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月份的神奈川也不是天天下雪。


    晴朗天空中的阳光晒化了被人车踩压过的薄薄冰层，和枝头叶尖的一抹冬霜。


    扫地机上午吭哧吭哧地清理干净地板上的泥土和鞋印，累惨了，现在还蹲在墙角充电。


    日曜日现在是幸村给自己休息的时间，没有商务营业，没有工作会晤。


    但训练维持体能还是有必要的。


    为了保护膝盖，他已经很少天天跑上十公里了，改成蹬室内单车、游泳之类的有氧训练。


    它是生活的一部分，必不可少到是幸村“退休”后也会照例去做的一件事。


    上午训练过了，那么下午就是自由活动。


    幸村刚从花园回来。


    天海总是能给他带来惊喜。


    谁能想到有个人大清早的，灰头土脸地穿着冲锋衣，扛着一株红枫出现在家门口呢。


    幸村看到监控的时候简直惊呆了。


    问过才知道，救援队里有个富二代大冬天发神经，带女友去山里探险。


    然后就出不来了。


    天海带着兄弟们紧急找了一天一夜把他俩从山沟沟里捞出来。


    救回家后二代的妈妈哭得稀里哗啦，说一定要给大家一点慰劳品。


    天海就挖了他们家别墅院里的红枫，连夜扛过来送给幸村“趁热”种下去。


    还是挺名贵的品种。


    幸村特别喜欢。倒不是品种多好吧，这棵树是挽救了生命的成果，怎么想都意义非凡。


    天海正打着哈欠下楼，他的一套耐造户外服在晾衣架上，身上穿着幸村的衣服。


    “今天竟然走楼梯？”幸村诧异。


    天海揉着后背，“浑身…不得劲儿。我也是怕真摔了的啊。”


    诺亚听到动静，从书房出来。其实他俩小时没看进去几页书，光在窗边望着幸村忙活了，时不时发个呆。


    “蓝，你不饿吗？”


    “凌晨招待我们吃了一顿。”天海摸摸肚子，“现在肯定饿。”


    “给你做点东西。”幸村看看表，“三点，下午茶时间。”


    “我帮你。”诺亚跟他一起进厨房。天海躺在客厅打盹。


    幸村觉得自己现在当个餐点师绰绰有余。


    国中时期“炸饭盒”的黑历史已经成为过去，希望不会有人再开他的玩笑。


    弥漫的香气再次把天海勾醒。


    两块三明治是给他的，幸村怕不够，再摆上一盘苹果派。


    还有绿豆糕、蜂蜜蛋糕……各种混搭。


    诺亚只要有咖啡就满足了。


    天海喜欢茶。幸村步入养生阶段，他选茶。


    “下次不要这么莽了。树哪有人重要。”幸村有些后怕，“本来就很累，路上出事怎么办？”


    “对！”诺亚重重地附和。


    天海边吃边点头，乖乖接受批评。


    下午茶无非是喝茶聊天，关心关心彼此的近况，甚至一些不足以为外人道的吐槽和牢骚。


    不过难得来这边，干巴巴地谈心多无聊？天海喜欢整点花活。


    “要不要玩游戏？”


    “家里没有扑克。”幸村回答。


    天海一脸“家里怎么可能不放扑克”的震惊，然后摆了下手，“没事，找几张卡片一样的。”


    卡片也没有，幸村在心里说。


    最后是诺亚翻出自己以前的桌游卡牌。


    三张角色卡摆在桌上。


    “就叫改版真心话大冒险吧。”天海讲解道，“一张德古拉，两张人类。抽到德古拉的那个会被另外两个人提一个问题，必须实话实说。为了公平，另外两个人要先在德古拉的命令下完成挑战，才能发问。怎么样？”


    幸村眼睛顿时亮了。


    好规则。


    因为球员与团队成员的特殊性，很多话题往往会集中在他的身上。他其实挺想了解好友的想法。


    “同意。”


    诺亚无所谓。


    第一轮抽到的是天海。


    “我要看十个俯卧撑！”天海兴奋道。


    体育圈最兴盛的“小打小闹型”惩罚模式。


    幸村和诺亚对视，无奈地笑笑，撑地趴下开始做。


    “一、二……”


    对他们来说就像喝口水一样轻松。


    问题是幸村问的：“蓝还打算结婚吗？”


    “这个事儿吧……”天海挠挠头，被问倒了。


    “你慢慢想。”幸村不着急，端着茶杯好整以暇。


    “我一个四十岁的中年大叔，可能即谈不了恋爱，也基本没啥姻缘了。”天海回答得相当认真，“不过，人类在获得物质的安全感之后，其实精神上的满足不是仅靠爱情才能获得的。”


    “而实际上，在看到空难后散在树林里的血肉，他们的包裹、遗书碎片，你会觉得自己从前那些人生中极其糟糕的难事，其实不是什么过不去的事情。


    当把一个人从山谷里拉上来，听到他微弱的呼吸声，给他盖上毛毯。你会觉得，赚了。这一生的价值更高了。”


    “至少我现在还挺斗志昂扬的。”天海捋起袖子，笑道，“老哥和嫂子的感情都要我从中调停呢。”


    “真好啊。”幸村有些歆慕，“我也想跟救援队。”


    “精市在一些国家都可以评残疾人了，那种混乱的地方可不敢让你去。”天海说着，“再说，你还是擅长跟西装革履的人精打交道。因为你是我们老板，所以我们才能安安心心地去做事啊。”


    幸村小酌红茶，有点失落。但天海说得在理。


    每个人有自己的“位置”。


    第二轮抽到幸村。


    诺亚又陪天海做了十个俯卧撑。


    天海爬起来就问了：“精市，你考虑读大学不？”


    “有这个想法。”幸村回答。


    对退役后的初步设想：工作室当然要打理的。去全球各地考察，顺便度假。还有免不了的人脉维护、商务合作。


    还有学习。


    要不断地学习，跟随时代的脚步。


    “大学进修的话，我在考虑管理类的学科，或者运动学方面的分支。”幸村边想边说，“偶尔去那种高新科技展见见世面。”


    或者和认识的大佬喝喝茶、聊聊天。行业内工作者透露的信息永远比大众媒体真实。


    “那诺亚呢？”天海转头问道。


    被提及的诺亚些微直起身，想了会儿。


    “读大学的话，可能学点数学吧。”


    好家伙，一出口就是大家避之不及的学科。


    “不是吧？”天海面露敬畏。


    “数学是科学的基础，是一门工具学科。”诺亚淡淡地讲，“很有意思。”


    天海朝他比了个大拇指。


    牛。


    “诺亚学好了教我吧。”幸村也感兴趣，“我高中的时候，数学可是为数不多上90分的科目。”


    虽然只是p班的数学。


    诺亚点头，两人隔着桌子碰了碰拳。


    “你们这样搞得我这个mba有点拿不出手啊。”天海调侃。


    “你是实打实的修士，我们还没考上呢。”幸村笑道。


    这个话题到此为止，第三轮还是幸村。


    “歇会儿吧。”幸村给天海倒茶，“还想问点什么？”


    天海拍拍诺亚，“诺亚问一个。”


    “嗯……”诺亚两手放在腿上，靠着椅子仰起头。


    “精市以前，有特别有好感的女生吗？”


    天海惊讶，眼睛转了下，在静静地思考为什么诺亚会提这种问题。


    幸村也有这个疑问，所以他虽然很好回答，但迟迟没有开口。


    是单纯地想多了解他吗？还是对未来有点不确定？


    “女生没有。”幸村一点点解释，“我有个从小结伴的球友，大概在小学的时候认识，一直到初中毕业。”


    这个天海和诺亚都知道，是真田。


    “初中在社团，也有很多伙伴。有女生给我送情书，认真地回礼了。但其实我不是特别了解她们，因为实在没有精力。


    到高中就更没有精力了，不过青神确实有挺多很厉害的女生，那种女强人型。


    打职业之后的事情，你们都清楚。”


    一心事业。爱情线几乎没展开过。


    “别紧张，精市。”天海握拳抵着嘴，“你几乎把自己的过去全都秃噜了一遍。”


    “……”幸村轻咳一声，端起茶杯才发现已经见底了，便很忙似的放下倒茶。


    诺亚有点想笑的样子，他说：“我以前倒是有。”


    天海和幸村齐齐扭头。


    诺亚似无所觉，“小学的时候，网校有个女生很厉害，我有段时间总是输给她。


    后来我们还组过混双去参加比赛。


    不过，那次失明之后，网校放弃我了。


    她也就再没理我了。”


    “后面没有主动联系你吗？”天海好奇，“你十四五岁的时候，恢复后应该也挺出名了吧。”


    “是啊。”诺亚平淡地回答，“我没理她。”


    ……


    气氛在一瞬间凝固。


    “也是。”天海评价，“没啥缘分吧。”


    这个话题被默契的略过。


    第四轮轮到诺亚了。


    “玩一盘飞镖吧。”


    最拿手的天海取得胜利。


    “精市问吧。”天海和幸村击掌，交接提问权。


    几人回到餐厅。


    “有没有什么，我平时做得事情会让你觉得不恰当呢？”幸村这样问道。


    诺亚歪了歪头。


    天海则发笑：“嗨呀，你也太生分了，精市。”


    “一起生活，肯定要进一步磨合。”幸村真的在意这一点。


    “好吧，我想到了。”诺亚回答，“觉得不舒服尽量不要忍着，喊我或者ai。”


    “一般是晚上吧？”幸村回忆，“你都睡觉了。”


    “你来把握。”诺亚依旧交出控制权，“反正我第二天都会知道的。”


    幸村笑了笑，“好吧。”


    第五轮，诺亚第二次抽到。


    “有点好奇。诺亚，你有没有那种突然觉得一个人很寂寞的时候？”


    诺亚正在想的时候，幸村倒是先说了，“我有时候会这样。一个人待着太安静了，总想发出一点声音。这应该是人类基因里的天性吧？果然，还是得找一个伴。”


    天海点点头，“是啊，我现在是一个人住。深夜回家的时候，很容易有这种感觉。”


    至于诺亚，一样免不了。


    “会有不安全感。”他微微蹙眉，“除此之外，一个人待着没什么不好的。”


    “那两个人呢？”幸村追问。


    诺亚像是知道他的意图般一笑，“如果都像精市这样的话。两个人就完美了。”


    “这个世界上除了我，不会有像我一样的人了。”幸村一副满意的样子。


    “你们俩……”天海品着，缓缓把手里的栗子糕放下。


    “我有点看不懂了。”


    本以为是友达以上，可以从精神层面相互支持的关系。怎么感觉，唯一性越来越强了？


    “你们有向爱情发展的趋势吗？”


    “嗯？”幸村惊讶。诺亚则是不解。


    “一种，非他不可的感情？”以他十几年的恋爱经验，天海有点疑问。


    “这也不一定是爱情吧？”幸村否认了，“父爱是唯一的，母爱也是唯一的。”


    “啊……”天海大概能理解的，虽然很难形容。


    他和他的兄长翔，也是永远可以彼此信赖，甚至可以牺牲的，具有唯一性的关系。


    幸村和诺亚经历了太多事情。过去的积淀让他们继续相互扶助下去。


    每个人的人生境遇千差万别，很多感情没有办法下一个准确定义。


    “那做个测评呗。”难得有空，天海想探索一下，“比如说，没有在一起的话，会想到对方吗？”


    “会啊。”幸村承认，“有点担心。”


    “竟然是担心…”诺亚哭笑不得，随即想了想，“我也会…嗯…担心。”以前是关注竞技状态。幸村大伤后，对他的身体状况更忧虑。


    随即，诺亚看了看幸村，“你担心我什么？”


    虽然是疑问，但从语气上更像一种确认。


    “……”幸村不作回答。


    “这是另一件事。”天海拍拍手，“再比如，伤心难过的时候会和对方倾诉…这个我感觉都不用问了。”


    “不，很有必要。”幸村转向诺亚的眼神意味深长。


    诺亚难得有点心虚。他一般和杰森聊天的时候才说些不那么积极的话。


    幸村是球员，而且很感性，不宜过多接纳别人的负面情绪。


    “我一般不会难过。”他说。


    “我不信。”天海认真道。


    “真的。”诺亚也认真了，“人一旦超过了某个阈值，影响他情绪的界限也会变得很高。就像吸过xx后，一般的叶子就没法满足了。”


    ……


    幸村起身去卫生间。


    天海轻轻叹了口气，给诺亚倒茶。


    客厅的钟摆走过三点两刻，窗外的暖阳照得院里的红枫十分舒适，在灿灿光明下，仿佛舒展开了枝丫。


    幸村几分钟后才回来。诺亚瞥了他一眼，目光转向一侧。


    “继续吗？”


    “继续。”幸村有几分坚决。


    “好吧……”天海有些局促，“那——会有排他性吗？比如看到对方和别人相处，不舒服之类的。”


    ……


    这个问题意外地让幸村和诺亚都沉默了。


    一时间，天海瞪大了眼睛。


    什么情况？


    “正常相处没什么问题。”依旧是幸村先回答。


    “如果不是正常相处呢？”天海投来探究的目光。


    幸村回避了视线，“我觉得诺亚不会被别人挖走。”


    “你——”这个人在偷换概念，又不是问挖教练的问题。


    但是仔细想想，这还真是幸村和诺亚关系的特殊性。


    天海勉强认可了，转头，“那诺亚呢？”


    ……


    沉默。其实也是一种回答。


    最起码不是并不在意的——不会啊/完全不会不舒服。


    幸村端起茶杯，同时偷瞄一眼诺亚。


    “下一个问题，有没有发现什么对方的缺点，会包容吗？”天海确实经验丰富。


    “诺亚的缺点？”幸村想了半天，“没有吧？”


    从一开始他们生活上磨合得就不错。他俩都爱干净，也很有条理，并且极度自律。


    这应该算是顶级运动员的共同特质。


    诺亚也想不出来，“换成任何人，应该都很容易接受和精市一起的生活。”


    “那也要看对象吧？”幸村提出疑议。


    “好了，我知道了。”天海及时止住话题，“我突然有一个疑问，关于上面的排他性。就是，精市觉得我和诺亚有什么不同？或者诺亚觉得，我和精市有什么不同？”


    这再次把两人难住了。


    也是很值得思考跟辨析的一个问题。


    “我清楚有哪些不同。”幸村狡黠道，“但是我不说。”


    不同点有很多，幸村觉得关键只有两点：


    一是天海未曾陪伴那么久；


    二是诺亚和他有同为顶尖职业球员的思想认知，导向持续的自我认同。


    幸村好奇诺亚的回答。


    但诺亚只是微笑，一言不发。


    他也不会说的。


    这是他们对天海的尊重。


    “好吧，虽然只有我不知道答案。”天海其实蛮高兴的，他继续问道——


    “和对方一起度过的时间会觉得开心吗？”


    “不必要开心。”幸村这次想得很快，他解释，“平静、安定。这对于一个人来说其实是种奢侈。”


    “我会开心的。”诺亚依旧笑着，“精市很会‘浪漫’。”


    “谢谢夸奖。”幸村愉悦道。


    “你们……”天海无奈了。


    “行吧。”


    这还有啥好继续的？


    他反正对这两位充满信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