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失落已久的永无岛

作品:《空中留下道道飞机云

    “飞光飞光,劝尔一杯酒。吾不识青天高,黄地厚。唯见月寒日暖,来煎人寿。”


    周惟本来想趁着暑假假期,把还没学到但是需要背的文言文先背了,这样到时候默写也会更熟练。她背着背着,被参考书上的李贺课外名句吸引了。


    “李商隐真不愧是“诗鬼”啊!秋坟鬼唱鲍家诗,恨血千年土中碧。这得是什么样的境遇才能写出这样的诗句!”周惟已然忘记了她的最初目的是把《逍遥游》先行背下,自顾自在网上搜起了李长吉诗句,一首首品味起来。


    沉迷于一件事物的时候,时间总是过得格外得快。周惟完全没有意识到日暮四合,爸爸妈妈要下班回来了。


    所以当周海回到家的时候,看到的就是女儿坐在电脑面前不亦乐乎地浏览着网页。


    周海其实根本不管孩子学习生活上的琐事——不过他嘴上肯定是不承认的。他最拿手的就是突发奇想做做样子,装着对孩子很上心。


    就像现在,他摆出一副看到女儿趁着学习时间玩电脑痛心疾首的样子,要对女儿的这种行为严加管教。


    “啊?都什么时候了!还在他妈的偷懒玩电脑!你这个鬼样子,考个鬼的大学?对得起我整天在外面工作应酬吗?没良心的狗东西!”周海极其信奉棍棒底下出孝子那一套,不分青红皂白对周惟一顿骂。


    周惟被批头盖脸地一顿骂,毫无招架之力。她刚想张嘴替自己辩解些什么,就被堵了回来。


    “小兔崽子还敢跟老子顶嘴?书都读到狗肚子里去了吗?学校里老师就是这么教你的吗?”周海看着周惟在书桌前低着头唯唯诺诺地站着,任由自己教训,瞬间感到了封建大家长一般的威风。小辈年轻人,就是要像自己这样的长辈训话懂规矩的。


    这样想着,周海越说越带劲,嘴巴像机关枪一样朝周惟瞄准。周惟听得脑子发胀,只感觉有人在给自己念紧箍咒。


    过了一会儿,妈妈也回来了,看着丈夫正言辞激动地管教着女儿,心底居然生出了一些安慰,丝毫不觉得丈夫用着一些夹杂粗鄙词汇的语句对着女儿有问题,也不过问丈夫为什么要骂女儿,只觉得成天和自己争吵的男人有了长进,学会管孩子了。


    于是,余娟想也没想就加入了讨伐周惟的阵营:“你平常和爸爸不亲,但是他毕竟是你爸爸,他说的肯定也是为你好。毕竟要高考了,怎么能玩电脑呢?你爸说你你就听着。”


    周惟已经失去了辩驳的想法。是啊,无论自己怎么解释,结果都是在高考前的假期看了一会儿电脑,这就是死罪,就该任由父母随心所欲地贬低自己。


    稍稍昏暗的灯光,把这个书房搭成了一个小戏台。周惟感觉自己陷入了一个错乱的空间,眼前的父母,仿佛变成了戏曲里的角色,一个唱红脸一个唱白脸,张牙舞爪地唱着咿咿呀呀难以分辨的戏词,要把自己拼命留住。


    真的是受不了了,我要离开这里!仿佛受到了什么蛊惑一般,周惟忽地推开房门,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冲出了家,隐入了暮色。


    这应该是周惟平生第一次违逆父母。留在原地的周海余娟两人面面相觑,好半天才反应过来,自己的女儿离家出走了。


    周海不以为意:“一个姑娘家家,能跑哪里去?估计是面子薄被教训了挂不住,”他顿了顿补了一句:“还不都是你教出来的东西!”说罢,往沙发上一躺,大大咧咧地看起了电视。


    余娟很着急,自顾自在小区里转了一圈,没有人影。所幸周惟年纪也不算小了,附近的治安也不差,只能想着过一会儿周惟就会自己回来。


    可是在房间里来回踱步,还是放不下心,便给儿子周恺发了条短信,说惟惟和爸爸闹矛盾跑出门了,让他和周惟联系,晚饭之前带她回来。


    周恺这天本来和大学的室友约好,暑期实践快结束的时候一起吃个饭。看到这条消息,没有丝毫犹豫地推了他和几个兄弟的约,联系周惟。


    他尝试给周惟发消息打电话——虽然他知道周惟肯定是不会接的。没办法,他只能沿着记忆中的画面,来到了一片破旧的拆迁区域。


    那时他们家还住在**十年代单位建的职工家属院里面,附近有一个废弃的拖拉机厂,里面留下了一些对于小孩子来说是庞然大物的机器设施。


    童年的时候,周惟经常和院子里同龄的小伙伴们在里面玩耍过家家,说要在这个拖拉机厂里,建一个属于他们的国度,自己是公主,哥哥周恺是王子。


    周恺比他们这些小孩子大了几岁,没有很好地融入他们参与其中,最多的时候就是在一旁,静静地看着他的妹妹和小伙伴们在机器上上蹿下跳。


    周惟对自家哥哥不和他们一起玩很不满意,便扯着他哥哥的衣角,要他和自己爬到拖拉机上方的平板上。


    周恺怕妹妹一不小心摔下来,只是摔疼还好说,万一摔伤了他可是不会原谅自己的,就躲着不同意:“为什么要爬那么高,坐在驾驶座上就好了啊。”


    “那怎么行,我和朋友们说好了,他们同意我俩是公主和王子了,所以我们必须到最高的地方去!”周惟因为哥哥不配合她气鼓鼓的。要知道,让这些孩子们承认她和周恺是这个“国家”的公主王子,她花了好几包辣条和一打汽水呢!


    “这两者有什么必然的关系吗?成为公主和王子为什么就要爬到最高处?”周恺拗不过妹妹,只能护着妹妹,帮着她爬到拖拉机的顶部。


    “因为只有公主和王子才能在这里坐着,其他人只能坐在下面。”周惟爬到拖拉机机顶后,催促着周恺也上来。


    “那成为公主和王子会怎么样?我俩为什么要成为公主和王子?”周恺那时候身形已经开始抽条,凭借着身高优势一下子就踩着拖拉机的把手爬到了顶部。


    “公主和王子会在一起啊!”周惟想也没想,脱口而出。毕竟,在所有的童话故事里面,公主和王子最后都快乐地生活在一起了呀。


    那一刻,时间好似静止了流动。周惟好像又在自己耳边叽叽喳喳地说些什么,机车底下的小孩子们也在追逐打闹,但是周恺一点声音都没有听进去。


    从车顶看这个废弃的工厂和再也不会使用的机器,仿佛这个世界都很小,只容得下自己和身边的周惟。


    公主和王子会在一起,周惟和周恺也会在一起吗?周恺不知道,他不清楚自己在想什么,他之后要做什么。只是,想让时光至此停留,停留在这个周惟和自己并肩而坐在只有他俩的小天地里面。


    年幼时的时光随风而逝。家属院里的小孩们大多搬去了新家,在路上见面也只是打个招呼寒暄几句,之前一起在废弃工厂里建立的国度,也像彼得潘里面的忘忧岛一样一去不返。


    春来秋去更迭换年纪,长大后的周惟也不像小时候一样粘着周恺,换了一副灵魂一般,孤言寡语。


    回忆倒带结束。


    周恺很久都没有再回来过,故地回首,他竟失了方向。这片废弃的工厂连同家属区地皮,似乎都已经被卖掉。正值饭点,若是往日,此刻街上应该早已是从排气扇的呼呼声中飘来饭菜的香气,人们或步履匆匆或有说有笑地回家。


    但是现在,尽管这里依然吹着儿时暑假那样带着闷热气息的晚风,红砖房的墙壁上爬山虎也依然会随着晚风窸窸窣窣地招手,可没有人烟的空荡楼房无言地诉说着物是人非事事休。


    所谓的刻舟求剑大抵是如此。周恺这么想着,跟着梧桐树映着夕阳的影子,朝住宅区深处的那间旧工厂走去——如果周惟离开家想跑出来,那么她一定会来这里的。


    果不其然,在工厂的大门前,周惟正站在那里。可是那间工厂的铁栅栏门紧锁,周惟只能从缝隙间看到她曾经爬上爬下的拖拉机。


    周恺一步步向她走来,踩着路上的梧桐叶。干枯的梧桐叶蜷曲着发出嘎吱嘎吱的声音。


    她听到他来了,却并没有回头。依旧伫立凝视着那些门缝里布满灰尘的“大怪物”。许久,才慢悠悠地感叹:“我想着回到过去,但是再来这里,已经没有人了。”


    周恺没有接话,只是像小时候陪她玩闹一样,现在陪她离开家静一静。


    周惟总算回了头:“妈妈让你出来找的吧,那就别让她担心了,我们回去吧。”说着,径自往外走。


    周惟在前头走着,周恺在后头跟着。


    一路无言。


    路的尽头,是一棵五六层楼高的大梧桐树。再往前走,到了主干道,就离开了这片废弃待改造的区域。


    周惟停下了脚步,踢到了一颗落到地上的梧桐树籽。那是一颗外表像荔枝的褐色圆球,她小时候很喜欢玩,掰开之后,里面的种子像肉松一样。于是她和她的小伙伴把此树封为神树,还装模作样地祭拜它。


    想到这里,周惟笑出了声。她注意到她哥哥的目光一直紧随着她的一举一动,周恺看着她笑,也跟着无声笑起来。


    “你怎么也在笑!”周惟以为他想到了一些她小时候的糗事,一时有些害臊。她长大后和哥哥疏远,有很大一部分原因是觉得小时候和哥哥相处时做了很多幼稚的事情,她不想面对。


    “因为你总算开心了一点。”周恺盯着她的脸,认认真真。


    周惟被盯得不好意思,岔开话题:“你怎么知道我开不开心,我一直开心得很,再说——”


    “哥哥会一直和你在一起,说好的事情就不会改变。”


    惊雷乍起,周惟猛地步转回头。


    是啊,她还没有问,为什么哥哥会知道她跑到了这个地方;


    她还没有问,哥哥是否还记得她小时候期盼着一直和哥哥做幻想国度的主人公;


    她还没有问,哥哥说在一起,会不会引起不应该有的歧义——不仅仅只是字面意义上的在一起……


    周惟还没有问,并且也不敢问,只能按捺下自己青春期以来对哥哥所有的莫名情愫,故作轻松道:“我们是兄妹,肯定在一起啊,这有什么说好不说好的,呵呵是吧哈哈哈”


    “只要你回头,我永远在你的身后。”


    周惟早已扭过头去,往前疾冲几步,不敢看他哥哥的神情。当她听到她哥哥的回答,所有的感情终于决堤,声音像划碎的镜片一般尖锐——“你说什么永远呢?我们会像爸爸和姑姑一样,像妈妈和舅舅一样,过着和他们别无二致的生活!这可真是永远不变!”


    “惟惟!”周恺急忙上前,揽住周惟因抽泣而颤抖的双肩,伏下身子,拨开周惟额前的碎发,:“哥哥从不说自己办不到的事情。我知道家里的氛围不太好,但是哥哥会想办法,你不会重蹈爸妈的覆辙。”


    周惟情绪激动,并没有听进去他的话,周恺只能捧着她的脸,捉回她的逃避的眼神:“惟惟,哥哥是认真的。哥哥做的所有事情都是为你。你以后要是想干什么,就跟哥哥说——”


    “别安慰我了!你以后会有你自己的家庭和生活的!”周惟拨开她哥哥的手,想要脱离周恺的怀抱。


    “不,我已经想好了,我这辈子只打算守着你。你以后要是有喜欢的人,那我就努力帮衬你们,自己孤独终老。”


    周惟愣了神。哥哥说的这句话的语气轻描淡写,似乎只是说今天天气很好又或是明天吃什么菜一样,他知不知道自己在说些什么?


    “你守着我干什么?”周惟努力平复自己的语气,想要将自己从内心深处那些对哥哥不可言说的情感上抽离回到现实——所以哥哥,你就不要再说一些容易让我想入非非的话了,就说一下些兄妹之间的客套话吧!


    “没有为什么,为了你就是冲入地狱,我也心甘情愿。”


    “你这是什么话?说的我好像是占有欲很强的妹妹!我只想让你过得好,你这样到时候别人说是我的错是我太霸道了!”周惟脑子乱成一团麻线,她看不清自己,也不懂哥哥。


    “千错万错,都与你无关。”周恺理了理她揉乱的衣领:“这是我自己的选择,你不要有负担。”


    周惟看向周恺的眼睛。她哥哥的情绪向来稳定,但是她从哥哥表面上平静无波的眼神中看到了暗涌的湍流。


    福灵心至般,她有些呓语地喃喃“那,那哥哥既然说守着我,是不是我的要求都会答应?”


    “哥哥什么时候没有答应你的要求过?”


    “很多次呢。玩五子棋的时候不让我赖棋,感冒的时候逼着我喝鱼腥草,不帮我写我不会的作业,和我抢电视的遥控器——哎呀呀,太多了!”周惟掰着手指头,一件件地找她哥哥算账,这几年来一直恹恹的脸色也活泼生气了许多。


    “是,是,是,我的好妹妹,哥哥给你道歉,现在什么要求都答应你。”周恺牵起她,心满意足地看着妹妹开心些许。


    “所以,为了让我相信你刚刚说的话,也为了弥补之前不答应我的要求——”周惟忽地挣脱了哥哥的手,拉开了几步的距离:“那你以后不许谈女朋友,我也不会找男朋友的!”


    为什么要甩开哥哥的手离他远一点?因为周惟自己也知道这句话太过任性了,总之自己先说出来,如果哥哥不答应,那就赶紧趁他不注意跑走!


    周惟细细地观察着哥哥的神情变化。如果哥哥大吃一惊,不知所措……她……她也不知道该怎么办,就说自己和同学玩大冒险输了!


    周惟想到了所有的情况,哪怕是最坏的情况——那就是哥哥会露出厌恶的表情,觉得自己妹妹的情感导向出了差错。然而,周恺的反应让她实在是捉摸不透:


    周恺依然保持她说话之前的姿势,只是深深地望着她,好像是在辨别她说的话是真是假,又像在辨别眼前的她是否真实存在。


    此刻的周恺确实陷入了迷茫,他一度怀疑自己是不是没有睡醒,怎么就出现了在梦里才会有的妹妹和自己的对话呢?


    周惟看着这始料未及的情形,以为自己把哥哥给吓傻了,为了缓解尴尬,她撒丫子就跑,此刻不跑更待何时!


    还未跑几步,她就被哥哥紧紧拥入怀中。她感受到哥哥下巴抵住她的额头,听到他哥哥大口大口地喘气呼吸,直到她发觉哥哥竟然哭了——因为她肩膀衣服被打湿,风一吹有些凉。


    血脉相连的缘分,何尝不是命运的红线?心意的传达,不需要轰轰烈烈的山无棱天地合乃敢与君绝。并立相对无言,在这片刻的静默中,无声胜有声。


    日暮四合,梧桐树上的蝉鸣有一阵没一阵地叫着,要在太阳落山前声嘶力竭地喧嚣至最后一刻。


    “好了,回去吧”周恺指尖轻轻地蹭了蹭妹妹的脸颊后,替她整理好拥抱后褶皱的衣服,准备拿出手机叫车回家,再晚怕是爸妈都要出来找了。


    “就只是这样吗?”周惟环住哥哥脖颈的手稍稍用力,周恺也立即会意屈下身子,两人的视线焦聚在一个水平线上。


    自己的脸肯定已经红得不成样子了吧,周惟只感到脸颊烧的厉害,不知道是热的还是羞的,但还是强装镇定。


    周惟就逃也似的转过身:“哥哥快点打车!”


    周恺无奈地笑笑摇摇头,他是很想和妹妹亲近的,无论是刚刚和妹妹的亲密接触,还是日常里的嬉笑怒骂,只要是是和妹妹有关的,他都甘之如饴。


    “哥哥是不是说要答应我的所有要求?”


    “嗯。”


    “趁回家之前赶紧给我买一只冰棒吧!”


    “我记得你已经把家里冰箱批发一箱的冰棒吃完了,吃多了对身体不好。”


    “啊啊啊答应我答应我!”


    “唉。”


    ps.


    这繁华世界,众生有情人


    有情生烦恼,甘愿受罪


    心狂似火烧,明知会艰苦


    千错万错,拢与你无关!


    ————《莲花空行身染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