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第 1 章
作品:《白月光走后,她的猫把我当提款机》 周亦然先是看到一片白光。
接着是溪流、树林、阳光、草地和彩虹。她闻到空气中的青草香,阳光照射在她露出来的手臂上。旁边甚至还有只小鹿低头让她摸摸。
太美好了。
太安静了。
美好到不真实。
她心里冒出一个念头:这……不对啊。
上一秒她还在马路中间,骑着电瓶车。
一辆轿车一边摁喇叭一边朝她开过来。她没有时间躲避,扭头看着轿车的远光灯。灯光越来越近越来越强,喇叭声越来越大。
大到她的世界只剩下喇叭声。
然后——“嘭”
她的头感受到了柏油马路的坚硬和冰冷。
远光灯渐渐变成她看到的白光,而喇叭声变成了一阵耳鸣,消失在背景音里。
她的世界只剩下白,整个人飘浮在空中。
耳鸣像一根细线一样收紧,她突然感受自己正在急速坠落。
母亲乳汁在她嘴巴里的味道,母亲哄她睡觉时手掌轻拍她背的重量。
母亲离世时她蜷缩在卧室的角落,眼泪憋在颧骨里,痛苦憋在胸口里。她紧紧拽住床单时手指被勒缚的疼痛。
父亲说要去小卖铺买烟,然后就不再回来。她握着座机的话筒一遍遍拨号时听到的占线声。
她查到高考成绩的那晚,总分比日常平均高了20分,她开心地跳起来,足弓和地面接触时的感觉。
大学时和室友夜谈,她和上铺女生挤在一张床上,她因为笑得太厉害从床上滚了下去,裹着被子摔到地面上,好笑的钝痛感。
她一生经历过的所有感受在那一瞬间炸开,没有逻辑、不讲道理。她开始困惑时间的本质。
她究竟是真正一步一步地走过了这29年,还是说她的一生其实只是刚刚那个瞬间?
她在坠落。
越坠越深。
一些极其现实的小事突然钻进她的大脑里——
明天上班要交的文档在她电脑里,还没交。
自己这样躺在马路中间会影响交通吗?
她的眼睛里还塞着隐形眼镜呢,会有人帮她摘掉吗?
之类的小事。
下一个画面滑出来,是刚刚等红绿灯时收到的那张季峦发给她的咖喱照片。
他说等着她回去吃。
那张照片像一只大手,死死地抓住她,拖慢了她的坠落速度。
她本应该顺着走马灯彻底离开,可在这个瞬间她卡住了。
卡得不甘心,卡得很痛。
如果她这辈子六亲缘浅,没有父母缘,她本可以毫无挂念的离去。
但他是她与世界的唯一连接。
她第一次见到季峦是在图书馆,冬天,上午11点,图书馆的暖气开得很足,她已连续学习3个小时,昏昏欲睡。
她把羽绒服铺在桌面上,趴在上面打算小睡一会儿。她告诉身边的室友11:50喊她起来一起去食堂。
阳光透过左边的落地窗落在她的眼皮上,她闭着眼,微微皱眉。
这太阳有点影响睡眠了,但如果扭头到右边,她又找不到一个舒服的睡姿。
阳光让她昏昏欲睡,但又让她睡不着。
迷迷糊糊地想着,半个多小时已经过去。
再次睁眼,有一位个子高高的男生站在窗前,逆着光周亦然看不清他的脸。
看到周亦然醒了,那个男生拿着书和同伴走开了。
男生一走,被他挡住的阳光再次照射到了周亦然脸上。
她摁亮手机看到11:43,拍拍旁边的室友,一起去食堂。
往后多年,周亦然经常会回想起那天的阳光,就连此刻,躺在马路上的她又莫名在想。
那天的阳光越来越真切,即使现在是夜晚,是刚下过雨的柏油马路,周亦然依然能感受到阳光的温度在她的皮肤上,再次闭上眼,阳光更加强烈,更加温暖。
她意识到她已经不在马路上了。
溪流、树林、草地的彩虹都回来了,小鹿也回来了。
小鹿依然低着头等她摸摸。
她摸了摸小鹿的头,柔软的毛。
她本以为死亡很痛,没想到根本来不及痛。
除季峦外,她没什么留恋。
她在等妈妈。
从9岁妈妈去世之后,她就在等妈妈。
她其实从来不怕死亡,她只是怕痛。有时候,她觉得自己对于死亡可以谈得上向往,因为这是唯一可能见到妈妈的方式。
9岁那年,陪在妈妈病床前那个小小的周亦然,看到妈妈呼出最后一口气。有想象中的痛苦,没有尖叫,只是一口气呼出去了,下一口再也不会继续。
从那天下午起,周亦然心里一个小小的灵魂碎片便已剥落,守在那张病床前永远的等待着。
周亦然一天天长大了,离开了家乡,长成了完全不一样的大人,但那个碎片还停留在9岁。
她的童年和少年时期在孤独中度过。
小学时,她就学会了撒谎,她骗同学说她的妈妈其实是某个著名女星,爸爸是富豪,他们不方便露面,所以每次都没有人出席她的家长会和文艺汇演。
长大一点后,她意识到了自己的谎言有多荒谬,当别人问起她的家庭,她也不再多说,只说自己家庭幸福。
直到很久之后,成年之后,恋爱之后,季峦问起她的家庭情况,她才第一次鼓起勇气告诉他实情。
季峦没有说话,只是抱她很紧。
她对爸爸的怨恨被时间冲淡,恨容易被放下,但思念只会越来越深。
她无数次的想象死后与妈妈的相见,真的和她想象中的一模一样。
她看到草丛中有一块石头,妈妈穿着白色的裙子,散着头发坐在石头上,微笑看着她。
她觉得妈妈亲密又陌生,妈妈还保持着她记忆里的样子,三十岁的样子。她的年龄已经快要和妈妈齐平。
我们看上去是两个同龄女人吧,看着那个年轻的女人,她叫不出口“妈妈”这两个字。
怯生生地站着,不敢上前。但心里却听得到妈妈笑着叫她的名字。
和想象中那样猛地扑上去喊妈妈的场景不一样,她一小步接着一小步,慢慢挪过去。
原来这就是近乡情怯。
妈妈的脸和她想象中的一样,但是更真切。
眼角的弧度,嘴巴的形状,鼻子的位置……她又熟悉又陌生,记忆里的妈妈就应该是这个样子,但是又像是第一次见。
妈妈微笑,好像知道她在想什么:“然然,妈妈挂念你,在这里等了很久。”
周亦然已泪流满面。
“然然这么多年一直想象会和妈妈在这样的天堂见面,对吗?”
妈妈说完,一挥手,周围的场景变成了她小时候和妈妈一起住的那个家,那间卧室,那张小床。
周亦然变成了小小的女孩,七八岁的样子,裹在被子里。妈妈靠在她身边。
周亦然看着妈妈的脸,她有太多疑问和情绪。一张口,她发现自己的声音变成了小女孩的样子:“妈妈,你在这里等了我多久?”
“对于你来说是20年,但对于死后的人们来说就是一眨眼。”
妈妈在她盖的被子上轻轻拍着:“其实我去看过你很多次,你初潮遮着裤子从学校仓皇回家的那个下午,妈妈那时是一只蝴蝶停在你的书包上。爸爸离开的那个晚上,妈妈变成了一只蚊子叮了你一口在你的手背。”
周亦然回忆着妈妈提到的这些事件,虽说死前她绝对不可能记得这些细节,但死后的记忆就像一台严格记录了每一帧图像的摄影机,她全部都记得。
“为什么变蝴蝶呀?”周亦然瓮声瓮气地问。
“因为然然小时候喜欢蝴蝶,记得吗?”
周亦然想起自己小时候有很多在自然博物馆买的蝴蝶标本。
“那天下午我跟着你,准备谁要是看到你的裤子笑话你,我就去挑衅路边的大黄狗咬他。”妈妈轻松地笑着,“还好他们都识趣。”
周亦然也咯咯的笑了,笑完后留在嗓子里的却是一阵酸楚。
“你爸离开那晚我也是迫不得已,变成蚊子咬你一口,提醒你我其实在你身边。”
“还有吗?还有吗?”周亦然像听故事一样地追问。
这个世界很奇妙,她突然自己记起来,第一次遇到季峦的那个上午,妈妈变成一只黄色的鸟儿停在落地窗外的树枝上。
妈妈看得出她在想什么,温柔地笑了:“我知道他会对你很重要,所以去看了看。”
妈妈一步步走到周亦然身边,拉住她的手说:“我知道你放不下他,你当然也可以回去看他。就像妈妈去看你那时一样。”
“可是我不想和你分开。”周亦然扁扁小嘴。
“我们永远不会分开的。你总以为死后才能见到我,但是我从未错过你人生中任何一个重要的时刻,不是吗?”
周亦然被说动了一点,她低头思索着,心里第一次有了“两个世界”的重量。
她知道自己永远不会失去妈妈,无论生前还是死后。
死亡是件奇妙的事情。死亡的来临会让人不再惧怕它,它是人的朋友。
而活着的人不会理解这一点。
她决定把死亡当成游乐场,一个能够自由穿梭的地方,一个能让她重新选择的游戏。
凤城南区束水街上刚刚发生了一起车祸,死者是一名29岁的女性。
肇事车主已报警,路段被封锁,拉起了封条。
安静得只剩下警笛声。
一只三花猫从街边路过,她钻过封条,好奇地看着女人的尸体。
她用鼻子闻了闻女人的脸,气味熟悉,想继续闻时被一旁的工作人员驱逐开了。
这只三花猫刚刚怀孕,从外表看上去和普通小猫并没有什么区别。
她踮着脚一颠一颠地跑进了附近的一个小区里,碰上一个男人神色紧张地从小区出来。
男人蹲下来摸了摸她的头,抹了把眼泪,继续往外走。
每一步都像是走在刀尖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