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孩听完她的话，面上先是一瞬怔愣，神情随即变得复杂起来。


    温承歌从那双眼睛中读出了许多情绪，惊讶、悲伤、愤恨，但最终，它们都被一种深入骨髓的痛苦所掩盖。


    她沉默了许久，问道：“前辈，你知晓那五处屋舍的来历？”


    “当然，我怎么会不知道呢，我只是有些……惊讶。”女孩回过神来，喃喃道。


    “村里人极少新建房屋。整座村寨长久由我来庇护，又有祠堂内的香火加持，足以令这里的房屋长久伫立，历经几代人也不曾动摇。


    “我还记得，十几年前那场山洪淹没了临近的屋舍，使得一些人不得不背井离乡，寻求新的立足之地。那时候，有十几名无家可归的流浪者，来到这里寻求庇护。”


    女孩已经陷入过往的回忆之中，她的声音渐渐缥缈起来。


    “为首之人是一名青年。按照人的标准而言，他长得不错，且气度不凡。听村里人说，此人是附近一位远近闻名的风水先生的亲传弟子，本事甚至要强过他的师父。


    “他同当时的村长攀谈了整整一夜。具体说了什么，我已经记不清了，只记得天色将明的时候，那位村长已经允许了流民在此地落居。”


    温承歌听及此处，问到：“村长最终接纳了这些流民，是因为他的身份？”


    “或许吧，我对人故弄玄虚的那一套没什么兴趣，只听说那名青年结合村寨的风水，精心选下了五处地盘，说是能够改善村中的气运。


    “你也知道，灾厄过后正是人心惶惶的时候，村民们很快采纳了他的建议，着手在五处点位修筑房屋，这一修便是好几年，新房落成后，又有人陆陆续续地搬了进去。”


    “最后一处房屋建成的当夜，那青年悄无声息地消失在村中，没有人知晓他去了何方，人们很快也无暇顾及这些——灾疫已经开始了。”


    地灵叙述的声音越来越小，最后彻底沉默下来。


    真相已经水落石出。


    数年后的她们已经知道，那名青年所谓的“看风水”，不过是个彻头彻尾的谎言。他真正布下的邪阵，才是这场灾厄的源头——被邪祟加持致使失控暴动的地灵，以及同样遭受污染的田地与村民。


    但那青年为何盯上了这座村子，他在筹谋着什么，会与她此行目的有关吗？


    温承歌皱起眉，注意到对面的人已经沉默了许久，将视线落回到女孩身上。


    “原来如此……”


    女孩面上已经分不清悲喜，她张了张嘴，过了许久才找回自己的声音。


    “我守护此地百余年，看着那些村民在这片土地上出生，繁衍生息，又埋葬在这片土地之下。


    “一代一代在我的身边人生老病死，而我将守护着他们直至消散。于我而言，这就是人间。


    “但我却从未料到这消散来得如此之快，短短几年内，物是人非。自封印本体之后，我时常在这荒村中游荡，一遍一遍看着荒芜的土地，废弃的房屋。


    “这里的一切都还留存着他们先前生活过的痕迹。走在村中时，我时常能听见孩童的笑声与老者的叹语，到后来，那些声音全变成了凄厉绝望的嚎哭。


    “我偶尔会想，或许冥冥之中自有定数？或许这些灾厄也不过是天道的一部分？不论是灵还是人，我们皆违抗不了天道。


    “这些年来，我靠着这样的理由去抚平自己的不甘，设法麻痹自我：反正也没有多少时间好活，余下的日子里，我该忘记那些来自过去的痛苦，接受眼前的现实。


    “但如今我才知道，这一切并非天灾，而是人祸……”


    女孩艰难地向温承歌伸出双臂，她的手止不住地颤抖，像在寻求拥抱，又像在讨要一个理由。那发狠的，嘶哑的质问生生从她小小的身躯中挤出：


    “好痛啊……神女，告诉我：这痛苦从何而来？为何他们，为何我要承受这些？！”


    她浑身都剧烈地颤抖起来，几乎要跪倒在地，几乎要消散在人间，却依旧站在温承歌面前，像一簇微弱的火焰。


    温承歌沉默不语。在她感知内，女孩的生息正在加速流逝，她的躯体在夜色中几乎透明，似乎一阵风就能将她彻底吹散。


    她的时间所剩无几了。


    “哈，哈哈哈哈……”


    女孩对上温承歌的双眼，她忽然咧开嘴，毫无征兆地笑起来。那一长串沙哑的笑声从她喉间倾吐出来，带着嗬嗬的气音，却如哭嚎一般哀恸至极。


    温承歌定定地看着她，看着那张一道泪痕也无的苍白面庞，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她一直笑尽了最后一丝力气，再也没有任何情绪能够从喉中宣泄出来，终于平静下来。与先前的波澜不惊不同，这一回，她的面上只剩下最无力的释然。


    女孩似乎想到了什么，那双灰暗的眼中忽然有一点希冀划过。


    “不，不会再有任何痛苦，只差最后一步，我会得到解脱……”


    “来吧，孩子，斩除我的痛苦。”


    女孩一如先前她出现在温承歌面前那般，静静地抬头望着她。随后，一步步走向井口。


    这一次，温承歌并未阻拦她。


    那座水井经历了邪祟的侵袭，裸露在外的井口只剩下散落的青石砖。女孩走到井边，面对着黑黝黝的洞口，她没有半分犹豫，纵身一跃。


    她的身影消失在那一片漆黑中，四周一片死寂，并无重物坠地的声响。


    井口处忽然浮现起一道金色的封印，如阳光下的冰雪一般迅速消融，散在空中。


    温承歌握紧了溯光的剑柄，她的目光聚焦在那口井上，一刻不离。


    下一刻，周围的地面剧烈震动起来，温承歌感受到一股巨大的灵力正在她脚下的土地中游动。


    伴随着隆隆的浪声，这位地灵苦心封印的本体终于破土而出，化为一道汹涌的水流，散发着阵阵热气，铺天盖地地向温承歌袭来！


    温承歌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闭上双眼，周身的灵力覆上了一抹淡淡的金辉。待到那水迹迫至眼前的那一刻，她猛然伸出手！


    顷刻间，那来势汹汹的水流凝滞下来，顺着温承歌的掌心在空中划出一道长长的弧线。她两手合拢，水流便汇聚成球状，不断在空中翻涌着。


    温承歌缓缓睁开眼，眸中金色的流光还未褪去，她看着面前驯顺的灵力流，心中却前所未有的沉重。


    太虚弱了。邪祟之力的加持被吸收后，属于那位地灵前辈自己的力量已经薄弱到带不起任何有实质的媒介。那水流只是最纯粹的灵力所构，甚至若是温承歌愿意，她能够直接将面前的水球吸入自己体内的灵力池中。


    两百年修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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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出来的灵力积蓄，在邪祟的消耗下，竟只剩下这微弱的一团……


    井口处，星星点点的灵光缓缓冒出，那是女孩的灵识。随着她最后一丝灵识彻底消散，那些灵力的挣扎也愈发微弱，最终停止。


    温承歌目送着它们化为大大小小的灵力，逸散在空中。远处，天边第一缕曙光驱散了漫漫长夜，世界开始苏醒。


    那些光点一点一滴地沉入地下，回归灵脉。村中四分五裂的土地缓缓合拢，将灾厄袭击过的痕迹彻底抚平。


    温承歌环顾着整片村寨，一切似乎都恢复了原样，无人知晓这里曾有一位地灵生于斯，也逝于斯。


    此地不会再有邪祟，不会再有污染。但她知道，离去的人也不会再归来，而未来数年内，这里也不会再有聚灵成型的地灵出现了。


    事情为何总要走到无可挽回的一步？万籁俱寂之下，温承歌心中头一回产生了这样的想法。


    分明是又一次尘埃落定之时，她心中却始终带着挥之不去的烦闷。那烦闷中有地灵的痛苦，有她回忆中的青年人，亦有神女自己。


    诸多思绪缠绕成一团乱麻，扰的她心神不宁，不得不强迫自己将注意力拉回当下，还有一些事需要确认……


    温承歌平复着呼吸，再次开启天眼，感受到此地断裂的灵脉也彻底恢复正常。灵脉尽头经过那山间的温泉，向远处延展着。


    她遥遥望向那座温泉，心念一动，脚下已然迈出了第一步。


    此时此刻，神女大人似乎全然忘记了自己的瞬移能力，她只是愈发急切地加快了步伐，最终几乎是飞奔着向那座温泉赶去。


    待到那狭长的洞口出现在温承歌眼前时，她却忽然有些踟蹰，放慢了步伐，小心地踏入那洞窟中。


    下一瞬，一股温暖的气流扑面而来。


    待到双眼适应了洞内昏暗的光线，温承歌看见那座温泉已经重新蓄满了水。水面上散发着氤氲热气，一串串剔透的气泡从泉底浮上来，将严寒牢牢地阻挡在洞外。


    似乎感应到温承歌的到来，一滴水从翻涌的泉眼中缓缓浮出，飘到温承歌的面前。


    它在外形上与温泉中千千万万滴水没有什么区别，但温承歌却能感受到这滴水中蕴含着的浓郁的灵力气息。


    而相较于寻常灵力，这滴水中散发着更为深厚而温和的气息。温承歌几乎在见到它的第一刻便明白过来，这是属于地灵的赐福。


    她轻轻闭上双眼，让水珠融入自己的眉心。


    一阵暖意汹涌而来，又轻柔地将她整个人包裹其间，她心中的烦闷在这一刻被尽数驱散，彻底平静下来，融入了那片温暖中。


    女孩的声音在她脑海中响起，这一次，那声音中不复先前的痛苦与无力，而只是前所未有的柔和：


    “谢谢你，孩子。这份力量能够混淆你身上神权的气息，愿你平安。”


    温承歌面对着新生的温泉，郑重地行下一礼，转身向洞外走去。


    她再一次经过山下的村寨时，在最后一处废墟面前驻足。那些砖瓦之下，埋藏着一个跨越数年的阴谋，如今却了无痕迹。


    天光大亮，日光拂过她的面颊，带来淡淡的暖意。温承歌迎着日光，任由微风将发丝吹散，默念着云雨册上的记述：


    “宜山方圆数百里内，无风无雪，天朗气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