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 规则

作品:《狮心玫瑰埃莉诺

    埃莉诺轻抚着她的发顶,说:“我明日便会给香槟伯爵写信,告诉他我们抓到了那个异教徒,将对她严刑责罚。”


    爱绒震颤起来,泪水汇集在眼眶:“不……不……”


    埃莉诺低声解释:“爱绒,没有人会数你到底有多少条伤疤。”


    爱绒猛然抬头,此刻才明白她的用意。


    “不管伯爵回信,要求将你如何,我们都会说,你已经洗心革面,皈依正教,主动承诺以苦修来洗刷过往的罪过。”


    “你的红发今后不必遮掩,人们的确会议论你,提防你,但今后你如果能做出任何功绩,得到修道院长乃至御前大臣的嘉奖,都是最好的证明。”


    “我们会安排一个恰当的时机,让佩勒带你去巴黎主教面前,给他展示你抄写的圣书经文,以及受刑后的枷疤,爱绒,你清楚到时候该说什么吗?”


    炼金术师立刻道:“我会是最虔诚的仆人,我会告诉主教,我将用一生来赎去自己天生的罪过。”


    埃莉诺的脸上并没有笑容,问道:“那你有罪吗?”


    爱绒有些迷惘地看着王后。


    她希望自己知道正确的答案,实际上,她在被安排进宫时,不,甚至是终于得救时,她就已经认识到,幕后的主导者是何其强大的倚仗。


    “回答我。”


    “……我有罪。”爱绒忍着火烤般的痛苦,决心忏悔。


    “我贪婪,撒谎,偷窃,我——”


    埃莉诺打断她的剖白。


    “爱绒,你以后是什么样的人,全都由你自己选择。”


    “你可以是睿智的学者,可以是布撒仁慈的信徒。”


    “但有多少人相信你的清白,是靠你每一刻的行为争取的。”


    “从今往后,如果人们喝下你炼制的药水,能够从病痛里得到解脱,如果教士们都开始用你做出来的墨水书写圣言,连教堂的最高处镶嵌着你亲自打造的花窗玻璃,再有人想治你于死地的时候,多少人会为你说话,努力救你?”


    炼金术师愣愣地看着她。


    “哪怕我没法点石成金,也可以被人们尊重吗。”


    “黄金未必能换来权势地位。”埃莉诺说,“但我会资助你,一步一步走上去。”


    “你永远要表现得谦卑又强大,要记得过往走来的每一步路。”


    爱绒沉默许久,大滴的泪珠砸在卷草纹地毯上。


    “如果可以的话,”她哽咽着说,“我想对您宣誓效忠。”


    王后凝视着她。


    十五岁的少女仍然看起来脸庞稚嫩,眼睛却泛着历经千帆后的沉静。


    “好。”埃莉诺说,“从此往后,你便是我的麾下。”


    “宣誓吧,爱绒。”


    暮色渐深。


    直到炼金术师行礼告退,佩勒才解除警卫的状态,疲倦而不着痕迹地调整了站姿。


    “殿下,我还以为您会剪去她的头发,或者给她改换身份。”


    “有些秘密是藏不住的,不如一早摊开。”埃莉诺说,“如果她今后长期出入于圣阿格尼丝教堂,从香槟来的人说不定会认出来,到时候再辩解就晚了。”


    佩勒几乎能想到这样做的后果,香槟伯爵会恼羞成怒地辱骂泄愤,人们更会指责她们窝藏异教徒,连红发魔鬼都能收入麾下。


    埃莉诺摇铃示意女官取来羽毛笔和羊皮纸,再次写信。


    “佩勒,明天你再去见一次巴黎主教和叙热院长——叙热最近很忙,他可能泡在西岸的某个图书馆里,也可能在旧教堂那勘测地形,但你一定要找到他。”


    “我会在信函里说,这位异教徒即将领受应得的苦刑,但她诚意向善,想为教廷找到足以传世的墨水。”


    佩勒奇怪道:“墨水很重要吗?”


    “对于写信之类的小事,当然无足轻重。”埃莉诺写着流畅华丽的拉丁文,漫不经心地说,“但就像语言一样,墨水也代表着地位和价值。”


    她来到巴黎,大可以说口音浓重的奥克语,但人们也会把她当成傲慢无礼的南方人。


    但任何时候,一旦她说出纯正流利的拉丁语,即便是叙热也会面露敬意。


    这种语言被教会高层垄断,极有受过极上流的教育才能拼读。


    ——感谢父亲的远见,她前世便凭此得到过许多人的认可。


    “佩勒,有很多书都记载着上古先贤的真知。”


    “但时间一长,书上的字迹就会褪色黯淡,甚至模糊成虫蚁般的痕迹。”


    佩勒立刻道:“如果爱绒能炮制出更为持久的墨水,岂不是一直会被教会还有各大学会重用?!”


    “所以你必须提醒她,”埃莉诺淡声道,“这种墨水的配方不要太简单。”


    “最好配合某种虔心教徒的仪式,比如圣阿格尼丝修道院的祝祷,又或者是禁酒禁荤的斋戒加持。”


    “不然一旦有人偷走配方,她也不必活着了。”


    佩勒旋即会意:“如果墨水真的能做成,我会带着她去找主教们跪叩谢恩,感念教廷为她的祈祷赐福。”


    埃莉诺笑道:“你已经懂规则了。”


    “我们写信不仅是为了报告这桩考验。”埃莉诺说,“最好的墨水来自古埃及,后来流转于东方,只在典籍里残留着只言片语。”


    “如果主教们肯拨出一两本书籍用作参考,既是给爱绒更多机会,也是变相地支持她做这项研究。”


    “万一香槟伯爵怒气冲冲地过来问罪,我们也方便找个由头挡回去。”


    佩勒听得心生敬畏,等王后停笔以后,侍奉着帮忙烧熔火漆,为两封信印好纹章。


    她很难想象,王后年幼时到底经历过什么,在这样的年纪便周全老到。


    也许是因为年幼丧母,也可能是因为老公爵早已寄托厚望。


    ……真是不可思议。


    没过多久,国王猎下的白鹿被分解处理,细致全面地得到供奉。


    虽然路易当着众人的面把它赠予王后,但后者更愿意让群臣都得以目睹风采,十分慷慨。


    从它的头骨到森林般茂密的长角,被鞣制成宝冠般的珍藏品,高悬在议事厅的正中央。


    纯净无瑕的皮毛则被完好剥下,边角料用来做祈祷书与圣经的封面,大块料子则缝合在斗篷的显眼位置。


    下个月圣诞节时,王后将迎来正式的册封礼,她将披着这件圣洁又温暖的斗篷被加冕涂油,得到长久的保护与祝祷。


    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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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肉在狩猎当日便被瓜分一空,味道着实鲜嫩多汁。


    骨头则被雕刻成国际象棋的棋子与骰子,供国王夫妇对弈把玩。


    王宫上下都陷入忙碌之中,一半在筹备册封礼,一半在准备圣诞宴。


    节日会从12月25日持续到1月6日主显节,自平安夜到翌日的清晨和上午,连着三台弥撒会让人们精疲力尽,然后投身于美食的狂欢之中。


    宫廷厨师们至少要准备一千只鸡,猪牛羊加起来得有两三百头,还有两磅藏红花,好些烤鹈鹕、烧鹅、酱鸽子,以及数不清的奶酪和葡萄酒。


    贵族们会尽情享用鹿和孔雀之类的上等肉类,至于那些边角料的内脏心肝,则会做成肉派,分发给下属的佃户们,作为难得的恩赐。


    在节日降临的四个星期前,教徒们已经开始自发地守斋了。


    蛋奶肉类一概不能碰,但海鲜河鱼不算肉,可以随便吃。


    埃莉诺近日忙于宫务,每天一睡醒便要批阅各地命妇发来的信函,以及宫廷里雪花般的账单和礼单,胃口并不大好。


    妮拉再次来信,认可了关于建立船队的事,表示在积极推进。


    与信一同抵达巴黎的,还有丰盛的成箱黑松露,以及大斛的黑胡椒。


    王后看着妹妹的礼物,一时失笑。


    这种调料的价值堪比黄金,听说还有助于怡情。


    她偶尔能感受到,厨子们在竭力取悦她这位即将册封的王后。


    餐桌上的梭子鱼先是换成鲷鱼,又从黑线鳕换成七鳃鳗,偶尔还能吃到微酸的鲨鱼肉。


    路易倒是因为频繁的狩猎和外出活动,饭量比从前长进很多。


    他以前被抚养在修道院里,通过频繁禁食表达自己的澄净忠诚,但也因此显得干瘦枯槁。


    如今能大口吃肉,愉快喝酒,少年成长得更加高挑,金色长发和白净皮肤都焕发出应有的光泽。


    察觉到妻子的心不在焉,国王主动找了个话题:“你还记得佛兰德斯伯爵吗?”


    “噢——我有印象,”埃莉诺虽然头痛,但也能快速说出对应的礼单,“他送来了两只天鹅,今晚的鳗鱼也是他上供的?”


    那人的领地一半隶属于神圣罗马帝国,一半又在法兰西境内,性格也相当油滑聪明。


    路易没想到她记性这样好,扬起笑容道:“你猜这个人,去年卖掉了多少尾鳗鱼?”


    埃莉诺一时茫然,不确定道:“听说他是个很成功的商人,所以……一万尾?好像少了点,两万尾?”


    少年国王压低声音:“二十万尾。”


    埃莉诺露出难以置信的真实神情。


    “他应该叫鳗鱼伯爵,”她小声说,“这也太惊人了。”


    “除了鳗鱼,还有羊毛和织料,巴黎人以穿上那儿的衣料为荣。”路易若有所思,“相比之下,法兰西王室蜗居在这一小片领地里,物产少的可怜。”


    “不一定,陛下,”埃莉诺说,“也许这里会有更少的赋税,以及最繁华的中央市场。”


    路易抬眸看她。


    他即刻便有了主意,以及多个合适的人选。


    “我的王后,”他笑着亲吻她的手背,“这句话就是最好的圣诞礼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