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真是一对苦命鹦鹉

作品:《颠公颠婆剑器行

    余泠泠只知道师叔姓张,远在凉州当官,欠师父三十两银子外一无所知。


    但欠债还钱天经地义,这趟凉州之行,即使不为寻亲,单是讨债,她也注定迟早会去。


    听闻泠丫头要独自跑到凉州寻亲,惊得月亮镇大半夜烛火通明。


    封建社会渗进骨子里的尊卑贵贱,一夜间,竟将余泠泠外的镇民,都衬作了卑微小人。


    曾经起哄泠泠再办丧宴的,哑了;曾经觊觎剑器行好地段的,蔫了。


    休整一夜,次日天刚亮,余泠泠就收拾妥当准备出发。她图省钱,便先坐牛车出月亮镇,再步行到最近的驿站拼车驶向凉州。


    长路风餐露宿,走走停停,抵达吐蕃人占领的凉州,时间是半月之后。


    余泠泠凭师父的路引蒙混入城后,就近找了间客栈住下。


    一觉睡至店小二敲门催缴房费,她才不情不愿的从床上爬了起来。


    缴完房费,余泠泠向账房先生打听张师叔。


    老先生绞尽脑汁的想了又想,“放眼凉州,弓长张的,没有。立早章的倒有一个,而且官阶不小!”


    那我找的一定是这个。


    余泠泠激动地像看见了三十两白银般,抓住了老先生的手。


    “他老、老人家现在居住何处?我是他亲戚!”


    “亲戚?”


    帐房先生精明的视线暗暗眯紧,“章监军使一年前贪污军饷,畏罪自刎,亲族俱降为吐蕃官奴…你是他哪位亲戚?”


    余泠泠惊得下巴快掉在地上。


    从临颍逃亡河西三载半,她岂能在洗白唐人的逃奴身前,又做了异邦人的奴!


    金钱诚可贵,自由价更高。


    这师叔,不找也罢。


    ·


    午后,凉州城内落起酥雨。


    余泠泠觉得,是老天爷在为她悲伤。


    寻亲讨债一筹莫展,泠泠决定先填饱肚子。


    她从竹篮夹层里取出酱萝卜、高粱面饼。


    萝卜齁咸,面饼外韧内软,一块还好,连吃两块噎的小姑娘快见到太奶。


    余泠泠心下想这可不叫吃饭,索性也不吃了,出门找店小二讨了碗热水喝。


    还水碗时,她又厚脸皮找了趟账房先生。


    余泠泠不死心问,“章大人在凉州还有朋友吗?”


    账房先生许是看她人畜无害,倒也耐心道,“他有个徒弟,人称褚九爷,如今人在砖窑做工,就在石磨坊那边。”


    “师父出事徒弟没被波及,难不成有猫腻?”余泠泠狐疑嘀咕。


    “谁知道,兴许残了、疯了。我一算账老头哪能知根知底?”


    余泠泠大言谢过,忙留给账房先生几个赏钱,马不停蹄往石磨坊赶。


    她想,章师叔做过大官,那他徒弟定是人中龙凤,再不济也该是砖窑里的工头。即使投奔不了,上门打趟秋风,暂时压得住镇民们想吃绝户的心思,也算极好的。


    天黯淡,雨未停,街道上聚着道道水洼。


    余泠泠挨冷受冻一下午,总算打听到了师兄住处——


    一栋不时冒出呛人黑烟的老宅院。眼看十几年没翻修过,跟剑器行比好不到哪去。


    绝对没错,这就是账房先生指给她的砖窑。


    立在木门前,余泠泠颇为紧张。


    未知是恐惧的,万一褚师兄发迹,不肯认她这穷师妹怎么办?


    迟疑间门缝里传出声声回响。


    余泠泠好奇使然,贴上去听。


    一个男声在恶毒咒骂:


    “养你这疯子有屁用,干不了活吃白饭还敢摔碗,赔钱货!”


    接着是荆条猛烈的抽打声。


    有个女声开口劝阻道,“别把褚九爷打死了,好歹章大人事前留过银子,有过交代。再说他有胳膊有腿,哪天吐蕃人招兵,还能交上去凑个人头。”


    “打死倒好,要不是他师父敢得罪吐蕃人,我们日子能过的这么难?”


    ……


    “嘶。”


    余泠泠背过身去,心灰的摸摸鼻子。


    师兄竟因师叔贪军饷的事,落得这般悲惨下场,同是天涯苦命人,怕是指望他不上什么了。


    刚欲离开,余泠泠又被身后宅院里哭天喊娘的咋呼声绊住了脚。


    身为同门却对师兄的苦难冷眼旁观,师父九泉之下怕是会气活过来……


    她于心不忍,拐回去叩响了大门。


    院里静了静,甫一有人拉开了门闩。


    “你找谁?”


    门后,丰腴妇人犹豫的打量着她,紧挨着一面相刻薄的男子。


    余泠泠人很内向,也不说话,抬脚就往敞开门的院子里瞧。


    砖窑内因烧炭整的乌烟瘴气。


    她拼命揉了几下眼睛,才看清席地坐着个拴铁链的背影。


    远看跟条大黑狗似的。


    余泠泠心酸酸的收回视线,对夫妇二人结巴道,“婶婶伯伯好,我、我我是章大人的远房亲戚,此次举家路过凉州,听说他有个弟子在这,便想来拜访。”


    砖窑老板一听又要跟章家扯上联系,立马不耐烦的想要赶客,“哎哟,你要是没瞎,应该瞧见了人在我家活得好好的,少管闲事,快滚!”


    “我、我我我觉得,他这样不算活得好……”


    余泠泠拧着眉纠结片刻,掂了掂竹篮里的几吊钱,想给一面之缘的落魄师兄留点,又担心实际帮不上他。


    砖窑老板不爽的推了一把泠泠,但也没把她推多远。


    “呵,哪穷乡僻壤跑来的小结巴,有娘生没爹养,还敢管你爷爷我?再滋扰民生,小心我报官告你!”


    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敢在我头上拉屎?!


    余泠泠忍无可忍地堵住了门槛,“我家狗养坨屎都胜过你们砖窑!”


    “人、今天姑奶奶我管、管定了。”


    妇人闻言不太乐意,“你真不识好歹,章大人畏罪死了,我们发善心帮他养疯徒弟,怎到你口中成了驴肝肺?”


    她话音未落,那颀长背影扯着铁链条默默转了个身。


    一月初还没开春,褚痴冻的直哆嗦,许是艰辛生活锤炼,他身形格外的健壮俊美,然因衣不蔽体、食不果腹,整个人精神状态极差。


    褚痴出神地望着泠泠,眸光绝望又寡淡,仿佛一副行尸走肉,瞧着令人心疼。


    “丢人现眼的赔钱货,还不滚回屋!”男人闻见动静,当着泠泠的面就狠狠发动荆条。


    即使鞭笞的皮开肉绽,体无完肤,褚痴没有丝毫反抗。


    他已经麻木了。


    见此情形,余泠泠人再铁石心肠,也该铁树开花了,她头脑一热冲进院子,替褚痴挡住了荆条。


    “师、师师师兄!你还好吧!”她焦急的问。


    这褚痴生的骨相清癯,洗净了脸想也是个俊俏男郎。他迷惑的望着她,“师……兄?”


    男人因余泠泠擅闯民宅,气的破口大骂,“这么心疼?有本事掏钱,把人给我买走!”


    “买?”


    余泠泠不敢置信。


    敢情这儿是黑砖窑?


    凉州当下虽由吐蕃占领,却换汤不换药,街市上大多是唐人,基层琐事也全交给唐官府。


    买卖良人,按照唐律是要判绞刑的。


    余泠泠不悦的挺直了肩膀道,“人是我亲戚,他若想跟我走,凭什么要给你钱?”


    “这……”


    砖窑老板登时一惊,不禁打量起百无一用的褚痴,心道:这小丫头如此难缠,不妨吃亏把人丢她得了,以免生出是非。


    男人立马谄媚道,“姑娘,你瞧这事儿整的…他要想跟你走,就带走吧。”


    见此,余泠泠大言不惭的伸出手掌。


    “给我钱。”


    “凭什么给你钱?”妇人不解的问。


    “工钱不结一下?他在这里做工,按江湖规矩人走账清,难不成你们是见不得光的黑砖窑?”


    余泠泠甩了甩手,语气凶巴巴道,“不然,小心我报官抓你们买卖良人未遂!”


    砖窑老板涨的满脸通红,这丫头竟敢学他的口气挑衅!


    “我长得很好看?”余泠泠不顾形象的朝他呲了呲牙。


    “啊,给给给!”


    砖窑老板崩溃了,伸手摸向了钱袋子。


    “我叫余泠泠,住在河西月亮镇。”


    她接过钱揣好,补充道,“以后每月初记得给我打钱,”


    “什——么?”


    “护理费,很贵的。”


    “他可是你亲戚啊!”


    “再亲也要算明账。”


    “……”


    妇人哑然无语。


    是错觉吗?这财迷丫头一聊到钱,结巴就治好了?


    ·


    “师、师师兄,走,我带你回家~”


    余泠泠从竹篮里拿出多备的单衣,不由分说,就往褚痴身上硬套。


    四目相对,褚痴舔了舔结血痂的嘴唇,含蓄的问,“姑娘认得小生?”


    穿到晚唐,古风小生还在追我?


    余泠泠的手顿了一顿,索性阐明了身份来历,后又往竹篮里一捞,取出“无敌”剑器行的凭据。


    “我师父想让我带铺子投奔章师叔,只是未料到你们在凉州遇上这等事。”


    “师兄,我们的命都好苦啊。”余泠泠眼泪汪汪。


    “……”


    褚痴笑吟吟地盯着余泠泠,突然抱着她的脸啃了一口!


    “啊!”泠泠吓得不轻,急忙往身后蹿。


    妇人幸灾乐祸的笑了声,“褚九爷疯了有一阵子,时好时坏,我们花再多钱,请多少大夫都治不好。”


    时好时坏?


    余泠泠用衣袖擦干了脸,垂眸再望向褚痴时,反而喜上眉梢、计上心头。


    既能证实她和章师叔交情匪浅,又能招个体格健壮的赘婿……此等两全其美的人选,除了褚痴,还能有谁?


    再说,人本是财富,是资源,能创造价值。


    余泠泠想通了,心头不恼,只心想让师兄吃好些,喝的水干净些,睡的床更舒服些。待他不犯病时,肯定能创造意想不到的价值啊。


    “师兄,你愿意跟我走吗?”


    余泠泠模样认真,像长辈般朝褚痴伸出了手。


    “你放宽心,咱们师出同门,无论发生什么,我都不会放弃你,等回月亮镇,我每天四菜一汤,好酒好肉款待你,其他的等你来年病养好了,再议也不迟。”


    褚痴似诧异的挑了挑眉。


    最终,他握住她的小白手,手刚碰着,狠狠又啃了一口。


    “啊——师兄你属丧尸?”


    余泠泠头顶的阴霾好不容易裂开道口,没料到是一道闪电劈了下来。


    这一刻,她真想跟他同归于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