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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品:《宗妇》 第61章 冬日(男女主,乔瑜)……
不知怎么就辗转到了房间里。
祝琰还记得自己是如何下车,如何走回院子,又如何在热水里泡浴。
怎么与他开始的亲密,却有些记不起。
待她意识回笼时,已被摁着手腕倒在帐中。
也许是净室的水雾缭绕迷了双眼。
也许是冬夜冰寒的雪叫人想找个怀抱安歇。
他缠吻上来的时候她没有拒绝。
也便再无法拒绝。
未擦干的皮肤暴露在空气中,连毛孔都战栗起来。
过得片刻,却又热如火灼,哪里哪里都是烫人的。
细密的薄汗铺在雪色肌肤上,汇成晶亮的一片光点。
窗外的雪夜静寂,细碎的雪花无声飘舞在半空,沉默地落入大地。
翠色的瓦片如琉璃,外层结了一层薄薄的冰壳,在屋顶散发着幽光。
窗口透出一笼朦胧昏黄的暖光,与窗外极肃杀的冷凝形成鲜明的对比。
这样的夜里连犬吠都听不见,万籁俱寂,人事安谧。
只窗里偶然泄出一两声轻哦,沾染着湿漉漉的春意。
挤仄过后破开,天渊乍明。扶摇沉入片刻,方得几丝酥软。
宋洹之再不犹豫试探,钳住约素任由长久的妄念出闸,将锦上一段桂魄尽意折采。
此刻乔家东苑,乔翊安坐在床沿上闲闲持着一本书瞧,屋子里侍婢婆子围拢在门边上,个个儿垂眸敛眉,连大气都不敢喘。
今儿晚上他本受邀出去宴饮,往常这样的时候,便是回府,也多半是天明前后。家里早已习惯了不留门,一年里头他能住东苑的日子十只手指数得过来,别说几个姨娘见他一面难如登天,就是祝瑜,要同他商议要事,也得等他拨冗回来面见。
这会儿他却提前来了,不许人大呼小叫的通传,悄声越过外院入内宅,直扑祝瑜寝间。
琴姐儿被乳嬷带去隔房睡了,屋里幽幽点了盏小灯,婆子们围在炕前说着话,他就不经通传地进了来。
里室是空的,帐子里被褥叠得整整齐齐,只是原该睡在里头的人不见了。
他并未大声叫嚷发脾气,甚至没问一句人在哪里,坐在床沿上嘴角噙着抹笑,狭长的眼睛垂着,叫人瞧不真切里头的情绪。
但长久侍奉在身边的人又如何不清楚,他正处于盛怒之中。
屋里一点人声都没有,只听得见他偶然翻书的纸页摩擦声。
祝瑜穿着斗篷跨过二门,身边只带了个心腹的奴婢,小婢手里提着灯,瑟瑟缩缩地跟她走在风雪里。
“大奶奶,叫大爷知道了,少不得又要发脾气,您何苦为了个底下人,跟大爷硬碰硬置气?”
小婢嘴里呼着白雾,一声声焦急劝她。
祝瑜充耳不闻,脚步加急只顾快走。
她在房里静坐了一下午,本是想硬着心肠不理会的。李肃到底是乔翊安自己的人,他要罚要杀,她做什么要插手呢?掌家理事这些年,她自己手上也不是从没沾过人的血。
她尽可以狠心不管,把自己从这件莫名其妙的诋毁里摘个干净。
可回想这些年那个寡言的人默默无声的护卫,几次三番从险境里将她救出来,前些日子还帮她护过祝琰,早已习惯吩咐他去办那些极难的险差,他从没皱过一回眉,没出过一回岔子。
如今只不过乔翊安自己心里有疑,她自然清楚知道自己与那侍卫之间清白纯粹,何苦害得无辜之人枉死,她跟乔翊安之间的龃龉,不该拿旁人来做祭。
心底那份未曾磨灭的良知让她不得不来这一回。
万龙池是什么模样她没见过,但听乔翊安说起过。
宁毅伯府外院东南角建了座地牢,里头挖了一口深池,原是做水牢用的。
后来不知是谁想的法子,在池里养了千百条蛇。
光是想象那情景,就令人头皮发麻,更别提要将人剥去衣裳扔下去。
身体和精神上双重重创,蛇皮阴冷湿滑,千百条缠绕在身,不消等到毒发,单是吓也吓死了。
李肃是个实诚人,他的命是乔翊安给的,当初入府便发过誓言,一生报效乔家。他是不会逃的,只会乖乖自己钻进去,呈上一条命,回报给乔翊安。
她不想让一个二十出头正值好年华的男人就这么死去。
至少不能为着这样脏污的罪名而死。
人到了东南倒座房前,却被拦住。
几名侍卫为难地看着祝瑜,“大爷下了令,任何人不得进去。大奶奶如果要强闯,我们自然不敢对奶奶如何,只得自个儿抹了脖子,用自个儿的命向大爷谢罪。”
祝瑜气的发抖,乔翊安这厮,一向最会算计人心。
她既是为了救一个人的命而来,又岂会眼睁睁看着更多人因她而丧生。
她半点不怀疑这些侍卫的决心,乔翊安亲自调理出来的人,从没有背主贪生之辈。
他们背后,父母亲族,妻子儿女,都还要仰赖乔家过活。他们不会背叛,也不敢背叛。
祝瑜站在地牢入口前,沉默良久。
雪越下越急,胡乱飘在风里,扑在她浓长的睫毛上,叫人睁不开眼。
她垂头攥紧掌心,沉声说:“我不进去,可以。我只问你,里头的人活着吗?”
几个年轻的侍卫相互打个眼色,犹豫半晌,其中一个咬了咬牙,低声道:“大奶奶,属下刚才进去瞧的时候,没看见人……您莫如,还是去问大爷吧。”
不等他说完,那几个同僚就七手八脚地堵着他的嘴,向祝瑜哀求道:“大奶奶,您别为难我们了,解铃还须系铃人,还得瞧大爷的意思……”
祝瑜手脚冰凉地往回走,雪落在肩上,染白了眉头。
回到院落中,瞧见窗上映着一个深浓的影子。
她心里发紧,一步步挪进去。
博山炉里燃着她最喜欢的沉水香,屋里的陈设是按她的喜好摆的。
过往数年来,乔翊安待她算得上宠爱。
他纵着她的小脾气,容许她牙尖嘴利的讥讽。
他总是带着一脸玩世不恭的笑,好像什么都不在意,脾气好得不得了。
可她知道这个人带笑的面具底下,是怎样一副狠心绝情的真容。
知道这个大燕京都最懂怜香惜玉的男人,骨子里是何等凉薄冷血。
他翻着书页,并不抬眼瞧她,漫不经心地一笑,“去见过他了?”
祝瑜站在他面前,一层层解去披风,袄裙。
“你不过是想要折辱我罢了,乔翊安,拿无辜的人出气算什么英雄?”
乔翊安嗤笑:“我什么时候说过,我是英雄?你背着我跟他好,还想我大度容人,瞧着你们两个在我眼皮子底下眉来眼去?”
祝瑜闭上眼睛,羞愤道:“我从来没有与他有过任何逾矩之行,我日日身边跟着那么多的人,那么多双眼睛替你盯着我,我到底有没有红杏出墙,到底有没有跟侍卫来往,你当真不知道?”
乔翊安抿唇没吭声。
半个多月前,她从山寺回来,在车里披着件男人的袍子,那时他就觉着碍眼。
直到前日,他夜宴归家,李肃来回事,搀扶他落座的时候,从袖子里跌出了一只手帕。那枚耳珰他识得,是祝瑜生了琴姐不久后,他送给她的。
一个男人贴身藏着女人家的首饰,怀的是什么样的居心,他怎可能不知道?
自己枕边的人被他人觊觎,这样的奇耻大辱他如何受得了?
“你承认也好,不承认也罢。”他丢开书,站起身走到她面前,一抬手,将她秀颈勾住,猛地推到床边。
“你生是我乔翊安的人,死是我乔翊安的鬼,就算你心里再如何不情愿,也是改不了的事实。”
“我说丢他进‘万龙池,是诳你的,蛇冬日入眠,哪里咬的死人?人我杀了,不过是个卑贱东西,值得大动干戈费力气?”
“瑜娘,你趁此给我好好长长记性,记着你夫君是谁,记着你从里到外,刻着谁的名字。”
祝琰伏在床沿上,痛楚地咬紧了牙。
“那你呢?乔翊安?”
她两手抓住锦被,艰难地道:“你日夜在外胡天胡地,光是家里就养了多少个,我该杀谁?我该把谁丢进你的蛇池?乔翊安,你说——”
他动作怔了下,旋即整个人从后拥上来,掐着她的下巴要她扭过头来望着自己。“所以你想告诉我,你是故意报复我?”
祝瑜冷笑一声,“你想多了。我只是觉得恶心。乔翊安,你碰了她们,能不能不要碰我?我真的,恶心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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祝琰把做好的绣品一样样摆在桌子上挑拣,几个婆子在侧刚回报完年底田庄上的收成。
“雪一下来,车马进不得城,如此耽误几天,菜肉就臭了。”
祝琰不回话,从绣品里选了个颜色鲜艳的,命雪歌摆在另一边,“这个和这个给琴姐儿,跟之前绣的小荷包装一块儿。”
回过身来接过张嬷嬷递的茶,坐在炕上抿了一口才抬眼,“妈妈的意思是说,因为下了雪,所以今年起县田庄供不进米粮菜肉?”
婆子讪讪瞭她一眼,“倒不是半点没进项,只是比照往年……少三五成。”
祝琰端茶抿唇笑道:“往年冬日不下雪?”
婆子解释道:“一年一年的情况都不一样。”
祝琰朝张嬷嬷摆摆手,后者捧了几本颜色暗淡发灰的账本过来。
祝琰随意翻过一页,指着上头的字道:“从申酉年妈妈进起县庄子管事,岁供一年一比一年少,不是路上出岔子丢了货,就是庄子上要修鸡鸭笼子羊圈马棚进来支账。”
婆子脸色便不大好看,“奶奶这意思,是觉着老婆子自己中饱私囊?老婆子年轻时跟着侯夫人一道儿进宋家,从来有体面,奶奶这么说话,叫老婆子这张脸往哪放?”
她声音虽不高,言语却不含糊,说得屋里其他的婆子一时都瞧祝琰脸色,怕她年轻脸皮薄,就此给挤兑住,脸面挂不住。
祝琰却只是一笑,翻着账册又指着上头几处缓缓道:“妈妈素来体面,我自是知道的,若换了旁人今儿这么回话来,不必回母亲那边,我便做主将人撵了。”
婆子面色一僵,听祝琰又道,“正因为是妈妈您,才不得不提点几句。妈妈在庄子上养老,本该享清福的年纪,何苦到这时候沾一身腥,不单坏了自己一辈子的名,还带累后辈几个小的。账是明账,白纸黑字落得清楚明白,妈妈自有自话,可这账本不认人啊。”
她抬起脸来,正色望着那婆子,“妈妈回去,将庄子上的账重新理一理,要供进来的家禽菜肉再点算一遍,底下那些个丫头小子瞧走眼算错也是有的。眼看到年关,大伙儿都盼着过个和乐年,何苦这时候触霉头伤和气?”
侧旁那几个婆子也不由跟着点头应和,婆子勉强吞下这口气,不情不愿地应了。
祝琰将各处田庄的事都过问了一遍,见再没什么纰漏,便挥手将人屏退出去。
宋洹之这时跨入进来,负手站在桌前睨了那账本一眼,“这些老东西惯会欺上瞒下作威作福,无谓因她置气,若不得用,便将人撵了。”
祝琰笑着起身替他掸去肩头融化的雪珠,“我正想给几个庄子都换换人,她是母亲身边的旧人,在里头地位算最高。今日我当众下驳她脸面,也好叫这些人知道咱们家不是一味好性。”
宋洹之握住她手,“交代给黄师爷他们处置就是,何苦事事躬亲。一天才多少个时辰,哪里忙得过来?”
祝琰与他携手朝内走,“我刚理事,总要先摸清楚情况才好使唤人办差。这些琐事二爷别管了。”
他把她扯到身边,捏着她的下巴令她仰起头,亲了亲她小巧的红唇,“重新喊,叫我什么来?”
祝琰不由想到昨晚。
将他用力一推,回身转去了里间。
宋洹之回眸瞧了眼那厚厚的账册,旋即跟着入内,在帐前将人捉住,搂着细腰一同倒进床里。
窗外纷纷洒洒落着雪花。
黄昏的红墙下,姜巍护着一辆马车悄声进了宫门。
年迈的太后在皇后、妃嫔簇拥下站在广安楼前的玉阶上等。
远远看见马车,不知谁唤了一声。
“皇孙来了,皇孙回宫来了。”
第62章 归宗
吴成这是有生以来头一回见到这样巍峨的建筑群。
远近殿宇重檐叠翼,一排红色宫墙围拱着宽阔的广场,长长的白玉石阶有如天梯,一行衣着华美的贵妇从阶上缓步而下,衣袖凌风,飘摇如飞。
吴成有些怕,虽有嘉武侯爷爷事先提点,告知过他一些需要注意的事,可如今人到了眼前,却又难免恐慌起来,心里瑟瑟地想逃。
姜巍将他搀下马,几个内官立时将人接过去,一名老监弯身提醒,“小殿下,前头正中走着的是太皇祖母,她身边那位明黄服色的,要喊皇祖母,晚辈见礼需得磕头,可记着了?”
吴成点点头,顺从地被他牵着手走近人群。
皇后率先忍不住,弯身朝他伸出手,“是叫成儿吗?”
身边的人一声轻咳,吴成立时会意,扑通一声跪地拜道:“吴成给皇、皇祖母磕头。”
皇后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蹙,身侧老监极有眼色,含笑提点吴成道:“殿下如今回到自己家,要改回自己的姓了,往后世上再没吴成,只有赵成殿下。”
这些话嘉武侯爷爷也曾说过,可到底是自小唤大的名字,自己一时改不了口,赵成赵成,怎么听都感觉别扭。
赵成又给皇太后叩首。眼前的老太太约莫有七、八十岁了,穿着厚重的貂裘,满头银丝梳作高髻,戴着金玉头面,瞧来极有气势。
赵成慑于那抹威压,纵她含笑望着自己,眼有泪意,这份雍容气度却仍令他不敢靠近。
皇太后命人将赵成扶起来,朝他缓缓招手,命他走向自己。
赵成立定在三步外的位置上,再不敢进,皇太后主动伸出手将他牵住,上下打量他一回,“生得这样瘦,想来流落民间这些年吃了不少苦。”
皇后点点头道:“这孩子天生心疾,还有哮症,定期要泡西山外池子里的水,加以药疗,缓解窒感。”
这医方还是一个民间神医提出来的,赵成自小就凭此续命,才艰难长到如今。崤泉远在京外,一来一回需时良久,皇帝着人想过许多法子,工部的人日日研究,怎么将一口天然温泉池,从百里外移入京来。太医院也在想办法,宫里头就有现成的温泉眼,功效到底和崤泉差在何处,远近土质,泉水温度……为此头疼了数月。
不论如何,如今赵成被接了回来。
回到本该属于他的位置上,回到他父亲自小生长的地方。
皇太后身后那些妃嫔们笑着交谈,讨论着赵成鼻子眼眸哪里生得像皇上,哪里像他父亲。
皇太后的手很暖,一直将他瘦小的手握在掌心,貂裘上沾了雪,毛刺光滑亮泽,触感微凉。
赵成遥望眼前高耸的宫门,跨入进去,开始自己一段新生。
嘉武侯、宁毅伯等几个老臣子立在御案前,正在商议赵成回宫一事。
“长到这么大才接回宫,又是生母不详,只怕引人生疑,拿血统之说来驳斥……”
“太子故去多年,突然出现一个十来岁的遗腹子,大臣们心中有疑惑也是常情,皇上若要认他的身份,朝中反对声必不会少。”
“天家血统之重,关系国本,万不可轻忽。”
老臣们你一言我一语地讨论着。皇帝坐在案后,一语未发。
等臣子们纷纷表达过担忧之后,皇帝才缓缓开口。
“当初太子骤然过世,才至沧海遗珠。如今人寻了回来,已经再三考证,确为太子所出无疑。”
他站起身来,步下御阶踱着步子。臣子们退后数步,躬身让出一条道来,听他沉声道:“朕年事已高,身子骨一年不及一年,几个儿子里头,老二生母是南疆外族,不具备承嗣资格。老三性情阴郁,气量狭窄,不是帝王之材;老五身有残缺,老六不成器。如今能教朕托付江山的,还有谁?”
“朕一生儿女众多,天资好的,往往早夭。余下这些庸碌之辈,如何能撑得起治国重任?”
“朕头一回看见成儿这孩子就知道,他跟他父亲一模一样。小小年纪,就如此通透早慧,若精心加以教导,不怕他不成才。”
他说完,回转过头来,点了嘉武侯的名字,“文予,你的意思呢?”
众人纷纷看向一直不曾开口的嘉武侯,他站在人群之后,朝皇帝躬身行礼,“臣不才,愿尽薄力,教导皇孙骑射武功。”
宁毅伯笑道:“若蒙皇上不弃,臣斗胆,自请教授皇孙诗书礼仪。”
他二人府上世子皆已入仕,正值鼎盛之年,在朝担任要职,老一辈逐渐淡出政治舞台,留出天地供后辈施展,这二位历经两朝,辅佐二位圣主,到如今,已不大参与朝中事,除非皇帝拿不准主意,要问他们的意见。
今日他二人联袂前来,一反常态主动要求辅佐皇孙。
当下臣子们心下了然,怕这二人,是早应了皇上授命,力挺皇孙归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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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家登门的宾客骤然多了起来,宋洹之今日已见了三四拨人,思幽堂方厅桌上的茶水一轮一轮换过。他们都怀着同一个目的,打听皇孙的来历过往,旁敲侧击皇帝的用意。
送走最后一批人,天色已经完全黑下来。
他命外院不准再放人进来。独自坐在案后,抬手捏着眉心。
玉书递新茶进来,小心将茶盏放在他手边,正要退出去的时候宋洹之突然开口,“内院有什么消息么?”
玉书怔了下,琢磨他问的应当是二奶奶,便道:“二奶奶今儿巡铺去了,把京里南城片儿的铺子都瞧了一回,玉轩跟五支的人跟着,没出什么事儿。这会子人已经回了小半时辰……”
他瞧一眼外头的天色,补充道:“应当是在用膳了。”
宋洹之手底下心腹亲卫三十六人,每四人分为“一支”,同进同出,共同行动,“五支”领头的人行事最稳妥,他将这几个人拨给了祝琰使唤。
宋洹之扯了扯唇角,似笑非笑,却没吭声。
玉书思忖他的意思,“二爷谈事忙到现在,也该饿了,我这就叫厨上备菜?”
说起来,二奶奶这个人也挺有意思,先前还时不时来过问一下二爷的饮食情况,这些日子不知怎地,有些不闻不问的意思。有时二爷人就在家,却连院门都不留,也不叫人过来打听二爷的行踪,好几回是他敲门喊醒守院婆子,二爷才勉强进去。
他冷眼瞧着,这夫妻俩,只有二爷自己一头热络。多亏还留了玉轩在内宅给二奶奶使唤,往来通传,彼此联系才算顺畅。
宋洹之支着下巴,手里胡乱翻一本史籍,“出去吧。”
他声音很轻,听起来有点无力。
玉书退了出去。宋洹之仍旧坐在案后,就着一盏昏暗的灯烛望向对面的软榻。
曾几何时,祝琰日日在这里等他。
添一杯茶,换一支香,备一盆热水,叠铺好被褥……
在他无心留意她的那些时候。
他知道自己不足,有些事情明白的太迟,行动得也太晚。
如今她不排斥与他相处,已经是十分容忍着他了。
她心性平和,不爱争执,为着团和过日子,自己悄悄把那些委屈吞下。
他还记得失去孩子之后,那个下午,他站在厅外听见她撕心裂肺的哭声。
她像个委屈至极的孩子,向祖母倾诉,希望能有人疼她。
想到这里,心口那抹针扎似的痛楚又袭来。
宋洹之自嘲地笑笑,隐约觉得这毒入内腑,带给他的这些伤害也还不赖。
是他活该要受心绞之苦,是他欠下的债。欠兄长,也欠祝琰。
待心口的疼痛稍缓,他便从座中起身。
她不来相邀,他便主动把自己送到她面前。
她退十步,他就进十一步,总有一天,能赎回全部的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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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洹之进去的时候,祝琰正跟张嬷嬷商议府里几个到年纪的侍婢去留。
她歪坐在炕上,穿着杏色的对襟暗纹如意小袄,石青色马面裙子,裙面上绣着不显眼的墨蓝竹叶纹。
妆扮沉稳素净,只一张小脸,年轻水灵,肌肤紧弹白嫩,一双秀眉微蹙着,似乎为什么事正为难,下意识咬着粉唇。
半年多不亲热,这两日一经开头,不免又有些收势不住。
他还记得昨晚,狠狠含-吮碾磨这唇瓣的滋味。
但宋洹之不想让她觉着,自己回来就只是为了床帷上那点事。
别开头去挥散杂乱的念头,他长身步入里间,找了本没瞧完的游志在一旁静静地翻看。
等祝琰忙完,他手里的书页也翻完了。
她走进来,坐在妆台前卸钗环。
“二爷吃过晚膳没有?”
随意问这一句,正问到宋洹之心里。
“还未曾,原想进来陪你一块儿。”
祝琰奇怪地瞥他一眼,“之前二爷吩咐过,院里不必备二爷的饭菜,饮食过后也不吃点心。”
宋洹之觉得耳尖微微发烫,站起身来行至她身后,两手搭在她肩上。
“阿琰,刚成婚的时候,我还不大习惯。”他替她取掉脑后别着的发钗,让柔软的青丝铺泄下来。
“现在,时常想同你一起。”
“比如吃饭喝茶这样的小事,也不想一个人。比如与你守在同一个房间里,我瞧书你做女红,觉着舒心顺意。”
他俯下身来,在她腮边轻吻,“我很喜欢。”
祝琰从镜中望着他,男人冷毅的面容上难得一丝柔和。
她敛了敛眸子,借着梳发的动作稍稍移开半寸,低声道:“我叫人给二爷备饮食。”
正待扬声唤人来,宋洹之按住她的肩,“别急。”
“还有一件事,同你商议。”
他握着她的手,垂眼道:“你还记得成儿么?”
“你不是给他做了一副冬帽和袖套?明儿咱们一道给他送过去吧。”
“皇后娘娘也想见一见你,应当是为了郢王府的事,示以抚慰之意。”——
作者有话说:这是28日0点的章节,不小心点了提前发……所以明天应该没有,下一章是29日0点了,搞了个乌龙。存稿告急,对不住了
第63章 入宫
入宫那天雪下得很大,青石路上的积雪还未来得及清除。
天不亮祝琰就同宋洹之一起出了门,马车外雪雾混沌,天色阴沉沉的,远近路面上瞧不见半个人影,街边的铺头都还没有开门,入目一派萧索,只听见车轮碾在雪面上,发出的吱呀声响。
马车里燃着炭盆,厚帷遮挡,仍是四面透风,祝琰紧了紧身上的青色绣百蝶纹的斗篷,细想着前几日礼仪嬷嬷教导的宫规。
她这是头一回以嘉武侯世子正妻的身份奉召入宫,心里还有些紧张,怕说错了话出了岔子,伴君如伴虎,宫里头的人,又有哪个是好相与的。
似乎瞧出了她的紧绷不适,宋洹之在旁攥住她的手,“别想太多,顺其自然就是。”
进了宫内,二人在广安门前作别,“只能送你到这儿,再往里去,就是后宫。除了上值的日子,阖宫巡事,其他时候外臣都不能随意往后宫里去。”
他退后两步,目光落在她面上,“安心,稍后我在这等你,接你一同回家。”
祝琰点点头,跟着引路的宫人朝皇后住的坤和宫走。
两侧红墙高耸,沿途经过漫长的一条夹道。不时遇上正在扫雪的宫人,和行色匆匆的内监。
天色还没大亮,厚重的阴云遮蔽了日光,走了两刻钟,方到了皇后的殿前。
几名宫人早听得动静迎出来,一左一右打了帘子,一个年岁稍长的女官向祝琰行礼,“世子夫人请随我来。”
祝琰登上石阶,跟在她身后缓步走入大殿。
殿宇宽阔空旷,藻井上绘着繁复的花纹,黑色地砖擦得锃亮,光线从槅门顶上的琉璃射入进来,在墙面映下斑驳的色彩。
她先见着的是赵成。
被一名年长的嬷嬷牵着手带到厅里,瘦弱的孩子穿着锦绣的厚重棉袍,头上勒着金珠双螭冠,瞧得出这阵子养尊处优,素来苍白的面容渐渐有了血色。
他站在对面腼腆地向祝琰行礼,“宋婶婶。”
嬷嬷笑道:“昨儿听说您要进宫,小皇孙就一直盼着,今儿一大早起身就过来了,说什么都要来瞧瞧您。”
赵成和宋家两兄弟都很亲近,他知道他们是愿意用自己的性命守护他的人,上回宋洹之带了祝琰过去,他心中明了,这是宋叔叔在意的人。且祝琰待他亲切和善,他便也回以同样的善意。
祝琰蹲下身来,含笑牵住赵成的手,“几日没见你,气色好多了呢。婶婶给你做了些抄手、耳罩,虽知道你也不缺这些,算婶婶一点心意。下雪天可以戴上,跟他们去堆雪人。”
赵成抿唇笑笑,目光落在梦月手里的捧着的东西上。嬷嬷客气地接过来,一面夸赞祝琰的手艺和心意,一面朝宫人打个眼色。
那宫人将东西里外检查了一回,见没什么异样,朝嬷嬷点点头。
东西这才被交到赵成手中。
嬷嬷和宫人的态度动作都很自然,但仍令赵成眼底蒙上了一层淡淡的失落。
他说不清楚进宫来到底好是不好。
骤然多了许多对他好、关心他的人。
衣食住行更是前所未有的精致奢华。
但他还是有些不习惯。
仿佛人与人之间多了一层看不见的隔阂,立在他同他心目中在意的那些人之间。
正说着话,听得里头传来击节声,祝琰站起身来,赵成下意识握住她的手。
“娘娘过来了。”
皇后被两名宫人搀扶着,从寝殿移步到外间。
祝琰跪下去,额头抵在手背上,“臣妇宋祝氏,向皇后娘娘请安。”
皇后面容比实际年龄看起来年轻,肌肤莹润白皙,眼角生了细纹,但并未减少她的美感。穿着件墨绿色绣百花戏蝶纹样的对襟褙子,下着缂丝金缕裙子。
祝琰的角度,只瞧得见这半幅裙子,直到皇后柔声令“免礼”,又准她抬起头来。
祝琰被赐座在炕对面的椅子上,赵成下意识站到她身后,皇后面上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很快消逝不见。
“成儿,坐祖母身边来。”她朝赵成招招手,指甲上套着的金丝镶宝石的长甲套闪着璨光。
赵成依言坐到她身边,安安静静地在旁听皇后与祝琰说话。
“洹之成婚的时候,就有心传你进来见一见,想你回京不久,住的还不习惯,新嫁进门,又少不得许多事要忙,这一耽搁,就拖到了如今。”
皇后的声音不疾不徐,温沉中带了一丝柔软。
祝琰笑道:“说来是臣妇失礼在先,新婚时皇后娘娘的赐下厚赏,臣妇该当进来向娘娘磕头谢恩。”
彼此客气了两句,掠过了宋淳之过世的这一沉重话题。宋洹之成为世子之前,他的妻子不过是个无品无阶的平凡妇人,皇后赏下那些东西,还是瞧在宋淳之和葶宜、以及嘉武侯的份上。
“成儿在外头那些时日,多亏有你们照应。如今回了宫,处处还不惯,少不得还要麻烦你们,得空多进来瞧瞧他。”
祝琰忙道:“外子奉旨护卫皇孙,乃是职责所在,何敢担这‘照应’二字。臣妇愚鲁,也不过能做些粗鄙针线,及不上宫里绣娘们的手艺。若蒙皇后娘娘和皇孙殿下不弃,有什么示下,外子与臣妇自当竭力,为娘娘和殿下效命。”
她说话的语速并不快,有种笃实的朴素感,有种她所诉之语尽出于肺腑的真诚。
皇后笑了笑,命人为她上点心。
侧过头来睨着赵成,“昨儿你不是喜欢吃那味翠芽酥吗?祖母叫人给你备了一碟,还有别的点心,你跟着嬷嬷去外头吃吧。”
赵成知道皇后这是有话想要单独跟祝琰说的意思,他点点头,乖巧地跟着嬷嬷去了。
皇后目送他走出房,视线还凝在他离开的方向,声音很轻地叹道:“这孩子知道你初次进宫,怕你不自在,特地过来陪你说两句话,叫你身边有认识的人,心里头安妥一点。”
祝琰抿抿唇,“皇孙殿下心地淳善,是仁义之人。”
“他是个很聪明的孩子。”皇后转过脸来,望着祝琰,“葶宜做的那些糊涂事,本宫都听说了。”
话题果然落到这件事上,祝琰不由坐直了身子。
“本宫已经申饬过郢王妃,着她不准兴风作浪再为难你们。”
祝琰站起身来谢恩,“家宅不和,劳娘娘费心,实在有愧。”
“不是你的错,你无辜失了腹中子,本宫听说,也十分为你难过。”皇后靠在身后的软垫上,似乎有些疲惫,“本宫见到你之前,曾从他人的只言片语里侧面了解过你一点,知你勤谨明理,是个实在孩子。如今当面见着,更觉得你文秀柔婉,本宫很喜欢。”
“往后时常进宫来,陪本宫说说话,成儿若能经常见你,他也会很高兴。”
**
随着引路宫人走到广安门前,远远就看见宋洹之只身立在夹道上,玄裘肩上落了一层雪,显然已经等候多时。
瞧见祝琰平安出来,他明显松了口气。上前谢过带路的两名宫婢,将手腕递过去令她挽着。
“二爷等多久了?”
“没多久,刚到。”
祝琰瞥了眼他肩头的落雪,抿唇没有揭穿。
“还顺利么?”他低声问,垂眸细细打量她表情。
祝琰叹了声,待坐进车里,才将今日所见与他说了,“不知是不是我的错觉,皇后娘娘似乎不太喜欢我们与成儿走得太近。今日我去时成儿在那,皇后娘娘当时的表情有些复杂。”
宋洹之嗤笑一声,没接这话,抬手把她揽到自己身边,“没对你说什么重话么?”
祝琰摇摇头,“待我很客气,正如二爷所说,是为示以抚慰之意传我来的。还赏了不少珍贵的首饰,我叫梦月收下来了。”
“还嘱咐我说,二爷是皇上身边很重要的臣子,希望我管持好后宅,给二爷助力。”
宋洹之笑道:“看来这一趟出门,二奶奶所获颇丰。”
他态度波澜不兴,但他特地来宫门前等着,又细问今日的话题,想来他心里头并不像他表现出来的这样轻松。今天她进了一趟宫,整个人时刻紧绷着,生怕说错做错半点,又要牢记着那些繁复的规矩,不能失礼给嘉武侯府丢脸。想他平时日日陪伴在皇帝身边,应当更是时刻不得松懈,又有无数的人眼睛盯在他身上,等着寻他的错处加以构陷。他在外行走,做的事实在不简单。
祝琰不由有些同情他了。
马车行驶在道上,驶出长街,窗外的人声越来越远。
宋洹之手指落在膝盖上轻扣着,身侧的人歪在他肩膀上睡着了,秀眉轻轻蹙起,整个人安静沉婉,睡颜如璨丽的芙蓉花。
他想好生呵护这朵花,温养在独属于他的琉璃瓶子里,不叫她经风沐雨,安稳的陪在他身边。
今日这番抚慰和敲打,未尝不令他心寒。
这是长姐的孩子,身上流着一半宋家的血。兄长为护他而死,父亲用尽力量推他回归他应当回到的位置上去。
而在有些人心目中,他们所做的一切,不过是想要扶立幼帝,觊觎江山。
第64章 庚帖
祝瑶和徐公子定在月末交换庚帖,宋洹之拨冗陪祝琰回了一趟娘家。
马车行至角门前,洛平含笑掀了帘子道:“大姑奶奶跟大姑爷也来了。”
四人在门前寒暄数句,联袂朝院内走。
正在夙夕堂里同徐大爷说话的祝至安听见传报,立时惊喜地命人快把两位贤婿迎进来。
这样的日子,嘉武侯府或是宁毅伯府随意出个体面的婆子或管事来送个礼也就是了,不想不仅乔翊安亲自陪着祝瑜来了,就连大忙人宋洹之也亲自到场。
祝至安心中自然十分得意。
刚下过雪,院子里枝叶上蒙着一层银白的铺絮,祝琰挽着祝琰,顺着抄手游廊朝东边的上院走。
“你跟姐夫和好了吗?”
琴姐儿生辰那天发生的事,祝琰一直还记挂着。
祝瑜哂笑一声,“什么和好不和好的,不过是随意的过日子罢了。还能指望他给我磕头赔罪不成?”
磕头赔罪自然没有,几日前借酒装疯,赖在她房里不肯走,又说当日实在是在气头上,后来想想便觉得无稽可笑。
但祝瑜知道,乔翊安虽不追究她,李肃的下场却一定不怎么好。
那只耳珰是何时掉的,她都没有印象了,匣子里那么多的首饰,这个没了就戴别的,乔翊安向来也不在这上头留心。
却怎么偏偏就记着被李肃拾去的这个。
祝琰越发挽紧了祝瑜的手,惹得祝瑜轻推她一把,“你倒是比刚回京时性子软和多了。”
祝琰朝她一笑,“原先我是什么样?”
祝瑜凝了凝眉头,似乎细细思索起来,“刚回京的时候,虽然也温和,好说话,但不轻易凑到人前,说腼腆也说不上,是骨子里不爱跟人结交,客气里带着疏离,笑着把关系推远。”
抬手抚了抚她的鬓发,笑道:“你现在比那时候胆子大,也更沉得住气,兴许是身份不一样,经过了许多事历练出来的,但对亲近的人,偶尔也会撒娇示好,会露出柔软的一面。”
祝瑜点点头,笑道:“我直到现今才觉着,你是真的当我是亲姐姐了。”
祝琰被她说得有点臊,别过脸去咳了一声才道:“你本来就是我的亲姐姐,到什么时候我待你都是一样的。”
祝瑜抿唇笑了下,没有拆穿她。刚回京时的祝琰,是个披着小白兔外衣的刺猬,她浑身长满了软而尖的刺,不为刺伤别人,只想努力保护自己。
兴许一个人在外太多年,不敢对曾抛下她的人再有任何期待,她用了很长的时间,慢慢接受新的身份,新的自己。
说说笑笑到了上院,看见东南角的梅树底下,祝瑶背对徐六爷站在那儿。
屋子里长辈们谈天,特把祝瑶撵出来,创造机会给两个人私下里相互熟悉。
徐六爷不知说了句什么,惹得祝瑶捂嘴笑了好一阵。
祝瑜朝祝琰打个眼色,没惊动那俩人,径直进了屋子。
几个族里的女眷陪坐在下首,一见两位姑奶奶进来,忙不迭站起来打招呼。
徐大奶奶朝祝琰招招手,“可算来了,我可等你了等半上午呢。”
祝琰含笑上前,与徐大奶奶把臂坐着,“家里有点事绊住了,这才迟了。”
清早她本预备一个人过来,快出门的时候玉轩传话说,宋洹之要同行,嘱咐她在家里等他办完事跟他一道乘车,这才耽误了一阵。
徐大奶奶笑道:“知道你这位世子夫人事忙脱不开身,我倒是没什么,你那干儿子方才可闹了好一阵,哭着喊着要干娘。”
祝琰环视一周,没瞧见澍儿的影子,祝夫人笑道:“丫头们引着他去园子里堆雪人去了。”
婆子这时从外进来,招呼道:“戏班子这会儿备好了,夫人小姐们可瞧戏去了。”
女眷们都站起身来,随着祝夫人朝院子里去。
祝瑶在人群拥出来前,迅速跟徐六爷分开,上前亲热地挽住祝琰的手,凑在她耳边低声道:“爹这阵子迷戏班,在西台那边新修了个戏楼。”
祝琰抿唇没说话,跟在祝夫人身后绕到祝瑶所说的“西台”前,原本这处是个观景台,如今修了座三十步阔宽的二层阁楼,一楼简单装饰成会客的开厅,二楼四面开敞,正中设有戏台。
女眷们被安排在对面的绣玉楼二层围栏里瞧戏,四周都设了炭盆,脚底铺着地龙,坐在里头倒是不冷。
戏还没开始,就见对面祝至安引着几人从不远处的竹林小道绕过来。
几名长辈女眷指着底下的人窃窃私语。
祝至安身后的几个人,未免都太惹眼了。
五官最精致是乔翊安,一张俊颜完美无瑕,银色狐裘里裹着织金的宝蓝袍子,锦绣的质地随着身形一步一闪。
与他并行的是徐大爷徐茂,同样的长身玉立,气质卓然。
宋洹之跟在最后,负手踱着步,肩头披着紫貂大氅,一瞧便是品相非凡。
有人悄悄靠近祝夫人,奉承道:二嫂实在是太有福气,几个姑爷出身好,模样又这样俊。
说话的人是祝琰的三舅母叶氏,几年前随丈夫来京,住的离祝家近,时常过来串门。
一听这话,祝夫人就知道不好。
她上门来央祝至安给她儿子找差事都找了有十来回了,简直是死缠烂打的好手。如今见了几个女婿,还不知又憋着什么占便宜的心思。
好在被旁边的夫人一打岔,将话题岔了过去。
叶氏见祝夫人没空搭腔,目光一转,落到祝瑜脸上。
她独自坐在一角,从进门以来,除了跟大家打招呼行礼,几乎就未开口说话。想到祝瑜平素一贯的态度,那冷眼冷脸,冷言冷语,她不由在心底打个寒颤,随之摇了摇头。
心思便转到祝琰这边,祝家二丫头一向好说话,见谁都笑,是最温软的性子,此刻正与徐家大奶奶说得热火朝天,待会儿觑空上去,不愁说不上话。
她心里略略安定些,在祝琰身后寻个位置坐下来。
锣鼓声一响,台上的戏开始了。
祝至安引着几人坐在楼下厅里,向徐大爷等人介绍自己这几年听戏的心得。
宋洹之心不在焉地端着茶,他一向不喜欢热闹,从小就对戏文没兴趣,乔翊安能陪祝至安聊一整天的戏,他是做不到的。方才在前院,他也只是个旁听客,大多数时候只负责坐在那饮茶,过来露个脸点个卯以示对妻子和岳家的重视。
他忽然想到祝琰。
同他这样阴沉无趣的人在一起,她会不会觉得腻烦?
两人除却说家里的事,说朝堂的事,几乎没有别的交流。
他视线落在乔翊安身上。
这个人就不一样。
他爱玩也会玩,什么无趣的东西到了他嘴里,都能说出些与旁人不一样的精彩之处。
同这样的人在一起,几乎很少能感受到无聊。他会品酒品茶,能下棋画画,会联诗作对,也很懂人心。
徐六爷牵着徐澍的手走到座间,小人儿不知为什么在吵,宋洹之被他一打岔,转过脸去睨了他一眼。
徐澍发觉后,立时怯生生地躲到了徐六爷身后。
宋洹之抬手揉了揉眉心,在心底轻轻叹了口气。
筵席散后,祝琰陪着徐大奶奶等人朝外走,叶氏悄悄拉了下祝琰衣角,示意她有话要说。
“我娘家有个侄女儿,年方十三,生得像朵石榴花似的,性情也好。我听说,宋家四爷如今还未定亲事,这敢情好,要是能亲上加亲,可不是美事一桩?”
听得祝琰蹙了蹙眉头,“舅母,我四叔年岁还小,如今还在族学里头读书呢,怕是短时内不会议亲。”
叶氏朝她挤眼笑笑:“这有什么,我那侄女儿也还小呢,俩人先认识认识,相处相处,若是投缘,两家先把婚约定下,等他们大了,再议后面的仪程就是。你当初相看,不也才十三?”
“这不一样,三舅母,”祝琰斟酌着委婉的用词,“洹之那时已经及冠了,家里着手替他相看,定了我,是老祖宗做的主。别说我刚嫁进去没多久,没资格在小叔婚事上置喙,就说眼下这时机也不合适,您也知道,我那大伯哥他……”
叶氏摆摆手,“舅母哪里能不顾及你的难处?正是知道家里刚办过丧事,丧期未过,才觉得两个孩子不若先熟悉熟悉,也不说什么相看不想看,当亲好之家走动着,又有谁能闲说什么?”
她扣住祝琰的手,压低了声音道:“好琰儿,咱们才是一家人呢,你妹妹若是能嫁进去,定能处处帮衬着你,你们姊妹俩相互扶持,才不会轻易被人欺负了去。”
祝琰闻言,脸上的笑容淡了几分,“舅母,现下说这个不合适,我瞧还是再等等吧。”
话音刚落,就见祝瑜阴着脸走过来,“你在这儿干什么呢?徐大奶奶要走了,还不去送送?”
祝琰忙应了声,从叶氏手里抽出自己的手,快步掠过她去了。
叶氏讪笑一声,垂头就想从祝瑜身边绕过。祝瑜立在那儿阻住她,沉沉地道:“舅母方才跟妹妹说的什么?我也有兴趣,不若说给我听听?”
叶氏摆摆手,“没什么,不过是琰儿不常回来,觑空拉住她说几句私己话。”
祝瑜笑了下,“是么?舅母可别又犯老毛病,什么侄女儿外甥女儿不知道哪来的姑娘小姐一拥往人家院子里推。”
叶氏脸涨得通红,“哪能啊?我原先已错过一回,哪还能在这上头犯糊涂。”
祝瑜错开步子,让她绕过。站在她身后,冷笑道:“宋世子比乔翊安可还要心冷,不懂得怜香惜玉的,您到时候别攀附不成,又白白折了朵娇花。”
**
祝瑜走出院子,就见祝琰的车停在门前未走。
“姐,你跟我同乘一段吧。”
祝瑜朝后瞥一眼,见宋洹之和乔翊安站在乔家的马车旁,正在交谈。
她垂头上了车,祝琰递个手炉过来给她捧着。
“三舅母瞧上了我小叔。”祝琰有点哭笑不得,“瀚之才十二岁……”
祝瑜冷嗤:“你别理她。这个人一向是没自知之明的,母亲这些年犯糊涂,少不了她们在身边的撺掇教唆。”
压低了声音道:“下回你回来,瞧见她在座上,要叫人知会洹之一声,免得她使下作法子。”
祝琰有些吃惊。
祝瑜幽幽道:“你别小瞧了这些人,为了登高往上爬,多无耻的手段都舍得使。在荣华富贵面前,尊严体面根本不重要。”
瞧祝瑜的脸色语气,似乎像是吃过这种暗亏的模样。祝琰小心翼翼地问道:“他们也曾对姐夫使过……”
祝瑜笑了声,“你觉得,我是怎么嫁给乔翊安的?”
这一句话简直把祝琰惊住了。
她只知道当初祝瑜嫁得有些委屈,母亲似乎也憋着一口气,但究竟内情如何,她是不了解的。
“我自己的婚事,得来也并不很光彩。”细想一下,也全赖乔翊安愿意周全她的体面,婆母至今对她没有好脸色,不单单是瞧不上她,更是瞧不上祝氏一门的做派。
“罢了,多思无益。背着这样一族亲眷在京里行走,少不得要受些委屈的。这条路我已经走过一趟,但愿你比我行的更顺畅一点。”
在转角处,马车停下,祝瑜下车走向乔翊安。
祝琰撩开窗帘看姐夫一手扶着姐姐的手,一手小心地护在她背后。
“在看什么?”
身后,一个低沉柔和的男音凑近。
祝琰回头,对上宋洹之狭长的凤眸。
他离得那样近,近到,她睫毛的尾端,轻轻擦拂过他的鼻尖。
祝琰垂下眼睛,目光落在自己被他攥住的指尖。
“二爷与我定婚的时候,是情愿的吗?”
世家最在意的就是脸面名声,祝家这样的做派,实在有些上不得台面。
他与乔翊安是旧识,难保他不知详情。
知道有这样的岳家,以他的清傲,又岂会同意呢?
老夫人又为什么,单单在许多人里瞧上了她,要她来做宋洹之的妻子呢?——
作者有话说:最近时间都是乱的,发一波红包,实在不好意思。
第65章 “为什……
“为什么不情愿?”
他轻声说。
捏着她指尖的手掌轻抬,凑到唇边吻了一记。
“我很庆幸能娶到你。”
祝琰怏怏地靠在他肩上,轻叹一声。
听见他的声音从头顶传来。
“祖母一直夸赞你,说你至善至孝,是个难得的姑娘。”
“祖母相人一向准。”
当初嘉武侯夫人也曾犹豫过,要不要答应邹夫人“亲上加亲”的提议,老夫人为了堵死这个可能,着手替他议亲。
“你母亲虽聪慧正明,但人总有些软肋,你舅父过世早,她便格外怜惜邹夫人母女……你是男儿家,已经及冠,该立事了。自己要坚定心志,不可行错了路,在品格上头留下污点。”
祖母当时的话说的委婉隐晦,但他听懂了。谢芸那时年纪还很小,与他弟弟泽之年龄相当,他从没有将她当做一个女人看待。为了避嫌,他就不大回内院歇着了。
直至成婚后,祝琰住进了蓼香汀,他才又开始回内宅住。
当时相看的几个人里,祝琰年纪最小,要成婚,至少等她及笄后,人又在海州生活,平素见不着面。他当时自己并不太想成亲,不过是家里催促,不得不为。
见祖母挑中祝琰,说人品才貌俱佳,其他情况也正暗合他的心意,因此便定下婚约,许了终身。
这时候回想起来,也不免觉得冒险。
堪堪见过那么两回面,连性情为人都不了解,若是婚后合不来,日子只会过得痛苦不堪。
好在这场赌局他不曾输,倒有些许为她委屈。
宋洹之勾着她鬓边一缕发,绕在指尖把玩,轻声问她:“你嫁给我,又情愿的吗?我比你大许多岁,不善言谈,又日日忙些杂事,不能陪着你玩。”
祝琰想了想,有些泄气地笑了声。
倒也是,宋洹之于她,也是非选不可的唯一一条路。两个人一个遵从祖母心愿,一个听从家里安排。其实细想一下,他们并没什么不同。
追究当初是否情愿根本毫无意义,她一向务实,抓在手里的东西最要紧,虚无缥缈的那些甜言蜜语和山盟海誓,还不及眼前这只替自己暖着手的掌心来得更实际。
**
夜里帐前点着灯,祝琰在灯下瞧账本。
眼看到年关,族里商议着要修祖祠。
宋氏一族起于清远,近三代才驻留京都,嘉武侯府后院有座家祠,长房一脉祭祀,往往汇聚于此。
每隔五年,嘉武侯才带小一辈的子侄回清远巡祭祖祠。
今年夏天,清远那边闹水涝灾荒,祖祠梁木受潮,有腐朽断裂之患。加上经年失修,少不得重新修整一番。
上回族里来人,恰巧遇上宋淳之的丧事,族长们一时瞒着没说。
前些日子有位族老跟沈氏提了一嘴,被嘉武侯夫人知道,便喊祝琰过去商议。
大略着刘影跟族里那边的管事盘算过一回,约莫要用银两万两。
祝琰把年节前后要用钱的地方梳理了一遍,不能为着族里要用钱,就叫家里各院短了花用,年节前后迎来送往也省不得。再有二月份的万寿节,还得备份大礼送入宫,帐上少说也得有五万上下,才算能过得了关。
她接管钥匙时,留下的就是个千疮百孔的账面,明里看处处都未亏空,但能支用的银两一年比一年少,田庄的租赋每年上调却又每年都收不回来,如今是用宋洹之从关氏那边追回的两万银子抵着花用,旁处能挪动的现银实在勉强。
宋洹之抹干头发从净房出来,见祝琰咬着笔杆对那一摊子账本发呆。
他移步过来,将账册抢在手里,随意瞟一眼,见祝琰在几笔数目上用朱砂做了标记。
“账有问题?”
祝琰叹了声,“我有个想法,不知可行不可行。”
宋洹之将账册扔到一边,跨上床去,和衣卧在她身侧,“你说说看。”
祝琰道:“南边有几个宅子和田庄一直空着没使,隔个三五年才办一回游宴,依着我,不若盘出去收点利钱或是自己着管事们做点营生,好过这么空摆着浪费。”
宋洹之道:“依着我倒是觉着可行,不过爹那边,怕觉着脸上不好看。任谁家里不是宅子院子好几处,或是游宴,或是客居,或是随意散闷走走,总有个去处。”
祝琰想了想,确实如此。嘉武侯府这样的人家,不仅要有能支撑花用的实际产业,也得有撑脸面用的“虚头”。
宋洹之把她揽在怀里,指尖摁在她眉心上用力抹了一下,“你别忧心,账面上的事,你找管事们一同商议,总会有办法。再不济还有我,私产里能调拨一两万现成银子,我的跟家里的原也没区别。”
这是嘉武侯夫人在宋淳之婚前使的一个法子,公中账面支撑各房花用,交给宗妇统一掌管。但早早也为成年的子侄各备了私产,数目各房相互不知情,开支收入也不必与公中通气,全凭自己本事经营。一旦各房自己遇到急难情况,不至于毫无办法,也免去不少钱粮上的纷争。
宋洹之原先分了几处产业,这些年管事们尽心,他撒手没怎么管,却也开拓出不少新路子,他甚少从公中支账,自己完全能担负自己对外的需求。
“嘶,”祝琰捉住他的手,嗔怪地睨他一眼。男人手劲不小,揉得眉心微红。
宋洹之笑了声,俯下身来轻啄她的额头,“弄疼了?”
祝琰不理他,蹙着眉道:“我跟管事们商量过了,京郊的几个庄子今年的租说什么都得如数上收,少不得要做回恶人,逼一逼那些庄头。”
衣襟上绊带被弄散了,微凉的空气扑上莹润的肌肤,她颦眉抓住宋洹之的手,“我为家里的事犯愁,二爷还有心想这些东西……”
宋洹之贴着她耳鬓轻吻着,咬着她的耳尖低声道:“我只想你来着。”
手从裙子底下摸上去,惹得祝琰闭目轻哼了一声。
“放心,我已经吩咐他们,尽心为你分忧。这桩事若办不成,叫他们自己去找玉书领罚去。”
**
腊八节前后,田庄上的租如数收了上来,另有一笔陈年老账归入库中。
盘点一番,能拨出八千多两余钱,祝琰跟嘉武侯夫人如数报了,嘉武侯夫人又从自己房头添了些许。沈氏那边也凑了两千余银子,待族老来了,由宋洹之夫妇出面交转。
“这一万三千两,拿去给族里修祖祠用,算咱们大房的一份心。”
族老眼里泪花闪闪,直赞嘉武侯父子孝义。
把人送了出门,宋洹之斜睨着祝琰,“这回可不愁银子了吧?”
祝琰知道他私底下使过力气,否则事情不会完成的这样快,她挽着宋洹之的手往回走,“二爷有心帮我,一再替我解决难题,终究不是我自己出力办成的,难免有点心虚。”
宋洹之笑了声,“你跟我夫妻一体,这话先前是谁说的?有你有我,家才是家,哪分什么彼此。”
话虽这样说,但祝琰自己心里还是希望,在她当家的时候,不要显得比前头那位差的太远。
她想做个堂堂正正的宗妇,而不是需要夫君搀扶着走路的傀儡。
转眼就到了年关,宋泽之原定腊月二十回京,当天一早,宋瀚之就带着一众小厮仆从,往城外去迎人。
哪想到吹了整日冷风,却连人影都未见。
嘉武侯夫人不由有些担心,经由宋淳之的意外,家里再经不起第二回 这样的打击。
宋洹之从亲卫里拨了“两支”人手,往宋泽之回程必经之路去接应。
许氏那边也早得了信,迟迟不见人回来,不免也跟着揪心,每日里寻借口往祝琰这边跑,打听宋泽之的消息。
到得五日后,宋洹之在密城将人带了回来。
宋泽之一改往日文秀儒雅,整个人沧桑憔悴,狼狈非常。
第66章 风波(宋泽之许氏等)……
宋洹之归来的时候是傍晚,冬日的残阳只留一隙深浓的余晖渲染在地平线上。
院子里又静又暗,小厮们正搬梯子站在檐下准备点灯,幽思堂的院门被咚地一声撞开,宋洹之寒着脸,一把提住宋泽之的衣领将他贯至院中。
“去洗漱。”
他简单的令道,眉头紧蹙,就连玉书和玉轩也不曾见过他对宋泽之发过这样大的脾气。
玉轩张了张嘴,到了唇边的话被这寒凉的语气激住。
茶室中等候的人在刚刚点燃的灯火之中站起身来。
宋洹之没料到祝琰和许氏会在这儿。
旋即忆起,自己找到人后先遣了玉轩来回话免叫家里忧心。
许氏已经等了五日,听说有了宋泽之的消息又如何肯走,央了祝琰特来院子里陪她一同等着……
宋洹之握拳凑唇咳了一声。
宋泽之难堪地瞥了眼许氏,攥住衣摆想要整理好衣冠。
“泽之……”许氏望着眼前这个,头发蓬乱,衣衫不整、面容憔悴的年轻人,实在无法将他和自己那个神采奕奕风度翩翩的未婚夫郎联系在一起。
“究竟发生了何事?”许氏上前两步,宋泽之知道自己此刻形容狼狈,又如何敢靠近,当即退后数许,求助般望向宋洹之。
“先去洗漱。”宋洹之重复了一遍。
这短短四个字,对宋泽之来说仿佛是种解脱。
他朝许氏投去个歉疚的眼神,快步绕过她进了房内。
玉书忙吩咐人去备水。
**
正厅里,宋泽之狼吞虎咽地扒着碗里的饭,不时抱起茶壶灌一大口清茶。
祝琰担忧地望了眼宋洹之,见他紧蹙着眉头一言不发,屋子里气氛冷凝至极,这么僵持不是办法。上院那边还等着这头的回话,再不去给嘉武侯夫人请安,只怕就要派人过来寻了。
“我先劝宝鸾妹妹回去了,她担忧了好几日,没怎么合眼,叫人给她煮了宁神茶喝了才去。”
宋泽之扒饭的手一顿,红着眼睛低下头,“谢谢二嫂替我照顾她。”
祝琰点点头,“你慢慢吃,不着急。”
宋泽之瞥了眼侧旁的兄长,将手里快见底的碗放在桌边。
“二哥……”
宋洹之闭了闭眼睛,“你准备如何跟母亲、跟许氏交代你安置在客馆里的女人?”
祝琰有些吃惊,下意识掩唇望了眼宋泽之。
她与宋泽之虽见面不多,但对方一向行止端方,又与许氏情谊甚笃,无论怎么瞧,也不像会在男女之事上犯糊涂的人。
宋泽之抿住唇不吭声了。
祝琰不知究竟发生了什么,此刻也不好多置唇舌,见气氛僵绝,只得道:“母亲那边兴许已经等急了,不若先想想如何应付眼前?”
宋洹之别过眼,冷哼一声,总算没有再逼问下去。
宋泽之站起身来,抚了把脸。
“我去见母亲。”
“兄长放心,我不会让母亲跟着挂心,外头的事我能处理好,求您暂别跟母亲提及了。”
说着,还瞥了眼祝琰。
——意思不言而明,也希望祝琰不在许氏面前多嘴。
宋泽之整了整冠带,提步朝外走去。
祝琰慢一步没有跟上,目带疑惑地望着宋洹之。
**
宋泽之是如何搪塞过嘉武侯夫人的,祝琰并不知晓,她与宋洹之跟到上院去时,里头已是言笑晏晏的一片和煦。
夜里回到蓼香汀,夫妇二人背身各睡在一侧,各自想着心事。
祝琰望着帐顶缀着的明珠反射出的莹润幽光,低声开口,“不若,明日我去见见那位?”
宋洹之抬手捏着鼻梁,心口一阵阵紧缩般的绞痛,“你别理他,他自己惹出来的乱子,叫他自己去处置。已经及冠的人了,这么点事都平不了,还指望他成什么大器?”
祝琰回身抚了抚他的肩膀,“二爷别这样说,泽之对宝鸾如何,大伙儿都是有眼瞧的,想必里头有苦衷,二爷是个男人家,对付人一个小姑娘也不像话。等我见了人,再慢慢计较。”
她想到这几天许氏为宋泽之的安危忧心的模样,不由替她难过。方才见面,明明有那么多话想说想问,却生生忍住,怕他为难,怕他在兄嫂面前拉不下脸面。许氏一句抱怨和吵嚷都没有,顺从地被劝回去了。
宋洹之握住祝琰的手,额头抵在她的额上,“又要辛苦你……”
祝琰苦笑:“我是二爷的妻子,泽之的嫂子,责无旁贷。再说,我不单为泽之,也为宝鸾。”
宋洹之把她揽在怀中,轻吻她鬓角,许久没再说话。
**
次日一早,祝琰备车去了一趟南棠里。
那是宋家一处别院,长久没住人,只留两个婆子负责洒扫守门。
街角不远处,一辆不起眼的马车停在路边,瞥见祝琰的车走远,里头的人掀帘露出脸来,“跟上去。”
两辆马车一前一后驶入城南。
跟在祝琰车后的亲卫很快发觉了后车的动向,玉轩靠近车窗,向祝琰回禀:“奶奶,有辆没有徽纹的马车从出府后不久就一直跟在后面。”
祝琰点点头,吩咐道:“绕一圈,去香梧馆。”
香梧馆是间茶铺,嘉武侯府在外经营的产业。马车停在茶馆门前,祝琰扶着梦月的手下了车,回过身来,朝玉轩吩咐,“把她请过来。”
片刻后,玉轩将面容憔悴的许氏带到了祝琰面前。
祝琰手里捧着帐册,含笑与她寒暄,“这么巧,许妹妹来买茶?”
许氏知道自己行踪已露,当下也不再装模作样,她上前握住祝琰的手,哀声道:“我知道泽之有事瞒我,如果真是路上车子坏了,包袱丢了,他根本用不着避着不敢瞧我。我同他从小在一块儿,他是什么样的人难道我不了解吗?二嫂今儿一大早出门,绝不是来茶庄看账这么简单,泽之到底瞒着我什么,二嫂要帮着他一块儿骗我吗?”
事情究竟如何祝琰自己都还不十分清楚,宋洹之是个大男人,大抵也不好过问弟弟的私密事太细,如今只大略知道,回京的路上宋泽之的马车出了岔子,随从小厮尽数走散,他和同行的一个姑娘又一块儿给山匪绑了,是宋洹之出面将人救了出来。
那姑娘要死要活不肯离开宋泽之,说几日来一同被困在一间房里自己名声全然毁了,要宋泽之务必给她个交代,否则眼前只余下死路一条。
对方是什么性子什么情况都还不知道,万一见到许氏知道她是宋泽之的未婚妻,做出什么过激的事来,祝琰实在不敢想。
她搂住许氏的肩,轻拂道:“宝鸾,你可愿意信我一回?”
许氏转过来,困惑地望着她,“二嫂,我……”
祝琰柔声道:“事情究竟如何,咱们都还不清楚,泽之他脸皮薄,又怕激怒他哥哥,有些话他不好说。我今日先去探探路,了解一下内情,你等着我带消息回来好不好?”
许氏怔怔掉下泪来,摇着头道:“二嫂,我不瞒你,我单是想到宋泽之他有可能对不起我,我就、我就……”
祝琰拍了拍她的脊背,温柔地安抚着她,“不要往那些坏的方向去想,你了解泽之,了解他的为人,在事情弄清楚之前,咱们先努力尝试着信他、帮他,好不好?”
许氏埋头在她肩窝,忍不住哭出声来。
“二嫂……”
外头风雪如旧,冷如刮骨。车帷掀开,祝琰独自坐入车中,她垂眼淡淡吩咐,“走吧。”
许氏站在茶馆厢房窗边,含泪目送她的马车走远。
**
宋泽之睡到晌午才醒来,他脸色很不好,夜里频频发噩梦,眼底透着淡淡的乌青。
睁开眼睛,见纱帐外头坐着个熟悉的人影。
杏黄袄翠蓝裙子,歪梳着云鬓,耳朵上细长的米珠坠子点着一颗指甲大小的水晶,随着斟茶的动作滴溜乱晃。
他哑声唤她的名字,“宝鸾。”
阳光从窗纱外透进来,照着她姣好的侧脸。
“你醒啦?”
许氏端着茶,袅娜地走到床边,将刚斟好的那杯茶递到他手里,“渴不渴?喝点儿吧?”
宋泽之撩开帐子,接住茶盏却未饮,抬眸柔情地望住她的脸,“宝鸾……”
许氏垂下眸子,轻轻抚了下他松散的衣带,“瞧你,还不快起身换件衣裳来?”
他眼眸发涩,强忍住眼底的泪意。
一手扣住茶盏一手攥住她的指尖,“宝鸾,我好想你。”
许氏瞥了眼外头,好几个侍婢在帘外立着候命,等待服侍宋泽之洗漱。她脸一红,小声地道:“先起身换衣裳,洗洗脸,再来说话。”
宋泽之点点头,抬腕擦去眼角的泪花。
许氏背转身走到窗前,迎着和暖的阳光,眼底却一丝温度都没有。
她和他之间,不再是无话不说无事不晓的透明。
他心里竖起一道屏障,用谎言堆砌起高墙,将她推隔在另一边。
但二嫂说,事情如何还不分明,先给他时间,给他机会,等他分辩……
她不知道这样到底对不对。
从小到大,她从未怀疑过宋泽之的品行和他对她的感情,如今却忽而有些不敢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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祝琰坐在静厅里,已经等待半个时辰。
梦月脸色很不好,一再想派人去催促,被祝琰使眼色给阻回来。
雪已经停了,外头日头高照,坐在温暖的室内,叫人有种正逢春日的错觉。
潘柳儿站在帘后,沉眸打量着厅里坐得笔直的女人。
白色狐裘大氅随意地挂在椅背上,毛针上一点杂色都无。头发乌黑亮泽,堆成云鬟用两把坠流苏的步摇簪着,肌肤莹润赛雪,竟找不出半点瑕疵。
祝琰没有回头,端茶慢慢抿着。
等潘柳儿自己瞧够了,施施然走了出来。
她这才含笑向对方颔首,“潘姑娘?”
潘柳儿扶着小婢的手,高抬着下巴坐到祝琰对面,“你就是宋泽之嘴里念念叨叨的那个许宝鸾?”
梦月蹙眉道:“潘小姐错了,这位是我们府里的二奶奶,三爷的二嫂。”
潘柳儿笑了笑:“原来是二嫂啊。他叫你来,是想怎么处置我?他自己不来见我,是怕了我吗?”
祝琰不疾不徐放下手里的茶,温声道:“不若咱们开门见山,潘姑娘有什么需求,尽管与我说,瞧瞧我是不是能满足姑娘的要求。”
“啪”地一声,潘柳儿重重砸了下桌案,“你当我是什么?来跟你做买卖讨价还价的吗?叫宋泽之来见我,今儿谁来都不管用,我只跟他一个人说话!”
祝琰叹了声,瞥一眼窗外暖意融融的光线,徐徐站起身来,“我本是为了姑娘着想,彼此都是女子,有什么话也好说。既然姑娘今日没心情,我便不多扰了。”
她掸了掸裙摆,提步朝外走。
潘柳儿瞪视着她的背影,咬着牙半晌没吭声。
等她走得远了,出了院子,潘柳儿身边的小婢子不由着急起来,“小姐,她真走了?”
片刻外头传来急匆匆的脚步声,几个小厮模样的人凑近门来,“小姐,那女人命人把咱们住的院子围了,说什么,小姐在京人生地不熟,派人保护小姐。”
潘柳儿一脚踢开面前的单几,“宋泽之,你真是好样的!”
第67章 内情(宋泽之事件之二)……
祝琰没有直接回侯府,在广平街打个转买了些年节要赏人的东西后才慢慢往回行。
到家时正值午饭时分,她换了衣裳去上院陪嘉武侯夫人等一道用了饭。
宋泽之明显失了往日的机灵和鲜活,一顿饭吃的心不在焉,连宋瀚之几番问他话都没有听见。
嘉武侯夫人自然瞧出几分蹊跷,见他推说因路上劳顿,没有休息好,便未曾继续追问什么,等人散了去,方吩咐韩嬷嬷留意近来宋泽之的动向。
“去了哪儿,见过谁,一一回禀给我知道。”
三个儿子里,宋泽之向来是最喜欢黏在她身边,也是最和气心细的一个。如今骤然变得这般失魂落魄,定然曾发生过什么,大抵为了不想她忧心,因此有意瞒着。
嘉武侯夫人不愿拂逆孩子这份孝心,但也不能明知出事而坐视不理。
韩嬷嬷笑劝道:“清早三爷还跟许姑娘在院子里瞧雪说笑呢,兴许这会子真是觉着累了。”
嘉武侯夫人垂眼拢着手炉,“不用拿这话来哄我,我不逼问他们几个,只是不忍瞧着孩子们为难。”
韩嬷嬷讪笑着不言语了。
院子外头,宋泽之快步追上先行离开的祝琰,瞥了眼她身边的侍婢,艰难地开口问道:“二嫂,那边……她怎么说?”
祝琰朝身侧的雪歌梦月打个眼色,二人会意退开,只远远跟在她与宋泽之身后。
祝琰先没答这问话,倒反问宋泽之道:“你二哥与我交代的囫囵,今日见了那人,也不过打个照面寒暄一阵。究竟当如何处置,还得瞧三弟你的意思。”
她目光望过来,直白坦荡,倒不见半点揶揄或轻视神色。宋泽之心里微微好受些,他纠结地绞着袖子,呐呐道:“不是、不是二哥说的那样不堪。”
“我同她之间其实……没什么的,当日因被山匪劫持,为了救人,是不得已……后来我俩被绑在一块儿,那些山匪想欺负她,我是个男人,总不能什么都不做。我就……”
通过他断续的描述,大抵可以猜知当时的情形。
但这并不是潘柳儿理直气壮赖上宋泽之的全部原由。
祝琰点点头,语气不疾不徐地道:“你先同我说一说,潘姑娘的出身来历,你们是如何识得,又为何同行?”
宋泽之有些挣扎地道:“二嫂您定、定要问吗?”
祝琰苦笑了一下,“你不同我说清楚,我如何去与人谈判?遇上这种事,到底于姑娘声名有损。该如何把握说话的语气和尺度,你总要给我交个底啊。”
宋泽之垂下眼睛,盯着自己的靴子好半晌,才终于抬起脸来,羞愧地道:“她、她是牡丹舫里唱曲的船娘……”
祝琰含笑的面容微沉,连眼里柔和的光芒都变得有些阴冷了去。
宋泽之知道她误会了什么,忙不迭地摆手道:“不是,不是嫂子你想的那样。我没有去风月场里胡闹,我与她也不是在那里认识的……她、她原同我的一个师兄是旧识。柳儿她、咳……潘姑娘她也是卖艺不卖身的清白姑娘……”
祝琰抿了抿唇,别过脸去,抬手捻掉侧旁枝叶上落着的一抹霜雪。
“我进门时日不长,但兄长过身后,许妹妹是如何牵挂体贴你,我有眼瞧的。”明知这些话不该说,她不过是个当嫂子的,又不是亲娘亲姊妹,何苦做个恶人惹小叔不快。
许氏热忱灵慧,对嘉武侯府上下无不亲切和善,因为宋泽之要守丧期,婚事推迟一个年头,她半句怨言没有。他外出求学,长久不归,她在家里日夜盼着他的来信,是如何满怀期待,如何惊慌欣喜,所有人都瞧在眼里。
可宋泽之却是如何做的?他肩上背负着众人的期待,盼他求学成才,盼他有所建树,他却在外寻欢作乐,狎妓同游。
他实在对不起许宝鸾待他的情意。
“我自然明白,宝鸾是如何待我。我也同样的敬重她、爱惜她,嫂子你信我。”宋泽之紧张地辩解着:“我与柳、潘姑娘她没有什么,当真没什么的,只是跟师兄他们一同,与她饮过几回酒,她时常会来参与当地的文人集宴。嫂子你别误会,不是那种、那种胡来的宴饮,就是联诗作对、咏风颂雨的雅集……”
祝琰没参与过文人雅集,但也在闺中听说过不少相关的事迹。海洲才子每逢花朝、冬至,总要聚在一块儿,以诗文会友,以美酒怡情。座上自是少不得歌舞相伴,美人添香。画卷里的图景,诗赋里的颂歌,总少不了这样的场面。
她试着去理解宋泽之,一字一句地道:“相识后,你并未曾与她私下往来,又是如何会同行入京?”
风月场里的姑娘,行动向来都不自由,除非,潘柳儿已经赎身。
赎了身,才可以出樊笼。
宋泽之支吾道:“我同几个师兄觉得她身世可怜,就、就出钱替她……”
祝琰笑了声,“身契在谁身上?在你这儿?”潘柳儿姿色上佳,又能出席文人雅集,自然也是有才情的,这样的摇钱树,若不出个十足的大价钱,鸨母如何肯依?
而宋泽之不过是个学子,遮掩身世在外交游,每年带在身边的银子,不会多过二百两。
宋泽之头垂得越发低了:“我将从前二哥给我的两幅古画,跟爹送的一块儿宋时的砚台……出给了当地的一个富家公子。由他出面,赎了潘姑娘。”
祝琰点点头:“那不必谈,这番遇到山匪,定然便是此处漏了风声,知道你是块肥肉,所以有心设计。”
“二哥也是这样说……”宋泽之绞着袖角道:“嫂子,我如今全都说了,来龙去脉你知道了,能不能、能不能帮我劝潘姑娘走?”
祝琰沉默了片刻,抬眸郑重地望着他,“你当真希望潘姑娘离京?从此与你再无瓜葛?”
宋泽之这回毫不犹豫地点了点头,“我自知对不起宝鸾,也对不起潘姑娘,但我实在……我当真是无心招惹她的,我原以为不过是同路,既是认识的人,护送一段倒也无妨,后来的事……我也不想的。我对她从头至尾,都不曾有任何私情。二嫂,你相信我,我可以发誓!”
“罢了。”祝琰摇了摇头,“这些话,你留着对宝鸾说。”
见宋泽之高高瘦瘦的身段,萎缩成一颗垂头的柳树般,杵在自己面前,一副做错了事小心翼翼的模样,不由又觉着有几分可笑。
她年纪还不及宋泽之大呢,不过当了几天的“嫂子”,哪好意思再多摆什么架子。
“我会和二爷商议一番,再瞧怎么劝服潘姑娘。”她又温言宽慰了他几句,等他悻悻地走远了,祝琰提声唤过梦月。
“吩咐洛平一声,着他看紧三爷。这些日子,三爷在家中休养,哪里也不去,尤其是南棠里。”
宋泽之涉世未深,明显不是潘柳儿对手,若是见了面,三言两语一挑拨,受伤的只会是许氏。
婚约已经定下,明年就要完婚,她不能让嘉武侯的名声毁了,也不能让许氏的幸福给人毁了。
**
宋洹之傍晚才回来,祝琰同他一道去上院请了安。
净室里,水汽蒸腾,浴池四面帘低帏垂。
祝琰背身倚靠在男人身上,闭目细细的喘着。
宋洹之薄唇掠过她的鬓,擦过粉红的耳尖,滑过流畅的颌骨,落在雪白优美的颈侧。
他启唇,牙齿开合,在纤细血管跃跳的位置。
祝琰微微蹙起眉,倒抽口气道:“别咬……”
落了痕迹,如何出门见人?
现在她不是那个能悠然躲在自己院子里自处的二奶奶了。
每日见不完的人理不完的事,迎送不竭的人情体面。
宋洹之在雪颈上留恋地吮了下,勾住她的腰将她抱离浴池,用一张厚巾裹住她,踏着水迹一路走出净室,走到帐里。
屋子里铺了地龙,床前支了炭盆,饶是如此,一出水中,仍是觉得发寒。
祝琰头昏昏的,歪靠着枕头,宋洹之将锦被盖在她身上,自己也跟着钻进来。
男人身上很温暖,惹得她忍不住朝他身侧贴近。
宋洹之轻喘一声,扣住她的腰窝低声道:“别动。”
“再动——你待会儿又要不依……”
令人脸热的话从这个清冷的男人口中说出来,竟是无比的顺畅自如。
身体上日渐的亲密和习惯,让两个原本各自别扭孤寒的人,被迫熟稔起来,紧密难分。
祝琰臊得脸泛红,缩进锦被里不肯理会他。宋洹之捉住她的手将她扯到自己身边,贴近她的耳朵低问,“你还未答我方才的问话。”
方才在水池里,摇曳浮荡至失魂之瞬,他问的那些话,简直没一句能听。
祝琰说不出口,也不许他说。
抬手堵着他的唇,掀开眼睛怒瞪着他,“二爷!”
宋洹之捉住她那只手,翻身将她摁在枕上以唇封住了她的嘴。
许久才气喘吁吁的分开来,宋洹之指尖流连在她温腻的脸颊上,柔声唤着她的小名,“阿琰……”
祝琰怕他又说出叫人受不住的话来,忙醒了醒神,道:“二爷查的那件事,可有结果了吗?”
宋洹之眼底浓重的欲色瞬间淡了。
祝琰说的,是宋泽之的事。他与潘柳儿回京前后的细节,处处有蹊跷。
第68章 风寒
宋泽之和潘柳儿是在半路遇上的。
彼此熟识,对方又是自己出钱救赎过的姑娘,半路遇上大雪封路,车夫半路反悔勒索钱财,正无助之际遇上,苦苦向他求援,自然不会视而不见。
雪里难赁车马,宋泽之将车让给她乘,自己跟车把式挤在外头坐着,前半日还算相安无事。这夜在客馆休息,潘柳儿身边的婢子找了上来,说姑娘白日受寒发了高热,需找郎中来看诊。
宋泽之也正身上不自在,他虽隐了身份在外求学,到底是侯门公子,白日那么冻在车外,自己也正七晕八素咳嗽流涕。
强撑着起来吩咐人去请郎中,潘柳儿那边还未曾如何,倒是他自己先病倒了。
次日勉强睁开眼,便见姑娘婢子守在床前,这一夜竟是潘柳儿不顾病体衣不解带亲自照看。姑娘两眼哭得红肿,口口声声不尽感激,累他受寒实在过意不去。
宋泽之便是再迟钝单纯,也知道继续相处下去不妥。
待稍有精神后,便悄声命人再去租车。
当日傍晚,从人进来回话,说车已有了,宋泽之见租来的车马不及自己那辆条件好,想到姑娘家身子骨柔弱,又在病中,一时心软,便决定将自己的马车留给潘氏主仆,自己当日便要乘新车离去。
不知如何惊动了潘柳儿,姑娘泪眼婆娑,问他是不是嫌自己拖累。
宋泽之向来是个温润和气的性子,那些狠心疏离的话不忍出口。
潘柳儿外表柔弱,却是个硬气性子,当即便赌气要带着自己的人离开。
大雪封山,冰冻十里,处处是要命的绝境。
风雪里宋泽之慌忙乘车追着出走的人。
就在岭子里头迷了路。
接着就是祝琰知道的那段,山匪劫车绑人,宋泽之又一回舍身救美……
宋洹之披着袍子倚靠在床头,眉眼阴沉,嘴角噙了抹冷笑。
“那贼窟是个旧寨,原先闹的匪早给官府剿完,这些人虚张声势闹的阵仗大,当日我不过带着‘两支’人过去,不足十数,就吓的他们落荒而逃。”
“人在岭子外陆续搜着,供状上说,受人使钱雇佣,要吓一吓某对‘鸳鸯’,出一口恶气。”
“至于对方是什么人,约定在哪儿交付余数,竟是半点不知情。”
宋洹之给气得笑了。
“这么蠢的局,只有他这个呆子会钻进去给人算计!”
祝琰幽幽叹了声,伏在枕上低声道:“三叔这样的性子,对许妹妹来说,也不知是好,还是不好。”
为人热忱温良,乐善好施,怜贫惜弱,本是优点。
可若是对谁都毫无保留、一般无二的好,那做他的妻子,与外面的女人,又有什么区别?
宋洹之侧眸凝视她的脸。
听她怅然道:“若许妹妹得到的,和外头的柳姑娘、翠姑娘都没两样,何苦要成婚呢?其他的姑娘什么都不必付出,只要示弱求援,说几句婉转动人的话,也一样能得他体贴温言、舍命相护。”
宋洹之只觉心内某处,仿佛被触动了一下。
祝琰缓缓闭上眼睛,倦意袭来,她换个姿势,转身窝进被子里。
宋洹之俯身贴近她,伸指摩挲她的头发。
“阿琰,我待你与旁人是不同的。”
饶是他的声音很低,但距离这样近,又如何能听不清呢?
祝琰闭着眼眸没有动。
但身上裹着的锦被似乎绷紧了些许。
宋洹之捧住她的脸颊,在她唇上浅浅啄着。
“你是我唯一动心过的女子。”
“也是……”
后面的话,含糊在唇齿间,听不见了。
他隔着被子拍拍她的肩,柔声道:“睡吧。”
**
祝琰晨起便有些鼻塞,脑袋阵阵发昏,在屋子里烤着炭裹着袄子还觉发冷。管事娘子们来回话的时候,均瞧见她脸色不大好。
“二奶奶别是着了寒吧?抓紧喊郎中来瞧一瞧,吃两副药培着,马上就年节了,到时候街上药堂几日不开门儿,没处抓药。”
张嬷嬷昨晚睡得早,清早听见几个丫头嘀咕清早收拾净室,就有点儿心里发窒。
小夫妻俩年纪轻,守丧半载又遇上小月子,这些时日好不容易亲近点儿,原该替他们高兴。但毕竟是寒冬腊月,泡水里头那么久,一出来见风可不要着寒?
宋洹之是半句也说不得的性子,她心中思忖,是不是跟二奶奶私下提点两句。
抬眼见祝琰端庄沉静地饮着茶,眸光落在管事奉上来的礼单子上,正凝神细细的看。
瞧见一处不妥当的地方,开口温声提示那婆子,“嬷嬷忘了,还是你昨日报我,说库里的金宝地余数不足,要从礼单里头划去。别处倒都改了,只这处还同昨日一样写法。”
那婆子觑眼一瞧,当即拊掌自责起来:“瞧我真是老糊涂了,亏得奶奶瞧的细,否则,去哪儿匀八匹现成金宝地做礼?”
祝琰在上用朱砂点了一笔,依旧还给她由她去改。
转身又对着另一个婆子呈上来的礼单细看。
张嬷嬷这多半年在她身边,瞧着她一路走过来。当家理事,吃亏在她经验不足,闺中没受教引,起步吃力了点。可长处也明显,年轻机灵,脑子活,记性好,又肯钻研。
如今底下管事的婆子在她面前,轻易不敢胡乱卖弄。
祝琰是个实诚人,不会过分说些好听的话来笼络人心,但只要是事情做得好,能帮得上忙的下人,她肯擢拔重用,也舍得赏。
在她发作过几个爱掐尖露头的“老人儿”后,底下人也渐渐认清了形势。如今府里二房正兴,不论是老夫人、夫人还是二爷,都着意看重这位二奶奶,自然再没敢在她面前弄鬼的心思。
祝琰把手里几件要紧的事吩咐完,便觉腰酸背痛得厉害,余下几件不疼不痒的官司,请托了张嬷嬷代拿主意。
她回身走到里间,身边再无外人,才低声吩咐梦月,“我躺一阵,若外头有事来回,立刻报我。”
梦月瞧她脸色苍白,鼻音又重,情知定是着寒了。一面服侍了祝琰睡下,一面忙不迭跟张嬷嬷商议去请郎中过来。
张嬷嬷早叫厨上煮了浓姜水,到帐子里把祝琰喊起来催她先喝一碗再睡。
祝琰自嫁进门来,白日几乎甚少挨着床,如今身上不自在,连坐起来也难,就着张嬷嬷的手将姜水饮了,低声吩咐他们:“别声张,免得母亲那边又要兴师动众的派人来问。”
她是个小辈,累长辈忧心总会有些不自在。
素来身子骨不算差,前番着寒也只是偶然咳两声,吃了副药很快就好了。不想这回却不比从前,到得午后,连宋洹之那边也得了信,知道家里的二奶奶病的无法起身。
昨晚两人才说过宋泽之得风寒的事,不想今儿就轮到了祝琰。
宋洹之将差事交代明白,告假就往家里赶。
进屋的时候正听见祝琰低声吩咐人:“就说二爷有交代,不准三爷今儿出门。”
“知道了,奶奶。”听回话的声音,像是洛平。
走进稍间,果然见着洛平在落地罩前立着。
宋洹之朝内看去,珠帘背后,里室纱帐垂了半边,祝琰侧倚在床头,手里还拿着一册卷在瞧着。梦月雪歌都在床侧候着。
小泥炉上咕嘟咕嘟滚着汤水,一抹浓重的药味弥漫在屋子里。
洛平向宋洹之行了一礼,垂头退出去。
门隙间吹进一丝凉气,惹得里室轻纱飘曳。
宋洹之解去大氅丢给迎上来的雪歌,快步走到床前。
探手去试祝琰的额温:“怎么病了?”
祝琰躲了他的手,下意识瞥一眼来递茶的梦月,温声道:“你们下去吧。”
宋洹之坐在床沿扣住她的肩,着实又在额上摸了片刻。
“你在发热,用药了么?郎中怎么说?”
祝琰瞭他一眼,小声道:“说是有点着凉,吃两副药就好了。”
宋洹之下意识想问怎么着的凉,余光瞥见她耳尖泛红,别眼避着他的模样,登时想到了原由。
罪魁祸首正是他。
她软声说了好几回,能不能回帐子里再……
他正兴浓,又喜欢百样捉弄。
着实在池子里甚久。
出来又不曾好好抹拭水迹,叫她湿淋淋的一路从净室到帐子里。
宋洹之轻咳一声,握住她的手。
“……委屈你了。”
祝琰垂着眼睛没吭声。
半晌,才跟他说起自己没准宋泽之出门的事。
“假借二爷名头,把人扣在家里头。”
他点点头道:“你拿主意就是。”
想了想又道:“你人病着,交代玉轩他们看着办吧。”——
作者有话说:不小心睡着了,迟发了会,对不起
第69章 前夜
还有三两日便是年节。
祝琰这一病就甚少踏足上院,怕过了病气给嘉武侯夫人等,只在蓼香汀里跟管事们议事。上门来送年礼的客一律由嘉武侯夫人那边出面接迎。
洛平傍晚回院向祝琰禀报南棠里那边的动向。
“起初两日还叫嚷,说奶奶无故拘禁他们主仆,镇日闹着要闯出来寻三爷。这两日嗓子也嘶了,也没气力闹了,今儿我去,那潘氏身边的小芬姑娘跟我说好话,叫我问问能不能劳奶奶大驾再去一回。”
听得雪歌在旁冷笑道:“奶奶好声好气与她谈的时候她非要摆架子闹脾气,如今自己没了脸,奶奶不理会她了,又伏低做小主动来求。眼瞧着就是年节,谁有功夫跟这起子人费唇舌,奶奶还病着呢。要我说,冷她个十天半月,她才知道自己是个什么东西呢!”
好人家的女孩子对这些风月场里出来的姑娘一向是不屑的,更何况这潘柳儿不但心术不正算计宋泽之,还对祝琰无礼顶撞,雪歌对她就更没有好印象。一提起她来,就一百个瞧不上。
祝琰淡淡掀着碗盖,撇去水面一层细沫,“再等一日,别急着去说话。”
既已摆出款来,要叫对方知难而退,自然不能任由对方拿捏步骤。
将手里的药碗放在几上冷着,别过身去跟洛平吩咐:“你隔日去,便告诉她,说我这边年节处理家事走不开。着小芬姑娘问潘氏的意思,愿不愿意回故乡,或是投奔旁的亲友,若是愿意,咱们这边出人出车护送,我手里有五百散银子,给她拿着路上花用,算三爷最后一点善意。只一条,今后再不许跟三爷来往,若是答应下,随时能走。”
洛平琢磨这话的意思,是软硬兼施,一面守足了生杀予夺的上位派头,一面给机会示以活路,好叫那潘柳儿认清她跟宋泽之再无可能,不敢继续纠缠。
宋泽之为她赎身凑钱,出的是大头,贱卖古卷古砚,作价八千多两银子。嘉武侯府阖府上下年节采买备货,也不过花用这个数。路上宋泽之两番相助,就算山匪是西贝货,可他当时抉择半点不迟疑。
不论是银子还是情义,宋泽之都不欠她。
祝琰自知将人扣在南棠里,做派是霸道了些,同为女子,她也同情潘柳儿的身世,知道进那火坑是不得已。可潘氏得了自由后的选择,她分毫都不赞同。
无论出于什么目的,都不应该将自己的私利,凌驾于旁人的幸福之上。
若是祝琰心狠一点,大可以追偿之前宋泽之之前使出去的银子,威逼潘氏写欠条,叫她一辈子扛着巨债过日子。或是干脆宋洹之将“山匪”之事报官,扣她一个勾结匪盗勒索钱财的罪,叫她一生在牢里见不到日头。
她没有这样做,反而亲自出面去找潘柳儿,一来是不愿宋泽之一番善意尽数空流,二来何尝不是存善念给潘柳儿再选一回的机会。
但无论潘柳儿怎么做,她都不会容许这件事发展下去,再带给许氏更多的伤害。
宋洹之就在这时进了来,站在外间听见后面几句,他面色微沉,瞥一眼向他行礼的洛平,跨步走入里间,先探了探祝琰的额温。
“没再发热么?”
说话间,洛平等人已乖觉退出房去。
祝琰瞥了眼窗外的天色,“二爷这几日怎么回来的这么早?”
打从廿三小年祭灶王爷开始,至今好几日宋洹之不到点灯时分就回来了。他负责宫里的差事,跟旁的官员不大一样,没什么年节大休的说法。内廷禁卫是日夜不能停的差。
他又是宋氏宗子,族里修祖祠,大小细节都要报到他这里,要费心拿主意。跟各家往来走动,也诸多事烦碌。
宋洹之笑了声,“你病着,我在外亦难安心。事情多分派管事幕僚们答对着,详情及时回禀一声,适时给个主意就成。”族老管事们都是有经验的人,只要不过分揣私心谋私利,就出不了大错,他只全程着自己的人紧盯着就是。
祝琰失子那段日子,他也是这样时常回来陪伴着,可那会儿两人之间有嫌隙,多数时候隔着一重帘幕,许多话咽在肚子里说不出口。
相近却不知心,相见却不亲爱。
如今她肯给机会缓和,他也愿敞怀将心事说与她听。
蓼香汀里近来才有几分过日子的模样。
夫妻俩在房里一块儿吃了晚膳,饭后嘉武侯夫人那边使人过来问候祝琰的病情。又议事耽搁些功夫,就到了入睡的时辰。宋洹之去净室洗漱了回来,见祝琰歪躺在床里,还在翻看今日新送进来的礼单。
他踱步到床前,把灯火的光晕罩住。
阴影落在纸面上,祝琰抬起头来,见他解衣靠近过来,不由有些脸热,将礼单卷好放回床里的匣子。
宋洹之自后拢住她的腰,轻声道:“不是说好了交给底下人办?你还在病中,要听话。”
祝琰轻轻推了下他的手,“别这么近,仔细过了病气……”
话音未落,人被紧扣在枕上吻住了唇。
呼吸交错的瞬间,昏昏听见他在耳际低语,“病气过给我,你会不会快些好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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腊月廿八,祝瑜在百忙里拨闲来瞧了祝琰一回。
“早前派人来送年礼,就听说没在上院见着你。喊人去找洛平问,才知道你病着。”
祝瑜把带来的药材补品推过去给张嬷嬷等人收入库,回身絮絮叨叨嘱咐祝琰。
“也不必太逞强,身子是自个儿的,休养好了才能有往后的好日子。”
祝琰抿嘴笑道:“也不是什么大毛病,吃几日药已快全好了,姐姐家里事忙,何苦巴巴跑这一趟。”
祝瑜携着她坐到炕上,替她将一旁的毯子披裹在身,“你年纪小,怕你不知道深浅,逞强显能作践自己身子,我说错你没有?”
从炕桌底下翻出几个账本,啪地一声丢在案上,“打量我没瞧见?”
祝琰连忙软言告饶,惹得梦月等在旁都跟着笑了。
外院思幽堂,乔翊安漫不经心翻着架上的书卷,外间厅中,宋洹之吩咐玉书去办件差,乔翊安没一点儿做客的自觉,搜到本没见过的残卷,捏在手里头走去窗下的软榻上歪着瞧。
博山炉里轻烟袅袅,氤氲着男人宝蓝底织金线绣鱼纹的袍子。
宋洹之那边交代完差事,走回内间,就见乔翊安支颐靠在榻上,已经睡着了。
那册孤本手抄的典籍,随意丢在榻底下。
他有些无奈地摇摇头,走过去拾起那书,不及直起身来,便对上乔翊安泛红的一双眼睛。
那眼里布满了血丝,明显未曾睡好,疲倦中带着几丝戒备之意。
——宋洹之心意一转,便明白了这个眼神代表着什么。
身处朝堂,历经倾轧构陷,被算计多了,为人自然便警觉起来。
乔翊安瞧着像是个什么都不过心的洒脱人,却原来也要时刻紧绷提防着旁人。
倦极入睡,稍稍有人靠近过来,便立时惊醒。
宋洹之没停留,回身将书放回阁层。乔翊安伸了个懒腰,笑道:“昨儿晚上在明月楼跟他们吃酒,清早才回院儿。”
宋洹之哂笑一声:“我若是刺客,只怕你阖眼的一瞬就没命了。”
乔翊醒了会神,抬手掸掸袍子,坐直了身,“北边那些人,近来小动作多得很。我瞧八成不等年节过完,京里就要出大事。”
宋洹之坐在桌前提笔写字,垂着眼道:“你自己北边那些生意和人,盯紧着些,别银子还没落袋,就给人抢了回去。”
乔翊安眯着一双桃花眼,似笑非笑地哂道:“他隐忍了这好些年,说起来也颇不容易。这回皇孙一进宫,他才坐不住了。我听说宫里已经传开,说皇上有意拟立储的旨意。”
宋洹之没抬头,淡淡地道:“皇上龙体违和已久,早立储君,也好安定社稷臣民。他若是想得通,兴许还有路走。”
乔翊安摇头道:“我已是累了。等这回事了,便向陛下请辞,朝里的官有什么好做?往后只守着银子和美人度日,要多快活便有多快活。”
正说到此处,外头来报,说祝瑜从内院出来了,乔翊安便站起身来,掩嘴打了个哈欠,“除夕一早,宫里头见。”
宋洹之笑了下,只朝他点点头,目送他离开房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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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头发生着什么,祝琰暂没闲暇去管。
距离年节只余最后一日,要忙要顾的事千头万绪,南棠里传消息过来,说潘柳儿没答应她指的那条路,开始闹绝食逼宋泽之现身。
祝琰闻言叹了口气,硬起心肠道:“由她。”
她带着管事娘子们巡了一趟内外各院,该安置的,该打点的,该准备的,亲眼过目瞧一回,哪里有疏漏及时调整。
她不想自己头一年掌家,就在年节这样的大日子里被挑出错来。
除夕当日一早,嘉武侯宋洹之等入宫参与年节朝拜,带了宫里的赏赐回来。
宋洹之马不停蹄,带领族人往祠堂祭拜。
内院上房里挤满了人,宋氏族里的长辈晚辈,比任何时候祝琰瞧过的都多。
虽说丧期内不大肆铺排,到底年节不同于别的时候,屋里屋外置了几张大席,摆满了宴客的茶点。
屋里头说笑、摸牌,好不热闹。
一会儿婆子来请示下,一会儿侍婢过来问话,又要应对宾客寒暄,祝琰精神一直紧绷着,这一整日都没个放松的时候。
天色暗下来,屋里掌了灯,宾客陆续离去,各回各家去守岁。
祝琰回到蓼香汀,撒了一把赏钱给屋里的服侍的人,只留两个守门看茶的小婢,余下的尽数放出去由着她们自己去玩。
宋洹之回来的颇迟,心下猜度祝琰兴许睡了,放轻脚步走到稍间,就听里头传出温软的声音。
“是二爷么?”
宋洹之应了声,跨步进来,见她斜倚在床上在做针线。
屋里光线很暗,惹得他蹙眉,“风寒才好些,仔细又熬坏了眼睛。”
祝琰闻言笑了笑,“想等二爷回来,怕自己先睡着了,才拿针线来支着。”
瞧见宋洹之肩头上落着一层白霜,不由又问:“下雪了吗?”
他点点头,瞥一眼她身上穿的袄裙,“下得还挺大,要不要同我去院子里走走?”
第70章 过年
白日浮躁的喧嚣褪去,夜晚的除夕却也不是一味的萧索。
远近垂挂的大小彩灯点缀着幽凉静谧的夜色。
雪花纷纷落着,将枝头妆点成晶莹的银柱。偶尔几丝风,抚过耳际,吹起鬓发,不觉多冷,倒有种倍觉熨帖的温柔。
即便是这个已经住进来七八个月的府邸,祝琰也尚未仔细的逛过。虽从没有谁约束过她的行止,在她心内,却有许多不可随意擅闯的去处。
此刻她身上披着厚厚的夹棉斗篷,一圈洁白不掺杂色的兔毛滚边围在领口,风一丝也吹不进衣裳里头。
今晚留在院内服侍的下人很少,多告假回家过年节去了,留下的人也没了往日的拘束,凑在一处或是摸牌赌钱或是吃饭饮酒。院子里静悄悄的,偶然听到几声不知从哪传出的笑语,囫囵的哄闹一阵,随着步行渐远,又听不到了。
脚底下踩着轻薄的雪面,像踏在柔软的细沙上,发出轻微的吱吱轻响。走了一段路,偶然回过头去,看见身后留下长长的两串足迹。大一点的脚印旁边印着小一点的,有些脚印只有半只,两个人的步伐时而重叠,时而疏远。
手被收进他的掌心,牢牢牵握了一路。在冬夜里这样走着,指跟上也渗出了薄薄一重汗来。
有一搭没一搭的言语,说着家里的琐事。他偏过头饶有兴味的听着,偶然提问两句,让话题能顺畅的继续下去。
缓缓走到花园里,沿着石阶登上太湖石叠成的假山。
“小心。”
石阶上落了雪,踏在上面容易打滑。宋洹之走在后面,伸手扶住祝琰的腰。
稳稳走入亭中,将手绢垫在石椅上坐了。
俯瞰下去,整片花园尽收眼底。
登临高处,风从四面拨入,这才感觉到几丝寒凉。宋洹之张开玄裘,自后拥住她的腰身,将她拢进自己的臂弯里。
男人的呼吸声近在耳畔,湿湿热热撩拨着小巧的耳朵。
她稍稍歪过头去抵制那抹难以忽视的酥痒。
眼底倒映着上百盏橙红的灯笼,从花园一路铺开向外,与更远处的屋脊连成一片。
纷纷细雪仍在下,除夕之夜,万家团圆,不知怎地,却叫她想到自己远在海州的夕年岁月。
所有人都挤在大伯母的屋子里讨吉利、要赏钱,笑语声从上院一路传进祖母的屋子。
昏暗的光线中,她跪坐在炕下替祖母按揉不良于行的腿。
偶然失神,思绪顺着那些笑语飘得远了。
纵是再如何假装坚强,也做不到半点不思乡。
想念那些狠心逼她远走的人,想念那个没有她、仍旧和乐安顺的家。
蓦地一杖打下来,正落在她消瘦的手背上。
左边手上挨得重,高高肿起一片红。
祖母那双浑浊的琥珀色眼睛半眯着,讥诮地道:“想出去玩儿?恨我这老不死的害你被拘在这儿是不是?”
扬手将摆满果点的小几也推翻开,东西零零落落散了一地。
她不敢呼痛,连眼泪忍住不敢流,忙挤出笑来说着熨帖的话,好不容易才哄住了祖母的坏脾气。婆子们带着酒意赶进来,脸上的笑还未曾散去,一面安抚着老太太,一面把她推下去涂药酒。
她躲在昏暗的没有点灯的屋子里,抱着比自己小两岁的丫鬟翠儿,忍不住委屈的哭了。
这样的日子,连侍婢们都归家过年节去了,只她有家回不得。远远被隔离在大海的这一端,再怎么踮起脚也望不见故乡的影子。
如今站在嘉武侯府花园的假山顶上,又逢一年除夕。再回想从前,心里却不再觉得难过。这一刻她心里有着,前所未有的平和。
也许是经历过波折过后,心志变得更坚硬了。也许是随着年纪渐长,将小女儿心思看得淡了。
她双眸亮晶晶的倒映着那些暖意融融的灯火,回转过头来,向他牵唇一笑,“二爷,新岁长安。”
宋洹之捧着她的脸,定定地打量着她秀巧的眉,灵动的眼,裹在厚毛披风里的她,脸颊被冷风吹得红扑扑的,加上嘴角这抹甜笑,竟有几丝孩子气的喜意热闹。
他在她唇上轻印上一个吻。
低声道:“新岁长安,阿琰。”
如果她能依旧唤他的名字,而不是“二爷”就更好了。
遮住眼底幽幽一丝失落,他温笑着说:“明日初一你定走不开,初二初三,寻个空,上午在母亲那边点个卯,下午叫洛平套车,带你去西城打牌听戏,可好?回门定的是哪日,或者就在回门日的下午?”
祝琰一向不爱这些东西,依她所知,宋洹之也不喜欢凑这些热闹,话从他嘴里说出来,颇有几分怪异。
“谁家办的场?叫我猜猜。”她抿唇一笑,回眸睨他道,“大姐夫?”
宋洹之扣在她腰上的手紧了紧,脸颊更压低几分抵在她耳侧,“你倒很了解他。”
其实并不难猜,宋洹之这样冷硬的性子,在他身边的朋友里头,大抵只有乔翊安这么一个热闹人。年节里无拘无束能出来跟友人混着吃酒打牌的人也没几个,就算是京里排得上名号的纨绔公子哥,这时候也得乖乖缩在家里跟着长辈迎来送往当花架子摆设,只有乔翊安这样的人,不受管束自由自在惯了,又是一向的大手笔,重金请个戏班子驻留京内,专给他一家唱堂会也没什么不行。
祝琰原定要初三这天回娘家,祝瑜也会去,姊妹俩相互做个伴,在祝夫人跟前的时光就能过的快一些。
“和姐姐约的是初三,还不知二爷这边得空不得空。”按理是该夫妻同行,但她并没提前预算上他,到时候跟家里解释一句他事忙走不开,祝夫人等也不敢当面怪罪他。
“……”宋洹之似笑非笑站直了身,替她拢了拢身上的披风,“那就初三。我跟乔翊安说好,叫他别弄些奇奇怪怪的人过去,你同姨姐她们一道听听戏,偷闲半日,就当休沐。”
听说祝瑜也去,祝琰便没有拒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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守岁到后半夜,祝琰熬不住先睡了。
临睡前还喊了当值的梦月过来,交代好明早厨上的事。
宋洹之坐在侧间榻上,捧着本《梦得杂记》随意翻着。
窗外偶然传来几声梆子响,瞧瞧更漏,已是四更天了。
他朝内室瞥了眼,隔帘只看见一片幽暗昏黄的光。纱帐垂着,内里静悄悄的一片。
他起身披着衣裳走出去。
关门声很轻,但屋内的祝琰仍是张开了眼睛。
隐约觉得将有什么事要发生,虽然他行止一派淡然,根本瞧不出破绽,但仍有种紧张焦灼的氛围,令她隐隐的不安。
他去的很久。
足够走到外院去商议一些事,再缓步走回来。
院子里伺候的婆子侍婢少了,可内外巡院的侍卫个个整装戒备。
她不再是昔日那个什么都瞧不懂的未婚闺女,被摆上世子夫人的位置,手里有了可以拨动内宅的权力,看事情的角度与从前大不相同。
她无疑仍会担心宋洹之。
担心眼前宁和的日子能否长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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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卷着残雪推开一道门。
禅室里穿着尼姑袍的女人冷得瑟缩了一下。
“谁!”
她哑着嗓子喝了声,辗转回过头去,洞开的门隙间一片黢黑,只有扑簌簌的雪片,随风吹涌进来,落在黑沉沉的砖石上面。
女人摸索着起身,手持烛台走去关门。
她步伐很慢,走得十分吃力。火烛摇曳地照着她的脸,细瘦的脸颊深深凹陷下去,瞧不出半点昔日的美貌。这行走艰难的女子,正是被迫在家庙里为陆老夫人“祈福”的谢芸。
当日被从陆家撵出来,陆夫人怕她怀上陆家骨肉,命人强行给她灌了大量的红花。
她本就体弱多病,那几年又为得嘉武侯夫人怜惜,刻意作践自己的身子,如今便如风雨中飘摇难定的叶子,越发比从前单薄伶仃。
走到门前,冷风扑面袭来,她缩起身子,艰难地按住门板。
外面一片漆黑,小庙里连灯笼都未点。
这样黑暗孤寂的日子,她早已习惯。先时还会害怕,会哭喊着叫人去求陆三爷接她回家。
如今却再也不会对着空荡荡的院子叫嚷了。
再如何痛哭哀嚎,都不会有人理会她。
她被世人遗弃,被夫家放逐。
此后青灯古佛,了此残生。
推上门的一瞬,依稀瞧见门前阶上摆着的东西。
她视线顿住,缓慢地跨出门槛。
是只小包袱。
嫩绿的绸缎质地,她不知已经有多久,没见过这样的好东西。
她把包袱打开来,颤巍巍地取出一只油纸包,里头卷着一只熬煮得软糯透明的肘子,因在寒风里太久,油脂已经凝固在上头。
再往下瞧,是件新衣。
青色夹棉的绫袄,绣着白色的栀子花。
一瞧那针脚,谢芸眼睛就酸痛起来。
大颗大颗的泪水渗出,滴在青色的衣料上面。
“书晴妹妹……”
书晴的针线是她手把手教的,那会儿姑娘年岁还小,总觉着以后还有机会学。
转眼就发生了那件事,书晴性情大变,活泼灵动的姑娘变得死气沉沉,从此甚少拿针线了……
她捧着衣裳蜷缩在落雪的阶上,哭得不能自已。
曾经有许多人,是真心待她好过的。
可惜她被贪妄蒙住了眼睛,到头来将自己所有的东西都失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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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三上午,宋洹之陪祝琰回祝家去。
在祝家门前的转角处,遇上祝瑜跟乔翊安的马车。
“特在这儿等着你,不想单独跟母亲说话。”祝瑜挽着她的手朝院里走,“洹之同你讲了不曾,下午咱们去想月楼听戏?”
祝琰笑着点了点头,“正想跟姐姐说呢,今儿还邀了谁一块儿?”
“都是你认得的人,徐家大奶奶,韩二奶奶,徐家姑娘、许大奶奶同她几个小姑。”
祝琰心内一顿:“宝鸾也去?”《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