她一人,却在小女儿周岁时才得知夫君在外养着一名外室,那外室的女儿还比她的小女儿大了整整三岁。
洛城人人艳羡的眷侣自此决裂,母亲毅然离开洛城去往徽州外祖家,父亲把裴锦玉二人接回府上。
自那以后,父亲母亲之间再无瓜葛。
裴府青松院,裴时序今日告假,正在书房临帖。
纸上字迹默到一半,裴时序眉头微皱,按笔在纸上重重一划,将废纸揉成一团,丢到桌前。
小厮端上茶水,却并没有立即退下:“公子,定国公府谢家来人。”
定国公府与裴家平日交集不多,裴时序将近来洛城的事想了一圈,皱起眉头,“可有说明来意,所为何事?”
小厮低着头,声音小心翼翼:“定国公夫人前来商议谢府世子与二小姐定亲一事。”
“定亲?!”
宁璃刚回到闺房坐下,闻言手腕一抖,茶盏摔在地上,瞬间四分五裂。
止月蹲在美人榻旁侧,一边为宁璃捶着腿,一边又把前厅人的话复述了一遍,“听说定国公夫人就在前厅,说是来商议小姐和谢世子的亲事,得知大人不在府中,还特意派人给大人送了口信。”
门口的小丫鬟得了止雨的眼色,连忙进入内室将地上的碎瓷片清理干净。
宁璃抓着衣裙,忽然站起身来。
止雨连忙上前扶住她的胳膊:“小姐慢些,小心脚下。”
“不行,这亲不能结。”
宁璃缓慢说出这句话,轻颤鸦羽长睫下,一双清眸水光闪动。
定国公府谢家,世子谢致为家中三子,谢家祖训,非正妻有过不得纳妾,谢致如今将及及冠,身侧却连个通房都不曾有过。
洛城女子谁不想要这样的好亲事?
但在回洛城那天,她做了一个梦……
大殿之中,青衣少女手腕被绳索紧紧缠绕缚绑,一头乌墨青丝披在肩头,金钗将垂未垂,尾端几股流苏勾缠着散乱的发髻。
殿门被人推开,血腥气伴随着燥热的夜风吹拂面颊,浓郁到令人作呕。
“宁小姐,别来无恙。”
脚步声停下,熟悉的面容映入宁璃眼中。
来人一袭白衣,骨节分明的手握着带血长剑,袍角处几点红色宛如雪中梅花,为他一贯的冷峻点缀上秾艳。
宁璃垂下眼眸,深呼吸之后,眼中噙满泪水,才抬头看向他:“谢世子,外面的人都被抓起来了吗?”
面前之人抬手钳住了她的下巴,俯身凑近,眼中冷光凉的骇人。
宁璃一脸懵然,泪珠沾湿了碎发后贴在颊边,如同易碎的琉璃。
谢致又贴近了几分,冷冽的气息似要将她吞没,咬牙切齿地说:“了因寺中,厢房大火,可是你骗我进去?”
画面一转,宁璃双手上的绳索被全数解开,她面露欢喜,劫后余生般向殿外跑去。
将要踏出殿门时,一支箭忽然伴随着破空声从殿内阴影里射来,强劲的力道使箭羽直接穿透了她的左胸!
鲜血染红罗裙,金钗垂落,发出一声脆响。
……
她最初也以为那只是一场荒诞的梦境,但回到洛城后,当真和梦中一样连下了一旬的雨,洛水决堤,直逼都城。
再之后,便是定国公府谢家来提亲。
宁璃收拢思绪,“去前厅。”
谢家的亲事虽不好退,但必须退。
梦中,父亲也正在为洛水工事焦头烂额,府上人传信说定国公府谢家来问。
裴渊对刚回洛城的二女儿了解不多,但谢家子的确是难得的良配,便直接回话让裴时序作为长兄代他应下。
此次,应当不会了。
宁璃只带了止雨一人,循着长廊去往前厅,两侧的花木枝叶上都浮着雨水,呼吸时潮气弥漫。
她走到偏厅时,正见到裴时序听完裴渊的跑腿小厮传回的话。
裴时序并未察觉她的身影,转身面向侯夫人深深作揖:“谢夫人,小妹宁璃自幼长于徽州,多年未在父亲膝下,婚事当由家母做主。”
他停顿片刻,似乎在斟酌词句:“在下冒昧,另有一问,小妹回洛城后久未出门,也并未托人说项,谢世子与小妹素不相识,为何于此时……”
谢夫人握着茶盏的手僵住,将其放回桌上,唇畔扬起一抹弧度:“裴公子所言,我在府上也曾问过致儿,他只说见过宁姑娘一面,一见倾心……却未曾过问宁姑娘的意愿,实在唐突。”
谢夫人昨日听得谢致说一见倾心便觉得不妥,今日听裴时序这一问更是无地自容,但多年来的好修养让她尴尬之余依旧保持着举止得体。
“今日之事,便先搁置。”
谢夫人暗骂着自家那个不让人省心的儿子,做足礼节后匆匆离去。
定国公府。
“素不相识?”
谢致跪在祠堂,将这句话重复了一遍,身侧手紧握成拳,青筋隐隐浮现。
“她当真这样说?”
看着小儿子执拗的神情,定国公谢舜气不打一处来,原本用来唬人的竹条实打实落在了谢致身上。
“谢行至,说人家清清白白的姑娘与你两情相悦,毁坏别人名声,是谁把你教成这样的?”
谢致紧咬着牙,脑海中只剩下那个玉雪可爱的小姑娘耐着性子将他哄进厢房,而后锁了门自己跑开的身影。
漂亮的……小骗子。
见他毫无反应,定国公收了竹条,没忍住一脚踹在他身上。
“没出息的样子,真喜欢人家姑娘就大大方方追求,做出来这副叽叽歪歪的样子恶心谁呢?”
谢夫人站在门外,长长叹了一口气。
定国公见夫人在外侧候着,声音逐渐低下来了,冷哼一声后出了祠堂。
谢夫人皱眉:“婚事不成便不成,你打他做甚?”
定国公冷哼,并未觉得有甚不妥:“他让夫人受累空走一趟,还不该打?”
……
二人声音渐远,谢致抬起了头。
看来他还是太温和了,还给她留有拒绝的余地……
夜半,正逢连日大雨,裴府内花草枝叶都被风雨折落,侍女们来往间踩断地上枝条,难免发出声响。
宁璃房中床头留着一盏极暗的灯,她不喜有人在床边守夜,止雨在外间打了地铺。
明明灯烛尽灭,她却无论如何也睡不着了。
到底怎样才能避开梦里的下场?
不若等大雨停后,父亲忙完手头事务,她便直接离开洛城,回徽州去。
这里的绸缎生意虽然诱人,但她决不能留在洛城重走梦中的结局。
打定主意后,宁璃心中安定些许,终于有了困意,闭上双眼不再多想。
窗外又响起树枝断裂声,在瓢泼风雨中微不可闻。
她裹紧薄被,抱着软枕翻了个身,后颈忽然一凉。
谢致被谢夫人所传达的那句“素不相识”冲昏了头,从宁璃闺房窗子翻进来时才觉不妥。但已经到了她跟前,没有就这样折返离去的道理。
宁璃面向里侧沉沉睡去,呼吸清浅可闻,只留给他一个纤细的背影,极淡的微光下,露出的脖颈更显得脆弱。
谢致站在她床前,心中的怒意不知不觉已经消退,静立许久后,他在脚榻上盘膝而坐,目光一转不转地盯着她的耳垂。
宁璃睡不安稳,微微蹙眉,又翻了个身。
薄被全被推到里侧,凉意向她席卷而来,宁璃瞬间睁开了眼睛。
看见眼前人的脸后,她更是一惊,喉咙刹那间被堵住,慌乱间抱住了薄被向后躲。
谢致看着她惊恐的模样,心中的怒意又逐渐升起。
他扶着床边起身,高大的身影将那盏微不足道的灯彻底隔开,打下的阴影将宁璃彻底笼罩。
谢致声音沙哑:“为何不愿?”
宁璃几个呼吸间暂且稳住神,仰头看他:“谢世子品貌俱佳,是为良配,但我之所愿唯是求一知心人,你我并不相熟,何必执着于此。”
品貌俱佳,是为良配。
谢致心中将这两句话嚼过一遍,却从女子眼中看不见半分倾慕,那双他在回忆里思念了千次百次的眸中只有疏离与慌乱。
她在害怕。
怕他?
谢致试探着拉近了距离,一双乌眸紧紧看着她的神情。
宁璃见他突然靠近,拥着被子又向后退,脑袋突然撞上里侧床栏,面容扭曲了一瞬。
她目光闪烁,眼角带着因为疼痛而溢出的泪花,“夜中不请而入他人府宅,又擅自入女子闺房,常人已经该被打断腿见官,谢世子出自高门大户,更应该懂礼节,还请世子自重。”
她还想送他见官?
谢致眸色更沉,对上宁璃的面容,轻易便能捕捉到她的闪躲,欲出口的话又兀自咽了回去。
他微微倾身,视线终于与宁璃平齐,一双凤眼眼角微垂,声音轻了几分。
“你别怕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