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第二十四章

作品:《异同

    周叙看到吴半吨发的信息的时候,刚换了一身新洗的衣服。他去了一趟商场,还买了两部传呼机,打算给林太婆和周遡用,这样他就能随时收到他们的消息了。


    吴半吨给他发了好几条:


    “有人来闹事。”


    “速速速来。”


    “铮哥不在。”


    周叙来不及给他打电话,连忙往歌厅赶,他和吴半吨之前歌厅还没开业的时候就买了两辆二手自行车,没再用王铮给他们找的司机。歌厅离酒店也不远,骑个自行车也完全够用了。


    到了歌厅,吴半吨正站在大厅中间,眼里一片怒意。几个服务员躲在楼梯口,更多的在包间门口偷偷看。他们都在歌厅营业开始之前的规定时间来准备各项事务。歌厅的保安和那群闹事的人对峙着,但很显然,保安都没有什么打斗经验,和那群凶神恶煞的混混没法比。


    周叙刚踏进歌厅大厅,前台后面坐着的一个男人就“蹭”地站了起来,动作带着点装腔作势的敏捷。那人个子不高,剃着青皮头,脖子上挂着条粗得扎眼的金链子,眼神像钩子一样刮在周叙脸上:


    “你就是管事的?”


    吴半吨拉了一下周叙:“我趁他们进来的时候报警了,但他们没有要走的意思。”


    警察局里这里不算近,来还得花点时间。


    周叙目光平静地扫过大厅,原本光洁的地板被踩满了脏污的鞋印,几张还没来得及摆正的椅子歪倒在地,看起来这群人进场的时候已经闹过一轮了。


    最后,他的视线落回那个自称六哥的男人身上。


    “你好,”周叙开口,声音不高,却异常平稳,听不出半分惧意,甚至带着点客套,“开门做生意,讲究和气生财。我们歌厅刚开业,不知道是哪里招待的不周到,得罪了各位?”


    他的态度既不是惊慌失措的求饶,也不是暴跳如雷的对抗,而是一种近乎冷淡的、居高临下的审视。这完全出乎六哥的预料。他本以为会看到对方吓得腿软或者气急败坏的样子,好方便他拿捏。周叙这种平静,反而让他有种一拳打在棉花上的憋闷感,那点装出来的凶狠顿时有点挂不住,不禁有点恼羞成怒:


    “操,少他妈装糊涂。别说那些有的没的。你们在这带开歌厅,我们是要收保护费的。这样,六哥我也不多要。”他比了个数,“你乖乖交了保护费,咱们也好说,要不等会别耽误了你们开业。”


    他话里话外都是威胁的意思,还暗示周叙和吴半吨看身后那群人手里拿的东西。随着他的目光,那群混混像是收到了无声的指令,瞬间挺直了腰板,眼神变得凶狠起来。


    棍棒板砖一应俱全,非常标准的闹事专用武器套餐。


    “不是你们什么意思?我们歌厅好好的碍着你们什么事了,哪来的保护费,找事是吧?”吴半吨气愤的上前一步。


    周叙拉住他,六哥冷笑一声:“怎么?我还特意等你们开业一段时间再过来的,你们现在也挣了不少钱了吧?交点保护费也不是什么大事,可别不领情啊。”


    周叙听他这么说,笑了笑:“看来你们盯梢也挺久的了,辛苦了。不过关于保护费,我之前还真没听说过,交了保护费能有什么好处?”


    六哥走到那群混混中间,昂着头说:“一是买个清净,省的我们天天来打扰你们,别把你们生意搞黄了。二是保护你们这歌厅,你放心,只要你们交了保护费,别人保准不敢来闹事。”


    周叙好像被他给说动了一样,颇为动心的问:“听起来好处还挺多的,不过这个别人……恕我直言,目前来闹事的只有你们,万一其他人都是遵纪守法的好公民,我们这保护费交的也亏了一半吧?”


    六哥完全没想到他会这么说,一时间居然觉得他说的挺有道理的:


    “也是……不对!什么玩意?”


    后面的一个小混混走上去:“六哥,他好像说咱们要的保护费不值这个钱。”


    “去你的,用你说?”


    那个小混混悻悻的退了回去,六哥抢过他手里的棍子,示威般的举了举:


    “实话和你们说吧,这地方还有其他的帮派,我们是最大的。知道我们老大是谁吗?那可是叱咤风云,横走黑白两道的人物,你们可惹不起。”


    “所以说啊,你们这歌厅能被我们要保护费,那是荣幸。”


    六哥大概不明白什么是越保持神秘越显得牛逼的道理,周叙就提了一句话,他就把自己这边的事都抖落出来了,这人很显然是个没什么脑子的蠢货。


    前台的座机突然响了起来,吴半吨赶紧去接,是王铮打过来的:


    “我才看到消息,马上就过去,什么情况啊?”


    吴半吨简单的给他解释了一遍事情的经过,王铮听说对面来要保护费,冷笑了一声:“呵呵,他们以为老子是吓大的,我当年混迹江湖的时候他们还不知道在哪里吃奶呢。”


    “行,大侠,你赶紧来吧,周叙和我在这顶着呢。他们万一真打起来,我看我们这边估计是打不过人家。”吴半吨捂着电话筒小声说。


    周叙没听全他们的对话,不过他能听出来王铮应该是在来的路上,歌厅离营业时间也没多少了。他掏出一包烟,给六哥递了一支,脸上挂着那副惯常的、看不出深浅的笑意,打火机的火光跳跃间,周叙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莫名的,让人不自觉听他说话的气势。


    “我明白,在道上混,讲究的就是个脸面。” 周叙吐出一口淡淡的烟圈,眼神扫过那群虎视眈眈的小弟,“保护费说白了就是交个朋友,图个平安。好好说就是了,何必动刀动枪伤了和气?”


    他侧身指了指歌厅里面:“要不咱们去里面坐着好好说?你们是第一次来吧,开个包间玩玩,咱们边玩边聊,钱的事好商量。”


    周叙尽量拖着时间,争取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这番话说到了六哥心上,他单纯是因为最近闲得慌,加上那群人跟着他天天不务正业,手里都没什么钱,好不容易有个新开的歌厅,才打算过来虚张声势的要点保护费。但要是真要动手砸这歌厅,麻烦也不小。况且周叙旁边那胖子反应太快,他们刚从对面走过来,这胖子就当机立断打了报警电话,一点也没让他们按之前先把人控制住再威胁的常规步骤来。


    周叙递过来的这个台阶,正好满足了他想要立威的心理。


    六哥努力绷着脸,在下台阶之前还想维持最后一点威严,恐吓般的凑近周叙,用只有两人能听清的音量色厉内荏的强调;“算你识相,进去玩玩倒是行,但该交的一个子也不能少,懂吗?”


    他又刻意强调般的说给后面的混混们听:“不然要你好看。”


    周叙心里明白这人已经松口了,他让开一步。刚才剑拔弩张的气氛也淡下来了一点,吴半吨在后面悬着的心刚要落下……


    就在这个时候,六哥身后一脸戾气的小年轻大概是平时打架斗殴惯了,脑子不太灵光,只看到自家老大凑近对方,又说了那句要你好看,以为是和之前一样要动手的意思。他立功心切,加上之前被安保挡着憋了一肚子火,根本没领会六哥隐含的妥协意味。


    他大叫一声,抡圆了胳膊拎着搬砖冲上前。


    六哥脸色骤变,刚想破口大骂:“你他妈……” 但已经太迟了,那块板砖狠狠地拍在了周叙的脑袋上。


    周叙也没料到这突如其来的变故,他没想到还有这么一号如此神经的人物蹦跶出来了,只觉得眼前的世界猛的一黑,脑袋上的剧痛甚至还没来得及让他完全感受,巨大的冲击力已经让他完全不受控制地向旁边猛地一歪。


    “周叙!” 吴半吨大吼一声,周叙只觉得脸上有温热的液体流了下来,接着彻底失去了意识。


    那个砸了板砖的混混,浑然不知自己闯下了弥天大祸,他看见周叙晕过去,以为所有人都要开始动手了,还转过头想为自己先开了个头邀功。


    然后他被六哥踹翻在了地上,六哥简直是想杀了他的心都有了,他完全想不通自己怎么会放这么个猪队友在身边,他想要那点的面子和所谓的谈判结果就这么被这一板砖拍没了。


    他第一反应就是带着人赶紧溜,结果外面忽远忽近的传来了警笛声。


    这下是完蛋了。


    周叙再睁开眼睛的时候,第一眼看到了洁白的天花板,再是旁边的吊瓶……


    然后是王铮那张放大的脸。


    王铮看见他醒了,松了一口气:“谢天谢地,你总算是醒了。”


    他双手合十以自我为中心转了一圈,边转边拜:“感谢各路神仙保佑,感谢感谢。”


    周叙动了一下,只觉得头痛无比,王铮连忙按住他:“哎!你别动,医生说那板砖砸在你脑袋上,离太阳穴就差那么点距离,再偏一寸可就险了。”


    周叙过一会才想起当时发生了什么,有力无气的问他:“歌厅怎么样了,那群小混混解决了吗?”


    “没事,他们都被警察带走了,半吨去做笔录了,估计一会就来了。你这是脑震荡,这几天就好好在医院休息吧。”


    王铮说到这,一拍病床床边,气哄哄的坐在旁边椅子上:“妈蛋了,那群**简直是有毛病,跑到歌厅来闹事,还把你弄成这样。”


    “你放心,我绝对不会这么饶了他们的,等我和警察局那边说说,非多关他们一百年不行!”


    旁边病床上的人被他吓了一跳,周叙倒是有点担心:“他们总不能一直关着,我看那六哥不是什么善茬……”他想起当时六哥的话,“万一他们以后再来闹事,或者有其他也想来要点保护费的,我看还是多招点保安吧,以防万一。”


    王铮点了点头:“你说的有道理,我看这些保安也没有什么经验,要是下次对面真动手了,结果还真不好说。”


    周叙想了想说:“要不再找人的时候找点有打架经验的,就算人多,但是都是花架子,也没什么用。”


    王铮同意了他的话,就在这时候,吴半吨推门走了进来,身后还跟着刘青。


    吴半吨看见周叙醒了,哎呀一声:“你可算是醒了,当时快吓死我了。”


    他仔细看了看周叙的脑袋:“真是魂都让你吓没了,我看那小混混也是个勇的,他妈脑子有病了。”


    刘青把几个饭盒放在病床旁的桌子上:“好了,我做了点饭,你们三个就在这里吃吧。”


    她走上前看了看周叙的伤,那绷带缠住了周叙大半个脑袋,看起来有点滑稽。


    “小叙啊,你这几天就好好休息,等我做饭给你送过来,这受伤了肯定得吃点清淡的,想吃什么菜你和刘嫂说。”


    周叙有点不好意思:“不用了刘嫂,医院应该有饭,我等自己买点,别麻烦你了。”


    刘青板起脸:“你和我客气什么?我正好平时也没什么事,成天在家,闲着也是闲着。再说我拿你和自己孩子一样,你怎么还和我见外呢?”


    周叙看着她那关切的眼睛,圆滑的嘴皮子突然卡壳了。


    “自己孩子”。


    这四个字,把周叙所有滴水不漏的推脱和客套话全都卡在了喉咙里,他甚至能感觉到自己脸上的肌肉在细微地抽搐。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被粗暴地倒转回去,周叙又被一只无形的手猛地拖拽回那个他以为自己早已尘封的过去。


    眼前刘青的的脸突然扭曲起来,取而代之的,是一张带着数不清怨恨和刻薄恶毒的脸。林珊——他的亲生母亲。


    她看他的眼神,不像看儿子,更像看一个刻骨铭心的仇人,是她破败的人生上最无法抹去的那道污迹。这种刻毒深深扎在林珊那段被暴力碾碎的婚姻里。然而可悲又可恨的是,林珊没有把这些恨意指向真正的施暴者。她早已在长年的折磨中被驯化,丧失了反抗的念头,甚至可以自我洗脑。


    她需要一个更安全的宣泄口,一个无法反抗她、却又理所当然该承载她所有不幸的对象。


    于是她的目光死死盯住了周叙和周遡。她在那被痛苦蚕食殆尽的逻辑里,编织出了一个自洽又残忍的谎言:如果不是为了你……


    如果不是为了你,我怎么会忍受这些?都是因为你们,如果不是为了你们……如果不是为了你们!


    这句话像恶咒一样不断在周叙脑海里回放。


    “自己孩子”,多么的讽刺和奢侈。


    周叙勉强笑了笑,试图重新组织语言。刘青看他脸色难看,还以为他是伤口又疼起来,连忙要出去找医生。


    周叙突然觉得很疲惫,他闭上了眼睛,忍受着伤口带来的疼痛感。


    输液袋里有镇定的成分,他不一会就昏昏沉沉的睡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