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且教长生试锋芒
作品:《[红楼梦]潇湘竹韵》 却说那香菱入了林府,黛玉见她身世凄苦,举止怯弱,心中顿生无限怜惜。
她亲自为香菱挑了几身合体的衣裳,又命紫鹃收拾出一间洁净厢房,一应铺盖用具皆与府中一等丫鬟同等。
香菱自小被拐子使唤打骂,何曾受过这般温和对待?初时只惶恐不安,处处小心,唯恐做错半点。
黛玉却从不苛责,只柔声细语教她认字读书,偶尔与她闲话家常。
香菱虽记不得自己本名父母,却在黛玉这般温存照料下,渐渐去了些畏缩,眉宇间那股天生的灵秀之气,也慢慢透了出来。
长生见姐姐身边多了个伴儿,这香菱虽性子怯弱,却并非愚钝之人,教她认字读书,一点即通,心中也觉宽慰,只是他眼下全副心神,都放在了即将到来的县试上。
县试乃是科举第一关,虽只考一日,却分四场:第一场试四书文一篇、五言八韵试帖诗一首,第二场试经文一篇,第三场试律赋一篇;第四场试时务策一道。
长生虽天资聪颖,又有严朴悉心教导,然毕竟年仅六岁,要过这童生试第一关,绝非易事。
严朴为他拟定了详细的备考之策。
每日卯时起身,先温习四书朱注一个时辰,辰时至巳时习作八股,巳时至午时研读五经,午后习诗赋策论,晚间则复习日间所学,并请严朴讲解批改。
这般苦读,直从腊月持续到正月末。
这日已是正月二十八,离二月初八开考,不过十日。严朴将长生唤至书房,神色郑重道:“长生,县试在即,为师有几句话,你须记牢。”
长生肃立:“请先生教诲。”
严朴缓缓道:“考场上最忌心浮气躁。你年纪小,旁人见你入场必多议论。你只当未闻静心答卷便是。”
长生颔首。
“再者,八股文章,贵在理正气清。莫要追求奇险怪僻,只要破题精当,承转自然,议论透彻,便是好文章。你文章已得法度,只需稳中求进。”
长生颇有认同,再颔首。
严朴顿了顿,“科举虽是正途,然切记,功名乃身外之物。你此次下场,重在历练,莫要过于在意得失。中与不中,皆是缘法,回来再用功便是。”
长生躬身:“学生谨记。”
严朴又道:“你父亲前日有家书至,言扬州盐务一切安好。他知你将赴县试,甚是欣慰,嘱你好生应试,不必挂念家中。”说着,自袖中取出一封信,“这是你父亲亲笔,你看看罢。”
长生接过,拆开一看,信中父亲先问了姐弟二人安好,又道:“闻吾儿将赴童试,父心甚慰。吾儿年幼志高,然科举之路,漫漫修远。此去但求尽心,得失勿挂怀。京中诸事严先生自会照应,儿安心应试即可。”
信末又附了一句:“近日京城恐有风雨,汝与玉儿,宜深居简出,静待天时。”
长生心中一动,父亲这最后一句,分明另有所指。
他想起前日听林福说起,荣国府近日车马往来频繁,似是有什么贵客将至。
莫非……与那“风雨”有关?
他按下心中疑惑,只将父亲嘱咐牢牢记下。
转眼到了二月初七。
这日下午,严朴将长生唤至跟前,递过一个青布包袱:“这是明日应试所需,笔墨纸砚、考篮、坐褥,并几块干粮。你且检查一番,莫有遗漏。”
长生一一检视,笔墨皆是上品,纸是特制的“试卷纸”,考篮里还备了清水、手巾,一应俱全。
他心中感念,再拜道:“谢先生周全。”
严朴扶起他,又自怀中取出一方小小锦囊:“这里面是三枚‘定心丸’,乃是为师用茯苓、远志、龙眼肉等药材秘制,有宁神静气之效。明日若觉心慌,含一枚在舌下,可助你凝神。”
长生双手接过,郑重收好。
当夜,长生早早歇下,黛玉却放心不下,亲自来看了几回,见他睡得安稳,方回房安寝。
紫鹃、雪雁并新来的香菱,皆在廊下守候,小声说着话,香菱虽入府不久,却已对这位温婉仁厚的林姑娘,生出了由衷的敬爱。
她轻声道:“林姑娘待小爷真好。”
紫鹃笑道:“姑娘待谁都好。只是小爷这次下场,姑娘心里比谁都紧张。小爷年纪太小了。”
香菱点头,眼中也露出关切之色。
次日寅时三刻,长生便起身了。
黛玉早已命人备好了早膳,皆是清淡易克化之物,长生用了半碗粥,两块点心,便不再多食。
黛玉又亲自为他整理了衣冠,系好斗篷,柔声道:“莫紧张,正常发挥便是,姐姐在家等你。”
长生点头:“姐姐放心。”
天还未亮,林安已备好马车在门外等候。
长生登上车,林福、林安皆随行,马车缓缓驶出巷口,向县学方向而去。
县试考场设在顺天府学宫。
长生到时,天色微明,考场外已聚集了许多应试的童生,大多是十几岁、二十几岁的少年青年,偶有三四十岁的,也属寻常。
像长生这般幼小的,却是一个也无,他一出现,顿时引得众人侧目,议论纷纷。
“这……这是谁家孩子?走错地方了罢?”
“看着不过五六岁模样,也来应试?”
“莫不是来瞧热闹的?”
长生充耳不闻,只静静排队等候。
不多时,考场门开,考生依次入场,轮到长生时,那查验的吏员也是一怔:“小公子,你……你这是?”
长生递上考牌、保结文书,朗声道:“学生林长生,江都县民籍,虚岁六岁,应顺天府大兴县县试。”
吏员接过文书,仔细查验,保结上确有廪生画押,三代履历清晰,并无违碍。他抬头看看长生,又看看文书,迟疑道:“这年纪也太小了……”
一旁的主考官大兴县知县李大人,闻声走了过来。
他接过文书看了看,又打量长生一番,问道:“你便是林如海林大人的公子?”
长生躬身:“正是。”
李知县捻须沉吟,他与林如海虽无深交,却知林如海是当朝能臣,且近日风闻林如海在扬州盐政上颇有作为,避过了不少明枪暗箭。
如今见其子年幼应试,心中已有了几分好感,便道:“既是林大人公子,想必家学渊源。既合考规,便准入场罢。”
长生谢过,提了考篮,按号寻到自己的考位。
那是一个小小的隔间,仅容一人一桌一椅,长生将笔墨纸砚摆好,坐褥铺在椅上,静静等候。
辰时正,考试开始。第一场四书题是:“子曰:君子喻于义,小人喻于利。”
这是《论语》中常见之题,却极考功力,长生略一沉吟,提笔破题:“义利之辨,君子小人之所由分也……”
他下笔如飞,不过一个时辰,一篇五百余字的八股文章已一挥而就,又作了一首五言八韵试帖诗,题为《春雪》。他想起那夜与姐姐赏雪的情景,颇有触景生情,笔下便有了真情:“皑皑覆庭树,寂寂掩阶苔。非关柳絮舞,疑是玉尘来……”
午时交卷,稍作歇息,便考第二场经文,题目出自《尚书》,长生读经时日尚短,然有严朴悉心教导,对经义理解颇深,文章做得虽不算出彩,却也中规中矩。
第三场律赋,题目是《冰清玉洁赋》,长生想不起这个时代到底有哪些肱骨能臣,他满脑都是皎皎明月的姐姐,顿时文思泉涌,下笔如有神助:“夫冰之清也,凝寒不染尘;玉之洁也,温润自生辉……”
第四场时务策,问的是“漕运利弊”,这正是长生最擅长的。他结合自己前世所知与今生所学,将漕运之弊、改革之策,条分缕析,写得鞭辟入里。
待四场考毕,已是酉时,长生出了考场,但见夕阳西下,余晖染红了半边天。
林安早已在门外等候,见他出来,忙迎上前:“小爷辛苦了。考得如何?”
长生微微摇头:“尚可,回府罢。”
马车驶过街道,正是华灯初上时分,长生靠在车厢壁上,闭目养神。
这一日考试,虽不算艰难,却也颇耗心神,他正养神间,忽听外头传来一阵喧哗声,似是有人在争执。
长生掀开车帘一角望去。
只见前方街口,几辆华美的马车正缓缓驶过,前后皆有仆从簇拥,阵仗颇大。
路人都驻足观望,窃窃私语。
“这是哪家贵人?好生气派!”
“似是往荣国府方向去的……”
“听说是金陵薛家的大爷和小姐进京了!”
薛家?长生心中一动。是了,算算时日,正是薛宝钗进京的时候。
前世的记忆如潮水般涌来——薛宝钗,薛姨妈之女,薛蟠之妹,品貌端方,举止娴雅,后来入宫待选,再后来成了宝玉的“宝二奶奶”,与姐姐并列为“金玉良缘”,可总感觉哪里奇奇怪怪。
他目光落在中间那辆最精致的马车上,车帘垂着,看不清里头的人。
不知为何长生心中忽地生出一股莫名的不安,这一世,他与姐姐已离了荣国府,与贾府划清界限。可这薛宝钗进京,是否会带来新的变数?
那“金玉良缘”的宿命,是否还会如前世一般,将姐姐卷入其中?
正思忖间,那几辆马车已转过街角,往宁荣街方向去了。喧哗声渐远,街道恢复了平静。
长生放下车帘,靠回车厢。
夕阳的余晖透过车窗,在他脸上投下明明暗暗的光影。原来有些事终究是避不开的。
马车驶回林府时,天已全黑。黛玉早已在门口等候多时,见长生平安归来,忙迎上前:“长生,累了吧?考得如何?”
长生微微一笑:“姐姐放心,一切顺利。”
黛玉这才松了口气,牵着他的手往内院走:“我已命人备好了热水晚膳,你先沐浴更衣,再用膳。”
正说着,香菱也迎了出来,见长生回来,眼中露出欢喜之色,轻声道:“小爷回来了。”
她虽比黛玉年长几岁,却因身世坎坷,性子怯弱,在黛玉面前总是恭敬有加。黛玉待她宽厚,她心中感激,却从不敢以姐妹相称,只以“姑娘”、“小爷”尊称。
长生见她气色比初来时好了许多,眉眼间那股天生的灵秀也更明显了,心中也觉宽慰,点头道:“香菱,这几日府中可好?”
香菱垂首道:“一切都好。姑娘这几日,常教奴婢认字读书呢。”
黛玉笑道:“香菱聪慧,学得很快。”说着,已到了内院,黛玉命紫鹃、雪雁伺候长生沐浴,又对香菱道,“你也去帮忙罢。”
香菱应了,自去忙碌。
待长生沐浴更衣,用罢晚膳,已是戌时。
严朴将他唤至书房,询问考试情形,长生将四场考题及自己的作答,一一说了。
严朴听完,沉吟片刻,道:“文章做得中规中矩,诗赋也颇有灵气。时务策尤其见功底。若不出意外,中试应当有望。”
长生心中一松,随即又道:“只是学生年纪太小,恐考官……”
严朴摆手:“顺天府李知县,我曾有过一面之缘,是个明白人。他既准你入场,便不会因年岁而黜落你。况且,”
他含笑又补充一句,“你父亲如今在扬州盐政上颇有建树,朝中清流一脉,多有赞誉,再加上以往有甘罗十二拜相,如今再多个神童也是于朝堂有利。”
长生这才真正放下心来。
此后数日,便是静待放榜,黛玉知弟弟心中牵挂,也不多问,只每日陪他读书下棋,或教香菱习字。
香菱天资聪颖,不过月余,已认得数百字,能读浅近的诗文。她本就性情温顺,又知感恩,对黛玉忠心耿耿,府中上下,皆对她颇有好感。
这日午后,姐弟二人正在书房下棋,忽听外头一阵喧哗。林福急匆匆进来,满脸喜色:“小爷!大喜!县试放榜了!小爷中了!是第三十七名!”
长生手中棋子“啪”地落在棋盘上。
他虽早有准备,但真听到这消息,心中仍是波澜起伏。六年了,前世他三岁夭折,今生他六岁中了童生。这一步,他终于迈出去了。
黛玉喜得眼泪都出来了,握住长生的手,哽咽道:“长生……你中了!你中了!”
香菱也在旁欢喜道:“恭喜小爷!恭喜姑娘!”
长生反握住姐姐的手,微笑道:“姐姐,这只是第一步。”
正欢喜间,忽有门房来报:“小爷,外头有个自称是荣国府来的婆子,说是奉了二太太的命,来给姑娘和小爷送帖子。”
长生与黛玉对视一眼。黛玉拭了拭泪,道:“请她进来罢。”
不多时,一个衣着体面的婆子进了书房,正是王夫人身边的周瑞家的。
她满面堆笑,先给黛玉、长生行了礼,方道:“给林姑娘、林小爷道喜。听说小爷县试高中,太太欢喜得什么似的,命奴婢赶紧来贺喜。”
说着,递上一张泥金帖子,“过两日,府里设宴,为薛家太太、大爷、小姐接风。太太说,请姑娘和小爷务必赏光,过去热闹热闹。薛家小姐品貌端方,最是知书达理,与姑娘年岁相当,定能说到一处去。”
黛玉接过帖子,淡淡道:“多谢二舅母费心。只是我身子还未大好,恐过了病气给贵客,就不去叨扰了。请嬷嬷代我谢过二舅母美意。”
周瑞家的笑容僵了僵,忙道:“姑娘说哪里话。自家亲戚,哪有这些忌讳。薛家太太最是和气,薛小姐也最是宽厚,定不会在意的。”
长生忽开口道:“嬷嬷回去禀告二舅母,就说我与姐姐多谢舅母盛情。只是姐姐病体未愈,实在不宜出门应酬。待姐姐大好了,我们再过去给老太太、舅母们请安。”
他语气温和绵里藏针,周瑞家的知道多说无益,只得应了,又说了几句场面话,方告辞离去。
待她走后,黛玉蹙眉道:“薛家进京,摆宴接风,却特意来请我们,这是何意?”
长生看着那泥金帖子,缓缓道:“姐姐可还记得,母亲生前曾提过,金陵薛家是皇商,与王家是姻亲,同属四大家族?”
黛玉点头:“记得,母亲说薛家豪富,只是子嗣不肖,家风有些奢靡。”
林长生觉得好笑又心酸,母亲在时姐姐年幼,这些话又从何说起却记在心上,怕是父亲与母亲之间的贴己话让姐姐听了去,又记住了罢。
“正是。”长生道,“如今薛家进京,恰逢元春娘娘染恙,宫中待选之事暂缓,此时大张旗鼓入贾府,怕不仅是走亲访友这般简单。贾府与薛家,一个是有爵位的勋贵,一个是豪富的皇商,两相交结,利益盘根错节。如今特意来请我们,许是做给外人看,显他贾府不忘亲戚情分;又或许……”声音低了几分,“或许也是想试探我们的态度,看我们与贾府,是否真能彻底割裂。”
黛玉默然,她想起那日宝玉的轻浮和王夫人的冷眼以及贾母那看似慈爱实则偏袒的安抚,如今再加上薛家进京,这潭水,怕是更深了。
“姐姐莫忧。”长生握住她的手,“我们既已离了那府,便不必再理会那些是是非非。他们摆他们的宴,我们过我们的日子。只要我们姐弟同心,谨守本分,任他外头风雨,也侵扰不得我们。”
黛玉看着弟弟稚嫩的脸庞,宛然一笑,是啊,她有弟弟,天资聪颖却足够让人安心的弟弟。
窗外,春雪已融,柳梢初绿。
[摊手]存稿现在大概有9.6万字,已经对申签不太抱希望,这个文会继续写下去,是一边屯稿一边发。
恳切希望各位看文的时候能给些意见,很感谢,感谢。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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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且教长生试锋芒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