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口打开了！快走！”


    光屏后传来焦急的呼喊声。


    黑蒙蒙的夜色中浮现一个云雾翻涌的白色漩涡，漩涡打着卷儿缓慢扩张，以极为缓慢的速度一寸寸蚕食着周围无边的黑暗。


    目光触及这团雾霭迷蒙的白，玩家们多日以来因神经紧绷而深深皱起的眉眼终于舒展开来，然而，当他们将视线投射向牢不可破的光墙，想起那三个生死未知的年轻生命，深深的担忧与焦躁便又浮上心头。


    失去意识的江余烬和高挽晴分别被王能和宋见月背在身后。


    几人站在距离漩涡半米远的位置，身体后倾，已经做出随时准备逃跑的姿势，布满血丝的眼睛却依然死死盯着前方大亮的光墙。


    “这几个小孩怎么应付得来！”王能深深吸一口气，脚尖调转了个方向，和漩涡又拉开半米距离。


    当时，几乎是在金光罩从天而降的同一时间，他便挥舞着武器冲了过去，却被这坚实的光屏阻隔在外。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在这样干冷的天气里，豆大的冷汗却不停从王能额角滚落下来，砸落地面，留下几块深色的湿痕。


    原本狂躁暴起的家仆们倒是此刻倒是全部失去了生息，以千奇百怪的动作定在院子四周，一动不动。


    姜镇和杨家旺匍匐地面，一对充血暴凸的眼珠死死盯着漩涡，强烈的对于求生的渴望在狰狞痛苦的脸上定格。


    “不要着急，再等等。”沉着镇定的女声响起，许白薇将王能拦住，阻止他因救人心切做出什么不理智的决定。她皱着眉，警惕望着前方，依然一副冷静自持的模样，只有攥紧颤抖的双拳暴露出她内心的不安。


    *


    与此同时，一墙之隔的金光罩内——


    “去吧。”柳依依最后摸了一把古古冰凉的脸颊，低垂的眼睫湿漉漉的，眸中隐隐有水光闪动，“我差点酿下大错，等她醒来，请替我传达我的歉意。”


    “不，她不会怪你的，她一直很喜欢你。”


    殊恒将小姑娘抱紧了。小朋友沉重的脑袋因昏睡而脱力地左摇右摆，他换了个抱姿，一手托住女孩的后脑勺，轻轻固定在自己肩头。


    “你可以自己走吧？”他看着一旁身高只到自己膝盖的小号封桀，眨了眨眼，他可没有其余的手能再多抱一个小孩。


    小男孩黑洞一样深不见底的瞳眸轻轻扫过古古的睡颜，没有说话，摇了摇头。


    殊恒呼出一口气，温热的气体在寒凉深夜中凝成一团沉重的白雾，他目光移向身后高筑的光墙，那白雾在嘴边消散了：“柳小姐，后会有期。”


    下一秒，瘦高颀长的身影高高跃起，宽大的白色衣摆随空气的振荡扑动起来。


    他嘴里吐出几句法诀，金色光墙如海市蜃楼一般刹那间消失，一只小巧的雕纹金镯重新扣上殊恒白皙的腕骨。


    他穿过静止的傀儡群，身姿灵巧敏捷，将古古稳稳当当地护在怀中，身后幼小的身影和他保持相同频率在这些静止的雕塑中穿行，像一小团红色的影子。


    漩涡由一个白色的锚点慢慢变成一面椭圆的云镜，在视野里愈渐渐清晰，殊恒看到队友们劫后余生般欢欣喜悦的表情，同他们报以一个轻松的微笑。


    然而，异变横生，在队友们脸上的笑容从定格到转变为极端惊惧的短短半秒时间内，后上方突然传来一阵凄厉的破空声。


    殊恒下意识将古古裹进怀里，迅速降低身形落地，贴着地面翻滚了几圈，粗糙的水泥地将膝盖磨破，一阵火辣辣的疼。


    与此同时，两道黑影以惊人的速度从头上飞掠而过，伴随着砖瓦碎裂崩落的巨响，呛人的灰尘气味瞬间淹没鼻腔。


    殊恒顾不得灰尘蒙住眼睛的疼痛，迅速支起身子环视四周，不祥的预感在心头跳动，很快便在眼睛触及地面那团红色的幼小身影时应验。


    触目惊心——灰白的地面上拖着一道骇人的猩红血迹。


    他迅速扑过去确认封桀的伤情，同时用余光盯着坍塌墙壁中两个匍匐着直立起来的人形。


    ——是杨家旺和姜镇。


    二人青灰色的脸庞皮开肉绽，鲜血从开裂的皮肤中淌落下来，肌肉和骨骼因剧烈的撞击而变形瘫软着，像两个用钢丝支架勉强撑出人形的工艺拙劣的玩偶，极不协调的躯体踏着怪异吊诡的脚步朝三人缓缓靠近。


    通往出口的道路被崩塌的墙瓦截断，四周静止的仆群也缓缓扭动僵硬的脖颈，透不进一丝光亮的黑黢黢的瞳孔朝这边逼视下来，仿佛将三人团团包围起来的狼群。


    得益于过人的五感，殊恒同时听见了庭院内外动物爬行移动时发出的窸窸窣窣的声响。


    看来是因为柳依依执念消散，力量大减，镇不住这副本里这些被压制已久的妖魔鬼怪了。


    比起他们，废墟对面，带着两名伤员的几个队友处境其实更加危险，到了这个时候，体力消耗殆尽的这几人几乎没有自保能力。


    来不及多想，殊恒扯着嗓子喊道：“你们快点离开，这里我能应对！”


    “可是……”废墟对面传来焦急的微弱声响。


    “没有可是！这样下去我们一个都跑不了！”


    “……你们。”这次对面只传来两个颤抖的音节，“……你们……小心！”


    所幸，便是再凶恶顽强的身躯，终究还是由人类的骨血浇筑而成的，杨家旺和姜镇的移动速度因折断的骨节大幅减慢。


    二人目眦欲裂的眼眶中流下几道弯曲的血泪，喉中发出野兽般粗重的低吼，正摇摇晃晃朝三人逼近。


    殊恒将两个小孩紧紧搂在胸前，迈开脚步，瘦削的白色身形猎豹一样划破夜空，以不可思议的速度迅速朝出口方向跑去。


    原本如同雕塑一般静静伫立的仆群如同化冻一般，从头到脚，再到四肢，僵硬的身形逐渐恢复活动能力。


    他们伸出灰白色的长而尖细的指尖，像翻涌着尖刀的海洋那样朝人涌来。


    由于这巨浪的逼近，被崩塌的废墟阻挡、原本便十分狭窄的道路变得更加难以通行。


    殊恒提起十二分警惕，肾上腺素飙升到几乎超过阈值，然而他能在这副人类身躯中施展出的力量终究太过有限，一个躲闪不及，他的衣服便被利爪撕扯出无数个破口。


    无数干瘦枯槁的身躯逼迫下来，月色被遮挡得严严实实，地面上烙印出油墨般的阴影，比夜色更加漆黑。


    在这千钧一发的时刻，身后突然传来一声破空的巨响。


    殊恒转头回望，无数条白绫如八爪鱼的触手，正直直朝三人面门袭来。


    书恒心头一凛，急忙做出防备的姿势，那些触手却如同有生命一般，在靠近三人的瞬间，又突然调转方向，缠上傀儡的脖颈，一个用力，便将捆绑住的傀儡拖甩至墙根。


    柳依依窈窕的身姿在白绫后出现，她眼中含着清泪，死死盯着杨家旺和姜镇。


    “你们快走，这里由我来处置。”


    嘶哑的声音自柳依依喉头溢出，她娇美的面容痛苦地皱成一团，仿佛理智与**正在进行激烈斗争，争夺这幅躯体的主导权。


    她的手指蜷曲着，周身萦绕着灰白色的火焰，颤抖的指节狠狠扼住了杨家旺和姜镇的脖颈。


    看得出来，她的力量因怨气的消减而大幅削弱，相比起之前，她对副本中事物的控制已经不再得心应手。


    看着重新化为厉鬼的刘依依，殊恒心中五味杂陈。


    二度堕鬼的个体往往要比初始的厉鬼更加难以超度，这意味着，这个状态下的柳依依，将可能面临永远被困在副本中的结局。


    然而，当前的情况不容他多想，眼下，其余二人被柳依依牵制住，他的首要任务是先这两个小孩安全送出副本。


    于是，他什么都没有说，只是轻轻朝柳依依颔了颔首，用力将两个小孩往怀里抱得更紧了些，向出口奔逃而去。


    皮肉撕裂的脆响，喉咙里失控的嘶吼，灰尘和血气交织的气味，铺天盖地地从身后袭来，像一阵能将人推开的狂风。


    即便殊恒是从天上下凡的神仙，换算成人类的年纪，他也不过只是一个少年而已。


    血腥残忍的视觉冲击并不使他害怕，此刻，致使他心中压抑不止的，是柳依依为了保护他们，近乎自毁式的举动。


    他明白，这一切都是为了古古。


    他奋力一跳，越过地面上散落的砖瓦，三两步跑到白色的漩涡前，在他手指触摸到漩涡的那一刻，身后亮起白昼般的光。


    *


    【奇怪，照理说这会儿应该醒了才对啊……】


    平直无波的电子音在头顶响起，仿佛顺着水流灌进耳里，迷迷蒙蒙的，听不真切。


    古古翻了个身，只感觉整个身子置身于云顶一般，轻飘飘的。


    “别吵……我要睡觉……”小女孩把眉头一撇，两只小肉手捂住耳朵，嘟嘟囔囔抱怨道。


    突然，身下托举着的云朵被撤走，一阵天翻地覆的失重感，身体往下坠落，整个人掉进柔软而冰凉的被褥中。


    小女孩被彻底惊醒了，一双眼睛睁得像是要从眼眶里跳出来。


    她嘴角委屈地瘪起，柔软的头发蜷曲着，乱蓬蓬堆在头顶，像被风揉乱的雏鸡的羽翎。


    “古古要睡觉……”她声音里带了点委屈的哭腔，捂住耳朵的小手换了个位置，揉了揉泪光闪闪的双眼。


    “你已经睡了三天三夜了！”头顶被人不轻不重地拍了一下，似是松了口气一般，无机质的机械音中透出些许无奈。


    “嗯？是001叔叔啊？”古古这下子才算是完全从睡意中苏醒过来。


    她眯着眼睛环视了一圈四周，见自己正置身于一个正方形的小房间内，四面铺了粉白相间的墙纸，除开身下这张占据了房间二分之一面积的软绵绵的大床外，整个房间再找不出第二件物品。


    这里甚至没有灯，唯一的照明来自001身上数据环流散发出的蓝色荧光。


    “这里是哪里呀？”


    古古揉了揉脸蛋，挣扎着从床上爬起来。忽然，脑海中闪过火光漫天的影像，还有柳依依那张映照在火光中依然惨白的脸。


    “姨姨呢？”


    见小姑娘虽然刚刚才从疗养液里放出来，而这会子已经恢复了平日里的生龙活虎，甚至还记得打听副本里npc的情况，001大大松了口气，同时心里又纠结起来。


    就在古古逃脱副本那一刻，主神向所有系统传递了【烬中缘】副本关闭的通知。


    这代表着副本的崩溃瓦解。


    暗界中的副本，本来就是鬼怪执念过强而编织出的幻境，副本中的主要boss是整个幻境世界的绝对核心，若非副本boss力量大为削弱，幻境几乎不可能出现陨灭的情况。


    而对于一只厉鬼来说，力量削弱意味着什么？答案已经不言而喻。


    他该怎么向她说明，柳依依为了掩护他们离开，可能已经葬身在了自己构筑的那个世界中。


    001听了他们当时的对话。


    他们谈话间仿佛打哑谜般的只言片语，隐隐约约牵扯出另外一个001从未听闻的世界观。


    什么地府，什么轮回……总之，那小孩似乎是答应将柳依依带出副本，进入轮回，重获新生。


    但那儿人本就来路不明……现在也只能希望他不是在痴人说梦了。


    【柳小姐跟你们一起逃出来了，她也要去过自己的新生活了。】


    向来不擅长撒谎的001含糊回答道。


    “太好了！”小女孩清脆的欢呼声像弹珠一样在狭小的空间内蹦来蹦去。


    没等她再拉着001问些别的问题，冰冷的系统提示音再度在脑海中炸响：


    【即将进入副本，请宿主做好准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