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诗会

作品:《红尘之上

    斜阳渐沉,日影自窗棂悄然西移,从陆簪的裙裾缓缓漫至肩头。


    窗外那株海棠的影子在青砖地上越拉越长,晚风挟着凉意穿堂而过,拂动了陆簪一缕碎发,她感到痒意,在睡梦中无意识地动了动指尖,却察觉双手被人紧握。


    迷迷瞪瞪睁开眼时,正见自己的双手被陆无羁护在怀中。


    她先是怔了怔,片刻后才指尖微蜷欲要收回:“哥哥,我不冷。”


    陆无羁却将她的手稳稳裹住,掌心温热,声音低低淡淡的:“可你的手很凉。”


    她转眸望向他,眼波流转间更添坚持,手腕轻轻使力:“哥哥,我已及笄了。”


    陆无羁指节微僵,微微顿了片刻,却反将她的手握得更紧,稳稳贴在自己心口,任由那微凉的指尖感受着他胸膛里的跳动:“无妨,我们是兄妹,你未及笄时,我可是常给你暖脚,不必因及笄便生分了。”


    陆簪一时无话。


    满室寂静,连落花声都清晰可闻。


    此时,忽闻有人叩门。


    松涛跑去应门,不一会儿到陆簪门前回话:“姑娘,门外有位姓谢的公子,说是姑娘掉了帕子,特来送还。”


    陆簪感到握着她的那只手紧了一下。


    她看了眼陆无羁,对松涛道:“知道了,你去取来,好生道谢便是。”


    松涛却道:“可那位公子说,要亲自交到姑娘手中。”


    陆簪沉吟片刻,才道:“既如此,我出去一趟。”


    她欲起身,陆无羁却未松手。


    “哥哥。”她提醒道。


    陆无羁脸色微沉:“我同你一起。”说罢,率先起身,打开了房门,向外走去。


    陆簪看着他背影,微微摇头,随即跟上。


    陆无羁走到门口,目光如霜刃般落在门外那蓝衣公子身上,暮色渐浓,廊下风灯初上,将他清冷的面容照的晦暗不明。


    谢允自然也一眼便望见陆无羁,执着拜帖的手微微一顿,桃花眼里笑意未减,眼底却已凝起三分戒备,不着痕迹地将眼前人从头到脚打量了一番。


    “是你拾了我妹妹的手帕?”陆无羁语气疏冷。


    谢允听闻是兄长,略顿片刻,方才换上笑容,拱手作揖:“原来是兄长。”


    他风度毕现:“正是在下拾得了令妹的手帕。”


    话落,见陆簪出来,忙又向她施礼。


    陆簪亦福身还礼:“多谢公子送回。”


    随即对落葵使了个眼色。


    落葵上前,自谢允手中接过帕子,又道:“物归原主,奴婢替我家姑娘多谢公子,公子请回吧。”


    谢允听得这逐客令,忙上前半步,袖口带起一阵清雅的檀香:“姑娘且慢。”


    他的眸光温润却执着:“三日后西湖畔有场诗会,遍请临安才俊,不知谢某可有这个荣幸,邀姑娘同往品茗赋诗?”


    陆簪垂眸抚过袖口缠枝莲纹,声音淡然:“公子说笑了,那般高门雅集,我一介布衣庶民,岂敢叨扰?”


    “姑娘过谦了。”谢允从袖中取出一枚泥金拜帖,笺上墨迹犹带松烟香,“设宴的乃是在下表兄,最是惜才慕雅,若得姑娘莅临,定然是蓬荜生辉。”


    他递帖时指尖微顿,流苏在暮色里摇碎点点金光:“届时自当遣人奉上正式拜帖,断不会失了礼数。”


    陆无羁剑眉微蹙,正欲开口回绝,却见陆簪眼波流转,略加思量,竟伸出纤纤玉手接过拜帖,莞尔道:“既蒙公子盛情,小女子却之不恭了。”


    谢允眼底霎时绽开惊喜之色。


    他还欲再言,陆簪已翩然转身,素色裙裾在风里掠过落英簌簌。


    陆无羁怔立原地,望着她渐远的背影,指节不觉收紧,待回过神,立即快步跟上:“那人眉宇间隐有戾气,绝非良善之辈,你不可去。”


    他拦住她,语气急促。


    陆簪转身,嫣然一笑:“是么?我观谢公子眉目疏朗,气度清华,倒是难得的坦荡君子呢。”


    陆无羁周身气息陡然一沉。


    他凝着她含笑的眉眼,终是转身拂袖而去。


    晚膳时分,陆无羁并未现身。


    江雪望着空座,奇道:“无羁怎还不来用饭?”


    陆簪执箸夹起一筷笋尖,神色如常:“许是白日里吃多了,还不饿吧。”


    江雪与陆风对视一眼,虽觉意外,却也并未多疑,未再多问。


    夜深人静,陆簪洗漱完毕,屏退了落葵。


    她独坐妆台前,指尖轻轻摩挲着那支忍冬纹银簪,又看向谢允递来的拜帖,轻声呢喃:“娘,或许我是时候再回京州了。”


    一语未尽,一滴热泪已滚落腮边,她迅速抬手拭去,深吸一口气,吹熄了灯烛,上床睡去。


    约莫一炷香后,陆簪的房门在黑暗中被极轻地推开。


    陆无羁悄步走入,借着透窗的月光,凝望榻上安睡的人影。


    他在床沿坐下,目光流连在她脸上。


    月光描摹着她恬静的睡颜,一时之间让人生出岁月静好的缱绻,他看了许久许久,忽而俯身,极轻地在她唇上印下一吻。


    只这一下,陆簪在睡梦中无意识地动了动。


    陆无羁惊得起身,隐入床幔后的阴影里。


    他屏息凝神,见她只是翻身朝里,呼吸依旧平稳绵长,这才缓缓坐回床沿。


    目光再度流连于她背影时,忽而唇角牵起一抹自嘲的弧度,摇头低语:“我既怕你醒,可见你未醒,又觉失望。”


    话音方落,那笑意愈深,眼底浮起浓重的自厌。


    他抬手扶额,指节微微发白,似要将这不该有的妄念从脑中驱逐。


    片刻后,他轻叹一声,和衣躺上床榻,自后轻轻拥住她,将脸埋在她颈窝,迷恋地低嗅她颈间发香,在她耳边极轻地唤了一声:“嗔嗔……”


    陆簪在黑暗中悄然睁开眼。


    这小名是她及笄那那日所得,彼时她因着簪环沉重,加之落葵手艺不精,扯痛了她的头发,她便赌气将一支步摇掷在妆台上。


    江雪正为她整理衣襟,见她难得露出几分小女儿情态,便忍俊不禁,伸手轻点她额间:“怎地年岁大了,却愈发爱耍性子,真是个嗔嗔女儿。”


    立在珠帘外的陆无羁闻言,眼尾微扬,踱至她身侧,弯腰看向铜镜里的她:“簪儿并无乳名,我瞧着,嗔嗔二字极妙。”


    她执梳的手一顿,自镜中瞋他。


    他却已直起身,漫不经心地把玩着案前合欢花钿,问江雪:“母亲觉得如何?”


    江雪并不在意这些,随口说好。


    自此,这二字便成了他喜欢的称谓。


    可每每听到这二字,陆簪总觉他的尾音带着若有似无的缠绵,仿佛在唇齿间细细碾磨过。


    那些被他气息拂过的夜晚,那些藏在兄妹名分下的亲昵,此刻都化作心口细细密密的酸胀。


    她悄悄将脸埋进锦被,闻着他身后渡来的冷松香,终是阖上眼眸,任由那声呼唤在夜色里慢慢沉淀。


    三日之期很快便至。


    西湖畔。


    垂柳蘸波,碧桃临水,画舫如织,弦歌不绝。


    陆簪扶着落葵的手下了马车,方见设立诗会的亭阁中早已聚集了众人,男女同席,衣香鬓影,谈笑风生。


    她今日穿着一身月白底绣淡紫藤萝的长裙,外罩浅白纱衣,发间只簪一支素银簪子并几朵细小珠花,妆容清淡,却越发显得气质清雅出尘。


    她的出现,让原本喧嚣的亭阁霎时静了一瞬。正在与友人谈笑的谢允抬眼望去,当即放下手中的青玉杯盏,穿过人群快步迎来。


    “陆姑娘。”他在她面前站定,郑重作揖,“今日芳驾光临,真令这湖山增色。”


    陆簪敛衽还礼:“谢公子谬赞了。”


    谢允侧身引她往主宾席走去,温声向席间众人介绍:“诸位,这位是陆姑娘。”他略顿,目光扫过在场宾客,含笑补充,“是由在下相邀前来。”


    席间多双目光不住打量着陆簪,一绛紫锦袍的文士抚须问道:“观姑娘气度清华,想必家学渊源,不知府上是?”


    陆簪浅笑答礼:“小女姓陆,家父在城西经营药铺。”


    起先,那些贵女们见她容貌不俗,尚有几分赞叹钦羡,这话一出,席间几位贵女交换了眼神,


    便或多或少露出了轻蔑与惋惜之色。


    一位穿着胭脂红遍地金裙衫的姑娘以团扇掩唇,对身旁同伴低语:“原是个商贾之女。”


    倒是几位年轻公子依旧目光灼灼,其中一位绿衣少年笑道:“陆姑娘这般品貌,便是放在京中世家闺秀里也不遑多让,今日诗会得姑娘莅临,实乃幸事。”


    谢允适时接过话头,含笑环视众人:“方才诸位不是还在说,今日这诗会缺了灵气?如今可还觉得缺么?”


    众人皆笑,方才些许微妙顿时消散在融融春意里。


    忽而,又一阵喧哗。


    是通判家的崔月奴到了。


    而她身旁并肩而来的,竟是陆无羁。


    陆簪微怔,朝他望去。


    但见他墨发半束,以一根青玉色发带松松系着,身着月白软罗衣袍,领口袖缘绣着青色竹纹,腰束素色锦带,通身不见半点奢华,却如青竹临风,新雪初霁。


    崔月奴满面春风,能为难请的陆家玉郎做伴,显然极是得意,贵女们见陆无羁到来,个个眼波流转,粉面生晕,交头接耳间尽是倾慕。


    谢允见状,眼中掠过一丝诧异,上前两步拱手道:“陆兄也来了?”


    随即转向崔月奴,语气带着几分探究:“月奴,你与陆兄原是旧识?”


    陆簪这才恍然,原来这谢允和崔月奴竟是兄妹,想必提到的外祖家,便是崔家。


    崔月奴回了句什么,陆簪并未细听,只念,既知晓谢允身份,想必不难打听到他家中在京州是何官职。


    那边,陆无羁对谢允微微颔首,旋即将目光直直地落在陆簪身上,淡淡道:“既然妹妹也来了,便同我一起入席吧。”


    谢允目光在他二人之间转了转,唇角笑意微凝。


    崔月奴却浑然未觉,笑着附和:“那是自然,兄妹理应坐一处的。”


    于是四人同席,临水而坐。


    侍者端上今春新焙的龙井,青瓷盏中茶烟袅袅,别有一番风雅。崔月奴主动请缨,执起那越窑秘色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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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壶,纤指轻点,为众人分茶,水声泠泠间眼波不时飘向身侧的陆无羁。


    茶过三巡,湖风拂动垂柳,带来远处画舫的笙箫声,座中一位文士抚掌笑道:“春色如许,不可无诗。”


    众人闻言便知诗会正式开始。


    文士又道:“不若以‘春’为题,依次赋诗可好?”


    众人自然没有异议。


    一位素有才名的王公子率先吟诵一首,而后崔月奴接上。


    此二人,诗句工稳,却如临摹古画,既未得春神之韵,又未脱前人窠臼。


    直到谢允执扇轻击掌心,从容吟诵:“掩扉岂识春光佳,柳梢欲暗可藏鸦。波水新如鸭头绿,桃腮照眼忽惊花。”


    话音方落,满座皆惊。


    席间文士老儒纷纷拊掌赞叹,连称妙极!贵女们更是交头接耳,望向谢允的目光中平添几分仰慕之情。


    轮至陆簪,她略一沉吟,清声念道:“新绿抽林共瓦齐,乱红飞过小帘西。流莺不管春来去,只向深丛恰恰啼。”


    语毕,恰好听见鸣清脆,穿帘而入,众人不想陆簪词句清丽,意境幽远,诗才远在谢允之上,席间顿时一片寂静,继而赞叹四起。


    谢允看向她的目光里,更是倾慕难遮。


    陆无羁也听鸟鸣之声悦耳,仿佛带来了整个春天的生机,便吟道:“鸟啭入帘春欲破,茶香侵梦日初长。轻桡定赴山阴约,且唤狂生奉酒觞。”


    但见湖风乍起,吹得陆无羁衣袍猎猎,他声音清冷如玉磬,恍若诗句中欲出的侠气凌空而至,诗意开阔,物我两忘,令满座皆惊。


    作为东道的谢允表兄笑道:“允弟素来文武双全,如今可被人比下去了?”


    谢允执扇浅笑:“表兄说笑了,陆兄诗才如虹,在下不过萤火之光,岂敢与皓月争辉?”


    席间一位锦衣公子立即附和:“谢兄过谦了,谁不知您以‘剑舞诗三绝’闻名?今日若能得见,实乃三生有幸!”


    众人闻言纷纷叫好,几位名士也露出期待之色。


    谢允推辞不过,含笑起身:“既如此,在下便献丑了。”


    谢允执剑行礼,旋即身形一展,衣袂翻飞间,他朗声长吟:“少年十五二十时,步行夺得胡马骑。射杀山中白额虎,肯数邺下黄须儿。”


    他的剑势看似舒缓,却令满座衣袂无风自动。


    当吟至“一身转战三千里”时,剑尖轻挑,地上的梨花瓣竟在空中排成雁阵,他念“一剑曾当百万师”那些花瓣倏然四散,如飞雪般萦绕在他周身。


    满座宾客俱已惊叹起身!


    但见他轻抚剑锋,最后两句诗随着收势的动作缓缓流淌:“莫嫌旧日云中守,犹堪一战取功勋。”


    满座寂然,片刻后,喝彩如雷动。


    陆簪端坐席间,睫羽微垂。


    她虽然只会一些防身之术,可却常看陆风和陆无羁练剑,方才一眼便看出谢允的剑光流转处暗含罡风,虽是表演助兴之舞,犹然能看出剑术造诣深不可测,较之陆无羁的凌厉剑势,更多三分绵里藏针的机巧。


    她一时默默,正思忖间,谢允已收剑行至面前。


    她抬眸,换上恰到好处的浅笑:“谢公子剑器精妙,诗才超逸,当真令人叹为观止。”


    谢允作揖道:“陆姑娘谬赞了。”


    陆无羁见状,默然起身,竟拿起谢允放下的剑,也到人前舞起。


    他的剑势迅疾如电,凌厉如风:“赵客缦胡缨,吴钩霜雪明。”话音未落,剑势陡然转急,剑锋破空之声应和着第二句,“银鞍照白马,飒沓如流星。”


    剑尖挑起满地落英,在春日下绽出缤纷花雨,他纵身跃上石栏,青锋遥指湖面,吟道:“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


    最后一个剑花挽起时,足尖轻点栏杆,翩然落地的瞬间收剑入鞘,余音犹在亭台间回荡:“事了拂衣去,深藏身与名。”


    诗毕剑收,满场寂然,旋即爆发出比谢允舞剑后更为热烈的喝彩。


    谢允目光灼灼,上前一步问道:“陆兄好风采,不知师从何人,有此等文武之才,为何不考取功名,报效朝廷?”


    陆无羁淡然道:“闲云野鹤,不敢妄谈功名。”


    谢允却凝着他,猛然想起什么,惊喜道:“陆兄这般风姿气度,在下只在一人身上见过。”


    众人好奇追问:“是谁?”


    谢允折扇轻叩掌心,眼底掠过一丝深意:“不提也罢。”


    陆簪总觉今日的陆无羁太过锋芒毕露,这等招摇正是爹娘千叮万嘱要避讳的,思及此,她不动声色地攥紧了袖中的绢帕,即刻起身,对陆无羁柔声说道:“我忽觉有些头晕,想是吹风久了,可否劳烦哥哥送我回去?”


    说着,已伸手轻轻拉住了陆无羁的衣袖。


    陆无羁望她一眼,心中会意,顺势向众人告辞。


    满座宾客目送他们兄妹二人的身影消失在垂柳深处,亭阁间一时寂然,仿佛湖光山色都失了颜色。


    不知是谁,喃喃一句:“惊鸿照影,不过如是。”


    谢允执扇的手缓缓垂下,看湖风卷着零落花瓣,想起陆无羁与陆簪并肩远走的身影,目光闪过一抹幽然之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