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西里尔的日记(1980.1.22/23)
作品:《不,大臣(No, Minister)》 【幕间】S01E01.5
西里尔的日记及备忘录(1980.1.22-24)
1980年1月22日,星期二 | 伦敦,皮姆利科 | 阴
忘记调整收音机的闹钟时间了,六点就被BBC Radio 4的时间报时信号(the pips)吵醒。
半梦半醒间听到播音员报道着钢铁工人罢工的最新进展:某工会领袖威胁要“让政府看看工人阶级的力量”。我迷糊地想,或许Sir会对这句话的修辞结构感兴趣——一个用未来时态包装的现在进行时威胁。
调整闹钟时瞥了眼窗外,天还没亮,街灯在薄雾中显得有些凄冷,像极了我被迫早起的心情。
难得在工作日的早晨有充裕的时间,我为自己准备了比往日丰盛些的早餐——煎蛋、烤番茄、吐司。一边吃一边翻阅《泰晤士报》,头版是新首相与工会的博弈,第三版有一小块提到“新设协同协调部将致力于提升政府效率”。索性又提前到了白厅。
满满一天的日程。
上午主要是处理文件和辅助大臣熟悉流程。大臣对红盒子里那些冗长的部门报告表现出明显的不耐烦,比如有关优化跨部门沟通机制的初步框架建议的文件。他翻阅的速度快得惊人,最后合上文件,说:“西里尔,这份47页的文件,真正有用的部分不足半页,其余46页半都是在为这半页作免责声明。”
我试图解释那是白厅的标准格式,需要充分论证背景、涵盖所有可能的情况。但大臣只是摇了摇头:“这就是为什么政府效率如此低下。”
除此之外,大臣还对所有Sir经手过的文件都表达出了一定的警惕和讽刺意味,可能也是因为Sir的批注过多地出现在了各式文件的边页。
显而易见的,今天几乎所有被装入红盒子送到大臣面前的文件——或许也包括收文篮内的文件,都至少过了一遍Sir的手。这倒不是Sir要事必躬亲,只是部门人手实在太少,很多该由副常秘或助理秘书处理的工作都压在他一个人身上。
所以,诸如“我们的‘观察者’真是无处不在”或是“又是‘胜利者’的繁文缛节”之类的话语,总让我不知该如何回应。
沉默或许是最安全的选择,但我想起一句拉丁谚语:
“Qui tacet consentire videtur.(沉默者被认为是同意者。)”
于是,在为大臣介绍过部门初步职能之后,我又尝试向大臣介绍了常任秘书的职能——我想代理常任秘书和常任秘书的职能应该差别不大?接着解释因为部门新创、人员较少,所以Sir承担了比常规情况下更多的审阅工作,这是为了确保新部门在起步阶段不出差错。顺便提及了部门暂时的预算困境,财政部那边还是没有松口,本财年里DSC使用的是内阁办公厅的过渡性拨款。
我看到大臣的眉毛微微挑了一下,抬头看向我,一种带着“你在为谁说话”意味的审视。我立刻意识到自己的发言过于像在替Sir辩解,似乎冒犯到了大臣。
当我甚至开始考虑是否该联系内阁办询问调回的流程时,大臣拿起了那份PPS任命文件,在签名栏处流畅地签下了自己的名字。他一边把文件递给我,一边说:“好吧,西里尔。既然你这么了解程序,那就留下来帮我应付它们吧。”我如释重负。
整个上午就这样在红盒子、文件、偶尔的讽刺和我小心翼翼的解释中度过。
下午14:30,按日程安排大臣与私人办公室的其他成员会面——说是其他成员,但实际上包括我在内,目前私人办公室也就只有五个人,更多的成员需要等到下一周才会到岗。
大臣表现得非常亲和,他和每个人握手,和秘书们聊起天气和交通,甚至记住了欢迎函上的词句。大臣强调我们是个新团队,很多规则还在制定中,说自己需要每个人的帮助,期待每个人的建议。办公室的气氛因此轻松了不少。
会面结束之后,大臣要求我陪同他去找Sir讨论DSC的初步政策方向。
进到Sir的办公室,大臣开门见山,提出想听听Sir对明天跨部门会议的建议。
于是Sir简要介绍了会议的基本框架——邀请了哪些部门,预计会派什么级别的代表,可能涉及的议题范围。他的措辞精准,逻辑清晰,像在陈述一份事先准备好的简报。
“我想借这个机会,推动建立一个实质性的信息共享机制,一个真正能打破部门壁垒的平台。”大臣说。
“当然,大臣。”Sir微微颔首,“只是……或许我们需要考虑循序渐进的策略。首次会议的主要目标,应该是建立初步的沟通渠道,展示DSC的协调意愿,而非——”
“而非实际解决问题?”大臣打断了他,“维克托,我们不能一开始就把目标定得这么低。”
我注意到大臣再次使用了那个不属于Sir名姓的称呼。
“大臣,我理解您的热忱。”Sir的声音依旧平稳,“但各部门对新设机构通常持谨慎态度,过于激进的提案,可能会——”
“可能会让他们不舒服?”大臣再度打断他,“那正是我们存在的意义,不是吗?让这台生锈的机器感到不舒服,直到它愿意转动。”
我坐在一旁,笔记本摊开放在膝上,笔尖悬在纸面上方,不确定该不该记录这段对话。
“大臣,您可以按照您的方式主持明天的会议。我只是提供我的建议,最终决策权,在您手中。”Sir顿了顿,补充道:“我会准备一份议程草案,供您参考。”
“很好。”大臣站起身,“我也会准备一份。到时我们比较一下,看看哪个更合适。”说完他便转身离开了办公室。
我正准备跟着离开,Sir叫住了我,他从抽屉里取出一个新的笔记本,递给我。
“Sir? ”我有些不解。
“明天的会议,我需要你尽可能的观察,然后尽可能的记录下所有你注意到细节。”他说,“不只是发言内容,我需要你观察记录下那些发言的‘情境(contextus)’。”
“情境”?
编织在一起的?被编织在发言中的未言之意?
我隐约察觉到了些什么,但并不明晰,只回答道:“我会尽力,Sir。”
离开Sir的办公室,我先回到了自己的工位上,翻开那本新笔记本。扉页上,Sir用他那漂亮的花体字抄写了一句:
“Verba volant, scripta manent.(话语飞逝,文字长存。)”
我盯着那行拉丁文看了很久。
这是一句古老的格言,在文官体系里常被用来强调书面记录的重要性。但在这个“情境”下,它似乎有更深的含义。
我需要观察什么?这天之后的时间,直到我写下这篇日记时,我都一直在思考Sir想让我观察记录的内容。我列出了一整页会议上我可能需要记录的细节,但始终有些似懂非懂……
但我想,明天结束后,我应该就会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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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80年1月23日,星期三 | 伦敦,皮姆利科 | 晴转小雨
现在是晚上十一点二十分,窗外的雨还没停。事实上,直到下午开会时天都还是晴的,但之后天就阴沉下去,淅淅沥沥下起了雨。
右手有些发酸,下午的IDI**,我的笔几乎两个小时没有停过。而刚才,我又为自己重新整理了一份会议纪要,用了十几张纸。倒不是部门的任务,是整理给我自己的一份——部门的那份已经在办公室整理好了。用来梳理我的思绪,记录下今天Sir的教学,整理了我观察到的各种“情境”以及每个“情境”的可能含义。
已经有些没有力气写日记了,但我现在的思维异常活跃,所以还是动笔写点什么。
上午的时候,我将各部门对会议的回函呈给了烦躁感几乎溢出来的大臣,意料之中的听到大臣吐槽那些空洞的文字。大臣问我那些词的含义,我的回复同样空洞,得到了大臣“白厅传统”的评价。
这或许和昨天上午有点关系,毕竟当大臣疑问“为什么不能那样”时,我总是用“既定惯例”、“常规程序”、“一贯做法”等各种委婉说法解释“为什么应该这样”。一个上午我大概说了十几次“白厅传统”,而大臣也翻了十几次白眼。
我承认我有一些故意的意味在里面,但也确实是因为“白厅传统”,所以“应该这样”,而“不能那样”。
不提昨天了,继续今天的记录。
大臣讽刺之后就在白板上画起了他的议程,很理想、很动人,但也是一个显然不会被其他部门通过的远景。更何况DSC还年轻,不是所有人都理解我们这个新部门的身份……结果又提到前天。前天,我通知各部门的对接联系人DSC将召开首次共享例会时,就有几人试图将我转接至公共关系处。但最终,没有人明确拒绝会议邀请,也没有人真正表示热情,这很“白厅传统”。
在我纠结着要不要继续为大臣介绍“白厅传统”时,Sir带着他的议程走了进来。
大臣评价那份议程为:“一份邀请大家来喝茶睡午觉的形式主义议程”,然后在上面留下了一个大叉,告诉Sir,下午的会议他要按自己的议程来。
“您的议程,您的会议。”Sir干脆地点了头。
那种顺从来得太快,让大臣有些惊讶。我也同样惊讶。
中午的时候,我一个人待在大臣的办公室里,对着大臣的白板确认下午的议程草案有无缺漏。Sir又走了进来,我告诉他大臣出去吃午餐了,如果有什么需要传达的可以让我代为转述,或是下午再来。
而Sir只是走到我旁边,同样望向大臣的白板。“很漂亮的逻辑,很理想的远景。”他评价道,“只可惜……在白厅中,纯粹理性(pure reason)并不足够。”
Sir显然知道大臣的提议注定会被拒绝。这让我愈发不解,为何他没有制止大臣的决定。
“您知道下午的会议会……”我迟疑着发问,不知该如何措辞,但Sir听懂了我的疑惑。
“只有让大臣先做了,他才会相信这暂时做不到。”Sir的回答平静而直接,“只有当他自己撞上过那堵墙时,他才会明白,他的纯粹理性不足以通行。”
“‘暂时’?”我重复道。
“这并非完全不可行,只是不是现在。”Sir灰绿色的眼睛注视着我。
他继续解释,大臣的想法需要修改、需要伪装、需要循序渐进(gradatim)。下午的暂时性失败,会帮助大臣更快学会……与偏见、习惯和利益共舞。
我还是有些惊讶,但换了方向。我惊讶于Sir对我的坦诚。
“那么,Sir。”我鼓起勇气问,“我下午需要做什么?只是记录吗?”
“观察,然后记录情境。重点是观察,你也可以同时思考。”他的要求比昨日多了“思考”这点,“在会后,照顾好你的大臣,当他需要帮助的时候,西里尔。”
观察、记录、思考。我带着这三个词踏入下午的会议。
各个部门的代表熟练运用着白厅的文法,赞同并拒绝了大臣的方案。
而我尽我所能,观察并记录下了所有我能想到的部分,同时留意着大臣。
大臣的耐心在一点点被消磨,身体从最初的前倾变成后靠,再变成烦躁的前倾,呼吸变得略微急促。每次试图插话,都被对方用某项规章、某部法律、某个委员会决议挡回去。我看得出来,他在崩溃的边缘。
就在我以为会议会在一片礼貌的“No”中不了了之时,Sir抛出了DLO机制,给下午的失败留下了一丝成功的门缝。
那个提议,温和、无害、不触及任何部门的痛点,所有代表几乎立刻表示了支持。
会议在富有建设性的氛围中结束。忍耐已久的大臣一言不发地起身离开,步伐急促,甚至没有再看Sir一眼。
我拿着我笔记本,一时有些纠结,是该追上去安抚大臣,还是先留下来整理会议桌。
我下意识地望向Sir,看见他正平静地将散乱在桌面上的,各代表遗留下的文件等一一收拢。
他头也没抬,语调沉稳:“会议室的善后工作,我来处理。你跟上大臣,为他泡一杯茶。”
“Yes, Sir. ”我松了口气,快步离开了会议室。
追上大臣时,他正在自己的办公室里踱步,像一只被困在笼中的狮子。领带被他扯下来,甩在办公桌上。
大臣盯着那块白板,脸上的表情复杂得难以形容。我没有说话,只是轻轻把门关上,走到里间给他泡了杯茶。
出来的时候,看到大臣缩在边上的沙发里,看来会议上的无助对他打击很大。或许我应该安慰他,但是一时找不到合适的词句,况且……我的安慰可能有些虚伪,毕竟我早就知道会是这个结果,于是,我只是把茶杯轻轻放到他前面的小桌上。
大臣说我泡的茶太甜了,我需要备注记录一下大臣的口味。
我看着大臣起身准备擦去他白板上的内容,还好在他刚擦掉一小角的时候,Sir走进来并制止了他。
紧接着,Sir开始了对大臣的……教学?我暂且先使用这个词。
我翻开笔记本,刚打算记录两人的对话,就看到Sir对我轻轻摇头示意,看起来我的右手可以休息一会儿了。于是我只是看着笔记前面的记录,旁听Sir的这节课。
Sir为大臣解释每个“No”背后的“Yes”,解释着各个“情境”。我随之理解起他让我记录下的每个“情境”的可能含义,明白了那句:“Verba volant, scripta manent.(话语飞逝,文字长存。)”还想起了前几天Sir在我备忘录上的批注:“简洁是美德,模糊是护甲。(Brevity is a virtue; ambiguity, armour.)”思考各种细节中可能被提取出的信息。
我听着两人的对话即将告一段落,便合上笔记又去到里间为大臣新泡了一杯茶——这次没有加糖,也没有加奶。
泡好出来,按Sir的要求帮助大臣完成需要提交给10号的报告。
大臣落笔十分犹豫,我看得出大臣其实已经大致理解了Sir的思路,但他还有些不甘。他的理想刚在现实面前撞得粉碎,他不喜欢这份“富有成效”,这很正常。
我看着自己的笔记,有些迟疑,而大臣注意到了我的迟疑。他在等待我的回复……他需要我的帮助吗?
我将我的笔记摊开给了大臣,我向他展示了会议中的细节,那些谈判和试探。那些Sir让我记录的“情境”,为Sir先前的课程补充了内容。我越界了。
我感到紧张,因为如果大臣认为我自作聪明,那么我作为PPS的信任基础将荡然无存。但他没有,他看懂了。他看懂了笔记,也看懂了我,大概。
大臣很宽容地说,他被两个人教育了,还说我的笔记很有价值。
我陪着大臣继续完成了那份报告的草稿,将不算成功的会议用白厅的文法包装成了“富有成效”。这有些虚伪,但确实是“白厅传统”需要的。
大臣或许还是不喜欢它们,但他在理解它们,并学习使用它们。
而我,也还在学习。这会是一段漫长的学徒期。
或许我应该洗个热水澡,躺到床上继续整理我今天的收获。
话语飞逝,但如果你记录得足够仔细,它们可能会变成长存的货币。
哈哈()
真的不回来修信息币了,真的。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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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西里尔的日记(1980.1.22/23)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