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抬起头来。”晦暗不清的房间里，沈姜南对程艾青说的第一句话。


    这是她们相隔七年后的第一次见面。


    也不对，曾几何时，程艾青在好几个高端酒会上远远看过沈姜南几次。


    被人簇拥的女人，矜贵不可一世，让人觉得遥不可及。


    该多谢人家大发菩萨心，竟给她程艾青这一次机会。让她一个小助理也能跟沈大总裁有在一张桌子上谈判的机会。


    还是这种龌蹉的谈判：用自己的身体换另外一个女人的自由。


    程艾青扪心自问，要是换了她自己，杀人的心都有了。


    偏偏，沈姜南是个好教养的。


    对方在听到程艾青的诉求后，只是拿修得干净整洁的手指轻轻点在茶几上，好一会，低头问她：“你确定要这样？”


    程艾青既然来了，自然是做好决定。


    她这才抬起头看向沈姜南。


    四目相接，还是让程艾青忍不住怔了一下，本来要脱口而出的那句确定竟也哽住。


    沈姜南的那对眼睛，总是冷白分明，那么明亮，映照着面前人，让人任何龌蹉心事都无所遁形。


    程艾青早知道沈姜南有一对明亮漂亮的眼睛，但也忘记了，那对眼睛不含任何感情看人时，竟然似利刃刺人骨髓。


    她悄悄咽下一口口水，这才点头，说：“我确定。”


    沈姜南盯着她，没说话。


    程艾青感觉空气中有一把无形的刀在凌迟着自己。


    在她快坚持不住时，沈姜南薄唇微微一扬，勾起一抹冷笑。


    她靠在沙发上，语气里满是嘲讽：“程艾青，你哪来的自信？竟然觉得这么多年过去了，我还会看上你？”


    哪怕早做好被沈姜南羞辱的准备，但是这些话从对方口中出来，还是让程艾青心口一阵隐隐的疼。


    这时候，沈姜南从沙发上站起身，似乎是要离开。


    剪裁利落的阔腿黑色西裤从程艾青的胳膊边轻轻扫过，带起一阵浅浅的木质冷香。


    程艾青来不及多想，几乎是条件反射地抓住了沈姜南的裤腿。


    她听到自己颤抖着声音说到：“求你。”


    把所有自尊抛弃。


    沈姜南顿了一下，低头看着地上跪着的人，眼神复杂。


    半天，她用命令的语气说：“起来。”


    程艾青没动。


    沈姜南又重复了一变：“我让你起来！”


    程艾青依旧没动。


    沈姜南：“程艾青，你别让我瞧不起你？”


    程艾青自嘲一笑。


    她都这样跪着，还能让谁瞧得起？


    她干脆低着头，耍起无赖。


    半晌，沈姜南像是气笑了：“为了一个小破演员，你至于这样？”


    程艾青立刻就说：“她不是小破演员。”


    要不是对方的支助，她程艾青估计早早辍学工作，嫁进山里，从此不见天日。


    对方改变了她的一生。


    现在对方要被人当商品一样献给圈中某位大佬。她不能坐视不管。


    她刚想要解释，沈姜南已经附身过来一把掐住了她的脸颊。


    力气大到她的牙齿割破了口腔内里的肉，一股淡淡的血腥味道瞬间袭来。


    沈姜南生气了。


    因为另外一个女人。


    虽然牙齿磨的肉生疼，但程艾青内心却涌出一股浅浅的欣喜。


    即使是自作多情，但她忍不住想，自己还有机会。


    沈姜南捏着她的脸，强迫她跟自己对视，接着冷声说道：“没想到啊，程艾青，你还是个痴情种呢。我一直以为你没心呢，原来……”


    好像还有话没讲完，她却停住了。


    程艾青盯着她，想要她继续说下去。


    她却再次甩开了她。


    她起身，走到窗边。


    巨大的落地窗映照着她倾长的身影。


    国内顶尖的风投公司花运风投的最年轻掌控人，二十八岁就身价千亿的女人。背影孤傲冷绝。


    程艾青突然惊醒，刚才自己那一丝还被她在意的庆幸像小丑行为。


    自己何德何能？


    下一刻，一个闪烁的东西在昏暗的房间划出一道弧线，砸在程艾青的胸口。


    她低下头，看到点银白陷在深灰色的长绒地毯里面。


    那是一枚造型精巧的胸针，银白的光来自上面镶嵌的钻石。


    “上个世纪某个国王的配件，后来成为大英博物馆的收藏，一年前，圈子里都知道这枚胸针姓了沈。”


    这是一个小时前的酒会上，某个玩伴指着被人簇拥的沈姜南，跟程艾青说的原话。


    程艾青看着地上的胸针懵了一下，就听到沈姜南冷冷丢过来一个字：“滚！”


    厌恶，恶心，鄙夷……那一个字的情绪似千斤重鼎，狠狠砸在程艾青的身体上，让她差点倒下去。


    她强撑着身体，好久才伸出手将那枚胸针捡了起来。


    “谢谢。”她的声音在颤抖。


    沈姜南没有回她的话。


    用背影无声驱逐着她。


    她咬咬唇，再次道谢，然后走到门口。


    在开门要出去的那一瞬间，她突然想，沈姜南以后怕是再也不会愿意见她。


    她情不自禁回头看了对方一眼。


    江城最豪华的酒店，巨大的落地窗外是翻滚的长江。


    夜色如尘，江面上渔船的灯火星星般映照在玻璃幕墙之前，也映照着沈姜南倾长的身影。


    程艾青在那道背影里看出一丝孤独，心脏隐隐有些难受。


    恰好这时，沈姜南回过头来，那眼神比之前更冷，嘴角擒着一抹讥诮：“怎么，还不满足？”


    看垃圾一样的眼神。


    程艾青忍着胸口微微的涩，再次丢下一句谢谢，仓皇离开了那里。


    门悄然关闭，沈姜南被关闭在一片黑暗之中。


    “CUT！”随着导演的一声令下，今日的拍摄结束。


    时间已至凌晨三点。


    许若离拖着一脸疲惫跟导演说再见，向着保姆车走来。


    她看到程艾青，一扫疲惫，露出一个灿烂笑脸：“阿青，你去哪里了，我打你电话半天都打不通！”


    许若离，八岁被做经纪人的母亲带出道，十五岁一部仙侠剧成为顶流。


    如今快要三十岁，已经转型明艳女星，私下却依旧像个小孩。


    就这样一个小孩，两年前被亲妈带着跟人签下对赌协议，三部电影，二十亿票房。结果自然是没能完成。如今面临赔偿，要被亲妈送给圈中知名导演。


    程艾青尤记得第一次见许若离。对方跟着节目组去她家在的山区拍摄。


    春光灿烂，许若离站在漫山野花之下笑着问她：“妹妹，你怎么没去上学？”


    程艾青觉得她是个何不食肉糜的城里人，冷眼看着她，说：“没钱。”


    谁想到，一天后的一个夜晚，许若离躲着摄像机跑到她家，给她偷偷塞下一万块钱和一张银行卡。


    说以后她读书的钱对方包了。


    那晚的猪圈前，程艾青满身猪臭，许若离香的不行。


    对方笑着让程艾青不要担心的刹那，是程艾青那漫长童年尝过的唯一的甜。


    程艾青曾暗暗发誓，她一定会守护那样的笑容。


    后来，她在报纸上，电视上看过许若离好多次。


    她拍了新电视，有了新电影，拿了新奖，有了代言……


    每一次她总是灿烂笑着。


    程艾青想，对方有亲妈保驾护航，加之从小就众星捧月，该是无忧无虑的。


    许若离也值得这样。


    却没想到，漂亮光鲜之下藏了许多龌蹉的事情。


    程艾青给许若离当了两年助理。


    见对方吃抗抑郁药像吃饭，见对方被制片灌醉了吐血，也见对方面对前辈男演员借拍戏的由头吃豆腐只是打着哈哈过去……


    许若离总是笑着，好似什么都不在意。


    连这一次，她妈妈当着一众工作人员的面，告诉她两天后跟着那位导演去某处旅游三天。


    大家都知道会发生什么，而且那位导演爱好特殊，曾经甚至将不知名的小演员虐待伤残。


    她却也只是笑笑，说：“好。”


    程艾青从山里走来，懂事起就开始面朝黄土背朝天。


    她知道这世界上所有的痛苦都不会教会人习惯，只会让人更加痛苦。


    她不想许若离这样，她要帮她。


    她伸手将许若离眉前的一缕头发理到耳后，问：“吃药没？”


    许若离挽起她的一只胳膊，将头靠在她的肩膀上，撒娇地说：“吃过啦，妈咪！”


    程艾青看着靠在自己肩膀上的女人。


    第一次见面，她十三岁，许若离十八岁。


    那时候许若离脸上尚有没褪去的婴儿肥，带着鲜嫩的稚气。


    转眼十一年过去，许若离早已出落成人们眼中的明艳大明星，但是孩子气的部分依旧未减。


    每次只要程艾青询问情况，她还总爱拿“妈咪”打趣她。


    程艾青也没反对这声称呼。


    她将许若离拉到保姆车上，等对方坐好后，问：“许总那边怎么说？”


    许总是许若离的妈妈，也是老板兼经纪人。


    许若离眼神暗了一瞬，随即又带上惯有的笑容：“她没联系我。”又说，“这件事阿青你就不用管啦，你放心，我会处理好的。”


    处理，怎么处理？


    在这个圈子，得罪那位导演就相当于事业到此为止，谁敢轻易得罪，还是为了一个偶像女明星？


    程艾青没有直说，只是看了一眼许若离。


    跟许若离相处久，程艾青也越发确定，对方那样的笑脸是一种职业习惯。


    很多时候，许若离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是不是真的在开心。


    想了想，程艾青还是将那枚胸针拿了出来。


    山外有山，人外有人。


    既然圈中不敢得罪那位导演，自然也有他不敢得罪的人。


    许若离看到她手中的胸针，一愣，接着将那枚胸针接过去，一脸惊喜地说：“可以啊，阿青，仿的这么像。”


    越说，许若离的声音越低，语气也变得不可思议：“不对，这是……真的！”


    “你……”她那对小鹿似的眼睛瞪得奇圆无比看着程艾青，好似见鬼。


    好久，她扑过来一把将程艾青搂住，上下一阵打量，一边焦急地说到：“我的神仙，你怎么敢去惹那样一位活菩萨，你没事吧？”


    圈子里，关于那位导演的传言固然变态，关于沈姜南的传闻也不遑多让。


    年轻的女总裁，身边的莺莺燕燕自然不会少。但是，那些但凡跟她传出过一点绯闻的人，无论男女，无论职业，都在某一天，突然从江城销声匿迹。


    所以私下里，沈姜南还有个外号，叫绝命毒师。


    程艾青起初听到这个外号的时候还忍不住想，以沈姜南的性格，一定会觉得这个称呼又土又二，嫌弃得不行。


    还为此偷偷开心了一阵。


    “你笑什么呢？”许若离的声音将程艾青拉回现实。


    她忙说：“我没事。”


    又说：“沈总没你想的那么恐怖，她是个慷慨的好人。我求她帮忙，她就帮了。”


    说完，又有点心虚。不知道沈姜南要是得知她给对方发好人卡，会怎么想？


    肯定不会有什么好脸色就是了。


    “沈姜南？慷慨的好人？”许若离仿佛听到什么天方夜谭，“程艾青，你真当我是傻子啊！她沈姜南要真是你说的这样的人，她会坐上今天的位置？”


    “她可是亲爹都能送进精神病院，亲哥在面前跳楼都能面无波澜从旁边走过去的人！”


    关于沈家那些故事自然也不是什么秘密。


    程艾青知道这一关不好忽悠。


    可她总不能说，曾几何时，沈总瞎了眼，跟她这个小助理有过一段吧！


    好在，还未等她解释，许若离突然就抱着她哭了起来。


    被亲妈当成商品送给陌生男人都没哭的女人，这会儿哇哇哭的像个小孩：“我不知道你是怎么弄到的。但是沈姜南那样的人，小青，你肯定是吃了很多苦，受了很多委屈。”


    “呜呜呜，不值得，为了我，呜呜呜……”


    当初偷偷塞给她银行卡让她继续读书的时候，她可曾想过值得？


    程艾青心里想着，伸手拍拍许若离的后背，说：“要是你都不值得，那还有谁值得？”


    “你忘记我说过的，我一定会让你成为国际一线女星。怎么可能让你在这种事情上受委屈。”


    许若离听了这话，哭得更大声了。


    最后甚至哭得抽抽起来。


    程艾青看到她鼻涕眼泪流的样子，哭笑不得地给她递纸，一边打趣她：“好了，怎么说也是顶流，能不能注意点形象，被粉丝看到你这样不得笑死你？”


    她一边擦着眼泪，一边说：“很丑吗，不行，我明天还有个红毯呢，我不能再哭了，呜呜呜……”


    她能够一直外在乐观，与她这种粗线条的性格也不无关系。


    程艾青笑说：“现在知道慌了？”


    许若离双眼挂着眼泪点点头，过一会，又忍不住嘴巴一撇，继续哭起来。


    一边哭，她一边冲程艾青发誓：“小青，为了你，我也一定要摆脱流量，成为实力派！呜呜呜，小青，那位沈总到底对你做了什么？”


    顿了顿，她又瞪大了一对含泪的大眼睛，惊恐道：“我听说他们这种人都会给自己准备备用器官，不会是……”


    程艾青翻着白眼将卫生纸塞她手上：“姐姐，你怎么说也算接触了很多名流圈的人的，脑洞开这么大，合适吗！”


    许若离擦着鼻涕，说：“那是什么原因，你跟她认识？不对啊。她一直在国外，两年前才回来。这两年你一直在我身边，要是认识我不可能不知道啊。”


    “行了。我都跟你说了是沈总大慈善家，你又不信。”


    她睁着一对哭红的大眼睛，脸颊爬上一丝不易察觉的绯红，说：“等等，不会是沈总暗恋我吧！”


    程艾青：“……”


    但很快她就打消了自己的念头：“不对，像我们这种明星在她这种人眼里算个屁啊。她看不上我的。”


    “那就是……”她一脸狐疑看着程艾青。


    程艾青不等她多想，就立刻说：“那更不可能看上我这种算个屁的小助理。”


    许若离说：“小青，你可别妄自菲薄，你看起来多干净啊，指不定就是她喜欢的款。”


    程艾青因为这句话，心脏止不住狂跳了好一阵。


    保姆车往前行驶。许若离还在她身边喋喋不休，让她不要受了委屈不说。


    她有一句没一句应付着，一只手撑着脸颊看着窗外。


    凌晨四点，黎明前最黑暗的一段时间。整个江城路上车辆窸窣，只有路边大楼的灯光在寂寞闪烁着。


    程艾青突然想到了几个小时前，在季月酒店顶楼的落地窗前看到的那个背影。


    沈姜南。


    多年未见，竟连一句问好都没对你说出就擅自找你帮忙。


    还真是抱歉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