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朱门第一步

作品:《春闱之后

    景和元年的春天,皇城根儿下的穿堂风还带着未尽的寒意,凉飕飕的。


    虽得了沈侍郎的亲口指派,但一应人事文书、官袍印信,都还需按章程从翰林院发出。次日,她便不得不先去那个原本以为就此别过的“清水衙门”报到。


    林椿归穿着她那身崭新的、但浆洗得过于硬挺、穿在身上空荡荡不甚合体的绿色官袍,站在翰林院宽敞却气氛凝滞的大堂里,感觉自己像个误入了豪华包间,手足无措的店小二。


    翰林院的周学士,捧着个保温杯似的紫砂茶杯,眼皮耷拉着,用杯盖慢悠悠撇着浮沫,话里的温度比杯里的茶水还凉:“林修撰是沈侍郎亲点的高才,我们这翰林院清水衙门,案牍劳形,怕是委屈您了。劳驾,边上稍候片刻。”


    这“稍候”,说得轻巧,字面下却透着冰碴子,是明摆着的下马威。林椿归只觉胸中一股郁气直冲顶梁,脸上却还得绷着,维持着那副温顺得体的微笑,像沸水顶着一层纹丝不动的盖。


    林椿归能清晰地感觉到四面八方投来的视线,黏腻又探究。


    左边那个整理文书的中年官员,每次抱着卷宗路过她身前,都要刻意放慢脚步,目光在她脸上、身上意味深长地转一圈。


    右边两个年轻的编修,一边磨墨一边交头接耳,眼神瞟过来时,带着毫不掩饰的好奇,以及那好奇底下更深一层的轻蔑。


    就连门口值守的小吏,腰板都比平时挺得直些,嘴角那丝若有若无的、看好戏的弧度,分明是在提醒她:你,是个异类。


    空气里弥漫着一种微妙的尴尬与排斥,仿佛她身上带着什么不洁之物,玷污了这清贵之地。


    就在她考虑要不要假装整理其实并无褶皱的衣冠,来缓解这令人窒息的尴尬时,救星——或者说,是引她踏入更大麻烦漩涡的源头——来了。


    一道绯红色的身影迈过翰林院高高的门槛,袍角带风,步履沉稳。沈存章径直走向周学士,目光甚至没有在林椿归身上停留一瞬,仿佛她只是堂柱旁一件不起眼的摆设。


    “调《江淮水利地理志》。”他声音不高,却自带一股不容置疑的权威。


    方才还老神在在的周学士,立马变了脸色,放下茶杯,脸上堆起近乎谄媚的笑容,连声应道:“是,是,沈公稍候,下官这就去取。”


    他亲自小跑着去书阁,不多时,便捧着一册厚重的志书,恭敬地递到沈存章手中。


    沈存章接过,随手翻了两页,验明无误,这才像是刚看见旁边还杵着个人影,目光轻飘飘地掠过林椿归,对周学士补了句,语气平淡:“哦,对了,她的人事关系今日起转清吏司,手续今日办好。”


    说完,也不等周学士回应,拿着书,转身便走,动作干脆利落,没有丝毫拖泥带水。


    ……这就解决了?林椿归愣了一瞬,几乎没反应过来。大人物就是大人物,轻描淡写一句话,顶过她在此处憋屈半天。


    她立刻迈步跟上。看着前面那道代表着无上权柄与莫测前程的背影,她心里五味杂陈。权势果然是好东西,能叫方才还颐指气使的人瞬间卑躬屈膝。那位周学士,此刻正躬身站在门口,连头都不敢抬,与之前的倨傲判若两人。


    穿过翰林院深深的庭院,走向隶属吏部的那片更为森严的官署区域。青石板路被步履磨得光滑,两侧古柏苍劲,鸦雀无声,只有他们一前一后的脚步声在寂静中回响。


    但下一秒,远远传来两个小吏扭打的声音。


    “敢贪墨老子的跑腿钱!揍不死你!”


    “放屁!那是对不上账!”


    林椿归跟着沈存章刚进门,就看到这鸡飞狗跳的一幕。她愣住了,这和她想象的森严官衙完全不同。


    沈存章眉头都没皱一下,直接对旁边抱臂围观的一个黑壮汉子道:“王录事,拉开。”


    那叫王录事的汉子咧嘴一笑,露出满口黄牙:“好嘞沈公!”他上前,像拎小鸡一样把两人扯开,声音洪亮,“要打到外面打去!别脏了沈公的眼!”


    沈存章这才转向院子里一个穿着青色官袍、面色尴尬的精干男子:“徐主事,这就是你管的人?”


    徐主事狠狠瞪了那两个小吏一眼,连忙拱手:“下官失职,请沈公责罚。”


    “责罚稍后。”沈存章语气平淡,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压力,“江右漕运的烂账,今天必须理出个头绪。你的人要是算不清,我就找算得清的人来。”


    徐主事头垂得更低:“下官明白,正在加紧核算。”


    沈存章不再看他,侧身将林椿归让了出来:“林椿归,新科进士,来帮你算账。把鄱阳湖段近三年的转运明细和所有关联批文都交给她。”


    徐主事猛地抬头,难以置信地看向林椿归,又看看沈存章:“沈公,这……这些都是核心账目,她一个新人……”


    “新人?”沈存章终于瞥了他一眼,眼神没什么温度,“甲榜第七的新人,脑子总比你这几个只会打架的清楚。还是说,你那账目怕人看?”


    徐主事脸色瞬间白了:“下官不敢!”


    “那就照办。”沈存章不再废话,对林椿归道,“给你一天时间,把里面所有不对劲的地方给我圈出来。”说完,转身就走,干脆利落。


    沈存章一走,院子里顿时安静下来。


    徐主事脸色铁青,胸口起伏了几下,才勉强压下怒火。他脸上的肉抖了抖,挤出一个假笑:“林修撰,高才啊。沈公吩咐了,下官一定配合。”他扭头对刚才打架的那个瘦高个小吏说:“去,把鄱阳湖那边三年的‘核心账本’和‘批条’,都给林修撰‘请’过来。”


    林椿归心想:“‘请’过来?这听着就不是什么好话。”


    果然,瘦高个吭哧吭哧搬来了两大木箱子,砰地一声砸在石桌上,震起一层灰。


    “林修撰,您慢慢看,不着急。”徐主事笑得像只老狐狸。


    看着那两座摇摇欲坠的“账本山”,林椿归心里咯噔一下,头皮微微发麻。她算是看明白了,这位徐主事打定主意要用这海量的、杂乱无章的文书把她淹没,让她知难而退。


    她深吸一口气,脸上却没露出半分怯意,反而扬起一个恰到好处的、带着点新人特有的腼腆和认真的笑容:“徐主事,这些卷宗……真是包罗万象,连扫帚采购都记录在案,可见衙门管理细致。下官一定仔细翻阅,不负沈公与您的期望。”


    她这话听着是奉承,细品却带着软钉子。徐主事嘴角抽了抽,哼了一声,没接话。


    林椿归也不在意,自顾自坐下,解开绳子,随手拿起最上面一本翻看起来。果然如她所料,真正关键的漕运数据被撕得七零八落,隐藏在大量无关紧要的日常记录里,如同大海捞针。


    时间一点点过去,林椿归看得极快,手指偶尔在某些异常数字或缺失处轻轻点过,眉心微蹙。过了约莫一个时辰,她忽然合上一本册子,抬起头,脸上带着些许恰到好处的困惑,声音清亮地开口:


    “徐主事,下官愚钝,看了这许久,发现乾元二十四年的湖西粮库出库单,还有当年押运船队的行程记录,似乎并未在这两箱卷宗之内。可是下官遗漏了?还是……这些并非鄱阳湖段的核心文书?”


    徐主事正端着茶杯,闻言眼皮都没抬,慢悠悠地吹着浮沫:“哦,那些啊……那是密件,需得两位主事一同画押才能调阅。不巧,另一位李主事今日告假了。林修撰且先看着这些吧,明日,明日再说。”


    “原来如此。”林椿归点了点头,表示理解,随即又露出一点为难的神色,“只是沈公吩咐,今日需理出头绪。若缺了这些关键凭证,许多数据便如无根之木,难以核对。譬如眼下这乾元二十三年底的这笔运粮损耗,数目似乎有些异常,却无对应的行程佐证,下官实在不敢妄下判断……”


    她语气诚恳,一副一心为公、生怕耽误进度的模样。


    徐主事放下茶杯,脸上挤出一丝不耐烦:“说了明日就明日!沈公那边若问起,自有我去解释,林修撰只管看你的便是!”


    “下官明白了。”林椿归低下头,继续翻看账册,似乎接受了这个安排。


    然而,不到半盏茶的功夫,她又抬起了头,这次声音里带上了几分不易察觉的急切,像是终于按捺不住:“徐主事,还有这押运官更迭的记录,此处明显有缺漏,与兵部档册定然对不上,若无完整记录,这责任链条便无法厘清,这……”


    “够了!”徐主事终于被她这一而再、再而三的“请教”弄得火起,猛地一拍桌子,“让你看你就看!哪来那么多问题!新人就要有新人的样子!”


    他这一声吼,引得院子里其他偷偷观望的胥吏都缩了缩脖子。


    林椿归被他吼得似乎愣了一下,脸上那点刻意维持的恭敬和请教瞬间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抹被无端训斥后难以掩饰的委屈和倔强。她抿了抿唇,想说什么,最终却只是垂下眼睫,低低应了声:“……是下官多嘴了。”


    她不再说话,重新埋首于账册之中,只是翻阅的速度明显更快,指尖用力,几乎要将纸页捏皱,那紧绷的侧脸和微微发红的耳根,清晰地透露出她正在努力压抑的不满和焦躁。


    徐主事看着她这副模样,心头一阵快意,只觉得这不知天高地厚的小丫头总算被震慑住了。他喝着茶,嘴角挂着冷笑,等着看这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姑娘什么时候崩溃。


    时间一点点过去,林椿归偶尔会停下笔,在几张边缘粗糙的废纸上飞快地记录着。她全神贯注,试图在庞杂的信息中理出头绪。


    徐主事放下茶杯,踱步过来,目光在她手边的废纸上扫过,眉头紧锁。


    “林修撰,”他声音带着明显的不悦,“你这写的是什么?鬼画符一般!清吏司是何等严肃之地,所有文书往来皆有定式!你这般胡乱书写,成何体统?”


    林椿归胸口那团火终于窜了上来——账本东拼西凑的是他,不给关键文书的是他,现在连她随手记几个数字都要刁难!这样不行,那样不许,到底几个意思!


    林椿归抬头,尽量语气平和:“回徐主事,下官只是随手记下要点,便于梳理,并非正式文书。”


    “要点?”徐主事嗤笑一声,手指重重敲在石桌上,“我看是故弄玄虚!沈公让你来核对账目,不是让你来玩猜谜的!你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万一夹带了不该记的,或是将来对账时凭据不清,责任谁来承担?”


    他越说越觉得自己占理,声音也严厉起来:“立刻按衙门的标准格式,重新誊录!把这些乱七八糟的草稿都给我!核对账目,必须步步留痕,清清楚楚!”


    林椿归瞬间明白了他的意图。这根本不是在乎什么格式,就是要消耗她的时间和精力,让她无法按时完成沈存章交代的任务!


    她看着徐主事那副道貌岸然、拿着鸡毛当令箭的嘴脸。她深吸一口气,强压下争辩的冲动,知道在“规矩”二字上,自己作为新人很难占到上风。


    林椿归下意识把纸张往怀里一收。这个动作激怒了徐主事,他竟伸手要抢!


    “徐主事!”林椿归又惊又怒,霍然起身,纸张被扯得哗哗作响。


    “这只是下官的随手草稿!”


    “清吏司没有草稿!只有合规的文书!”徐主事已经完全失态。


    林椿归看着他那副不容置疑的权威姿态,心中怒火翻腾,但一个更清醒的念头压过了冲动:此刻与他硬碰硬,除了坐实“顶撞上官”的罪名,毫无益处。


    林椿归已做出决断。


    手上力道一松,她任由徐主事夺去了那些纸张,甚至顺势微微后退半步,低下头,做出恭顺的姿态。


    唯有那双垂在官袍宽袖之下、悄然攥紧的拳头,泄露了她此刻真正的情绪。


    “徐主事教训的是。”她的声音恢复了平静,甚至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惶恐,“是下官思虑不周,忘了规矩。这些草稿……您拿去便是。”


    这突如其来的服软,反而让准备发难的徐主事愣住了,蓄满力的一拳仿佛打在了棉花上。


    徐主事看着她这副逆来顺受的模样,虽然达到了立威的目的,心头却莫名掠过一丝不安。他冷哼一声,将揉皱的纸张狠狠攥在手心,拂袖而去。


    院子里恢复了寂静,只有书页翻动的声音。


    王录事凑过来,压低声音,带着几分恨铁不成钢:“林修撰,你就这么让他……”


    林椿归抬起头,对他露出一个宽慰的、成竹在胸的浅笑,低声道:“王录事,劳烦您一件事。”


    “您说?”


    “帮我看看,徐主事离开后,是回了值房,还是……急着去了别处?”


    王录事一愣,随即恍然大悟,重重点头:“俺明白了!”


    夜幕降临,林椿归是最后一个离开清吏司的。她仔细锁好值房的门,抱着今日反复翻阅的那几本核心账册,踏着月色往回走。


    回到简陋的居所,她点亮油灯,铺开纸笔。白日里强记于心的那些矛盾之处、断裂的线索、可疑的关联,如同潮水般涌出,被她清晰、缜密地梳理成文。


    她写得极其专注,直到窗外泛起天光。


    卯时初,林椿归已穿戴整齐,带着那份一夜未眠的成果,准时出现在沈存章的值房外。


    [可怜][可怜][可怜]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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