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霜意从错愕，到恍然，再到愤怒，仅用了短短几秒钟。


    心脏跳得好快，有一股火焰直升大脑，烧得她身体都快失重，几欲要站起身来，撕毁这一切。


    ——不行。


    许霜意紧紧咬着下唇，剧烈疼痛让她恢复理智。她捏着桌沿坐好，提醒自己要冷静，脑内快速思考对策。


    按照常规戏码，她此时应该偷拍一张夏宴泽和其他女人互动的照片，发过去气势汹汹地质问他。


    可当众对峙很不体面，闹起来对她也没有任何好处，又何必多此一举。


    最重要的是，她现阶段还不能离开夏宴泽。


    她离不开他。


    她强忍着收回视线，避免被他发现自己的存在。


    餐厅里人渐渐多了起来。看着这些情侣衣着光鲜亮丽，举止亲热甜蜜，许霜意心生讽意，只想问这些情侣里真心实意的又有几人呢？


    她被隔绝在人群之外，周围的空气都被抽干，置身于令人窒息的真空世界。


    “女士，现在为您上下一道甜品……”


    “不用了。”


    她已经不能，也无法再吃下去了。


    “帮我买单。”


    许霜意快速起身，在门口买完单，上车离开。


    真好笑，明明做错事的是夏宴泽，需要躲让的却是她。


    就像每次约会，居高临下失约的是夏宴泽，小心翼翼说没关系的都是她。


    早该预料到的，夏宴泽根本不缺女人，她又怎么会是他的唯一？心存侥幸是一件很愚蠢的事情，直面现实更是不小的打击。


    许霜意心里一阵阵抽痛。


    或许是夏宴泽对她太大方，她的安逸日子过久了，此刻，竟生出一股巨大的危机感。


    独自坐在车上，看着车窗外车水马龙，人来人往，心里无处安放的苦闷焦虑急需避开人群宣泄。


    她现在应该听话地回家，在家中等着夏宴泽，假装自己今晚没有出来过。


    可是现在回家太远了，远得她看不清前方的路。


    这家餐厅在市郊，她边胡思乱想，边漫无目的地开车，不知不觉竟开到了附近的连云山。


    一路上城市喧嚣人流快速倒退，只余逐渐漆黑的荒山。


    上山兜兜风也不错，这样就没有人看得到她了。


    她撕掉戳眼睛的婴儿直假睫毛，摘掉耳环，徒手拿掉美瞳，蓄谋已久的水流才从眼眶里倾泻。


    许霜意仰头，不让它们落得太狼狈。


    不是没有过真心的。


    就像一开始，她答应夏宴泽的追求，绝对不是为了钱。


    于文玲没什么钱，但是什么都舍得让许霜意用最好的，甚至重金培养她学美术。许霜意也很争气，以专业第一的成绩考进湘江美院。


    开学军训的时候，她就因为长得好看被偷拍，知名度在新生群里居高不下。


    青春明媚的少女意气风发，又是美院学生，多的是追求者。


    一般的男生配不上她。


    但是夏宴泽可以。


    大三的暑假，许霜意在画廊实习。实习生活枯燥乏累，但是如同所有偶像剧情节一样，漂亮的灰姑娘会遇到拯救她的王子。


    他们的第一次见面，是一个因加班而错过地铁的深夜。好巧不巧，还下起了暴雨。


    临近开学，实习期快要结束。许霜意决定咬牙奢侈一把，打车回学校。


    她站在画廊外的小道上拦车时，一辆白色的、车标为B的SUV停在她的面前，问需不需要送。


    不能随便上陌生男人的车，哪怕这个男人很帅，看起来很有格调。


    许霜意拒绝了男人的请求，冒着大雨，继续等待路过的出租车。


    那天她等了将近半小时才拦到回家的出租车。


    后来，两人回忆起初见的场景，夏宴泽总结为“一见钟情”。


    暴雨落在许霜意周围，只是为她的美平添脆弱和凌厉，让人怜惜。女孩乌发雪肤，精致的五官几乎要占满那张小巧的标准鹅蛋脸。尤其是那双浓如墨画的眉眼，即便只是憔悴素颜，也足够让任何男人都过目难忘。


    她的白裙子在冷风中摇曳，像一只离他而去的白鸽。


    他必须如愿把白鸽留在身边。


    于是后来，许霜意真的成为了他的金丝雀。


    许霜意还记得，第二天自己去上班时，一切都不一样了。


    一向看的组长意外地对她和颜悦色，工作量比以前少了一大半。开会时，她见到了从未露面的画廊大老板夏宴泽。


    竟然是昨天那个要送她回家的男人。


    许霜意百度搜索“车标一个B旁边两个翅膀是什么车”，搜出宾利添越的答案，和它高达三百万的价格。


    她不禁感叹，同样都是人，命运的差别怎么这么大？


    三百万，对于实习工资不到三千的她来说，需要不吃不喝八十五年才能攒到。


    命运是不公平的，好在，它也不是完全无情的。


    它会给每个人逆转未来的机会，只有聪明的幸运儿才能把握住。


    不久后，实习结束，夏宴泽正式对她展开追求。


    他有着远超她年龄的阅历和智慧，有着与她同龄的毛头小子不具备的成熟稳重。


    他温柔，体贴，多金，帅气。他给她有钱人稀缺的时间，给她同龄人羞涩的物质。


    一个各方面都比自己优秀太多的人，给自己无条件的偏爱和例外，足以让一个涉世未深的小女孩沉溺爱河。


    在他们相爱的最初，许霜意也扬着明媚的笑脸，大方地向全世界宣告：“我不要夏宴泽的钱，我爱的是他这个人！”


    是什么时候开始改变的？


    她懵懂的感情，对他一尘不染的真心，是什么时候开始变质？是他先变的吗？


    还是说，她从一开始，就没看懂他。


    当你在家发现一只蟑螂的时候，说明已经有一窝了。她不是没察觉过蛛丝马迹，只是不愿细究。


    开到山顶，许霜意把车停在一旁，打开车窗，任夜间山风吹过，将脸上湿润水渍风干。


    许霜意心安理得地住在夏宴泽为她铸就的玻璃城堡里，享受着曾经二十一年里，没能拥有的一切，一住就是三年。


    在他的引领下，她摸着金灿灿的新世界大门边角，天真以为自己也会是其中一员。


    现在她才发现，这不是真空城堡，这是困住她自由的金丝笼。


    她仰头。最好风再大，再凛冽一些，好将她彻底吹得清醒。


    让她知道，玻璃城堡不是不透风的，它是易碎的、脆弱的，任何人一戳就破的。


    然后，风真的更大了。


    还伴随声声炸出来的轰然巨响，炸碎她的思绪幻境。


    她眯了眯眼，才从道道亮光中看清，这陡然出现的风声，来自一辆辆重型摩托车。


    不远处有几个女孩子组成的啦啦队，从这几辆车你追我赶的劲头，许霜意判断这应该是一场自发组织的摩托车比赛。


    以前只在网上见过的场景，还是第一次在现实中亲历。


    引擎巨大的轰鸣声像野兽的咆哮，摩托车的速度快得仿佛能划破夜空，如同一道道疾驰而过的闪电。


    排名第一的那位车手遥遥领先，人和车完全融为一体，踏空而驰，身后如同长出翅膀，将其他人远远甩出一大截。


    深色机车几乎于黑夜融为一体，像最年轻的小兽带着无畏一骑绝尘，车轮与地面摩擦生出的光将整个人都照亮。


    那种全神贯注的力量，有着把世界都抛诸脑后的决然。


    许霜意看得出了神，等她反应过来时，她已经走下车，驻足欣赏。


    不远处有几个女生，不像啦啦队，她们举着手机兴奋拍摄的样子，更像某种自发组织的应援团。


    几个女生虽然化着厚厚的妆容，但顶不住脸上稚气未脱。幼稚的对话，更加暴露她们的年龄。


    “延哥肯定是第一了！延哥加油加油！”


    “怎么会有夏延这么帅的人？我真的好喜欢他啊啊啊啊……”


    “我也是，不敢想象坐在延哥的摩托车后座是什么感觉……”


    “你还是别想了，夏延从来没载过女生呢。”


    “好吧，不知道什么样的女生才能坐上延哥的摩托车后座……”


    原来排名第一的车手叫夏延，还拥有不少小迷妹。


    失落的许霜意听着她们的对话，只觉得她们荡漾的遐思让人想笑，又隐隐羡慕。


    她上学时没有谈过恋爱，更没有为谁心动过，夏宴泽是她的初恋。他们在一起是恰到好处的理所应当。


    少男少女之间的春心萌动，于她而言，是另一个世界的事情。


    没关系的，她告诉自己，喜不喜欢根本就没意义。她拥有夏宴泽，能给她带来好的生活，这才是最实际的。


    “看，对面那个姐姐好漂亮——”


    说的是她吗？许霜意看向那几个女生，正对上她们欣赏的目光。


    看来颜控无分性别。


    许霜意牵起嘴角，友善地回以她们自己今晚的第一个笑容，再次看向排名第一的那辆车。


    有这么多小迷妹，还说自己从来没载过女生吗？还真有意思。


    许霜意盯着远远将其他人甩在身后的夏延。心里想着摩托车手年轻气盛，应该也和当初的她一样，是没什么钱的吧？


    他车技过人，即使隔着头盔和护目镜，也能看出，这个人应该拥有不俗的长相。


    气质是骗不了人的东西。


    可惜，在许霜意的刻板印象里，长得帅又没钱的男生，要么花心，要么喜欢吃软饭，总之就是不靠谱。


    许霜意摇摇头。


    说是没载过女生，大概率只是立的人设罢了，也就能吸引一些涉世未深的小女生。


    她就站在这里，远远地欣赏一下就好，真要产生什么交集还是算了。


    这样想着，有一辆摩托车突然不受控制地朝她冲来。


    “姐姐小心！”


    “完了……”


    强光狠狠刺痛她的双眼，待反应过来摩托车已经近在眼前。


    许霜意本能躲闪，但周围避无可避，退无可退，甚至不知道该往哪跑。


    不受控的摩托车如脱缰的野马，死神的爪牙在冲向她。她下意识地抬手去挡那道刺目的炽光。


    “啊——”


    许霜意求生的尖叫，淹没在一道剧烈的撞击声里。


    “砰！”


    什么事都没有发生。


    在生死面前，男朋友跟别人约会带来的烦扰，


    惊魂未定后残存的理智提醒着，她还活着。


    有人救了她，在千钧一发之际。


    死里逃生的许霜意松开捂住脸的手，背后起了一层后怕的薄汗。


    她心跳惊惶不止，怔怔看着眼前的景象。


    领头的摩托车和撞向她的那辆车一齐倒地，在地上划出一个醒目的大拖尾。


    和摩托车一起倒地的，还有车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