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第 5 章

作品:《【鬼灭之刃】莲子心

    初时的日子,美得像一个不愿醒来的梦。


    幸子与早苗、惠美两位友人在镇子东头赁下了一间小小的铺面。铺子不大,但有个洒满阳光的后院,檐下挂上亲手染的蓝布招牌,上书“三叶绣坊”——三片叶子紧挨着,如同她们三人。早苗心灵手巧,擅长调配各色染料,一匹素布在她手中能焕发出草木与朝霞的色泽;惠美则精于裁剪,眼光独到,寻常布料经她设计裁制,便能显出别致的样款;而幸子的绣工,便是这坊间最亮眼的点缀,飞鸟灵动,花草含露,人物顾盼有神,为衣物带去了灵魂。


    三人从晨光熹微忙到暮色四合,穿针引线,熨烫整理,笑语与剪刀的轻响、针线的悉索声交织在一起。每一枚铜钱都是十指辛勤换得,每一次客人满意的惊叹都发自真心。手指被针扎破,被染料浸染,腰背因久坐而酸疼,但心中那份踏实与微小的骄傲,是过往岁月里从未品尝过的滋味。


    三年光阴如溪水般淌过,“三叶绣坊”在镇上渐渐有了名声。订单从零星变得稳定,甚至偶有邻镇的富户慕名而来。攒下的银钱让她们换上了更结实的门板,添置了更好的工具,生活虽不富裕,却清晰可见地在向上走。某个收工后的傍晚,幸子擦着柜台,望着窗外渐沉的落日和坊内暖黄的灯火,一个念头轻轻叩击心扉:或许,“幸子”这个名字,并非全是命运的嘲弄。她开始允许自己相信,她或许,也能拥有那么一点点,真正属于自己的、微薄却真实的幸运。


    直到那个将一切砸碎的雨夜。


    急雨敲打着窗棂,坊内三人早已歇下。粗暴的捶门声混着雨声,像野兽的咆哮,骤然撕裂了夜晚的宁静。幸子惊醒,心猛地一缩,披衣起身,屏息从门板的缝隙向外窥看——几张被雨水和阴影模糊了的、狰狞而陌生的脸孔贴在门外。


    “开门!山田家的!欠债还钱!”


    “我们没欠债!”早苗在里间高声回应,声音带着惊惧的颤抖。


    “你老子欠的,就是你们欠的!”门外传来粗嘎的冷笑,穿透雨幕,“山田那老赌鬼酒鬼,收了二十两卖闺女,闺女跑了,钱也输光了!现在他死了倒干净,债可落到你们头上了!连本带利,五十两!少一个子儿都不行!”


    幸子只觉得脚下一空,心直直坠入冰窖。父亲……那个她以为早已摆脱的噩梦,那个她宁愿相信已经死去的男人,竟在此时,以如此不堪的方式,再次化作鬼魅缠缚上来。


    “我没有那样的父亲!”幸子抵着门,声音因愤怒和寒意而发颤,“他早就和我没关系了!”


    “你说没关系就没关系?父债女偿,天经地义!不开门?给老子砸!”


    沉重的撞击声立刻响起,脆弱的木门在猛烈的踹击下剧烈摇晃,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惠美吓得哭出声来,早苗已经抓起了做活的剪刀,脸色苍白却挡在幸子和惠美身前。门栓最终断裂,三个浑身湿透、满脸横肉的汉子闯了进来,带着室外的寒气与暴戾。


    他们并不多说,进来便打砸。陈列的绣品被扯碎践踏,一匹匹染好的布料被扔进积水的泥地,珍贵的各色丝线散落狼藉,混入泥污。三年的心血,三个女子一千多个日夜的辛勤与梦想,在粗暴的拳头和靴底下,于顷刻间化为乌有。


    “看来是真没钱。”领头的汉子环视一周,目光最终黏在幸子脸上,咧嘴露出黄牙,“不过这丫头模样确实周正。没钱,就拿人抵!卖到游郭去,这债也能填上!”说着,一只油腻粗大的手就朝幸子手腕抓来。


    “放开她!”早苗尖叫着扑上去,手中的剪刀狠狠刺向汉子的手臂。汉子吃痛嚎叫,松开了幸子,反手一记沉重的耳光,将早苗掴得踉跄跌倒,头撞在案几角上,鲜血瞬间渗出。


    “早苗——!”幸子目眦欲裂,想扑过去,却被另一人拦住。


    这场混乱最终以邻居被惊动、叫来了巡夜的町方人员而暂告平息。那伙人并未罢休,撂下狠话:“三天!就给你们三天!凑不齐五十两,老子烧了这破店,把你们三个都卖到最下等的窑子里去!”然后才骂骂咧咧地消失在夜雨之中。


    留下的是满目疮痍的绣坊,和三个身心俱伤的女子。惠美脸上带着掌印,低声啜泣;早苗额角的伤口草草包扎着,面色灰败,眼神空洞;幸子抱着膝盖坐在狼藉中,看着被雨水浸透的、她精心绣制的《莲池春色图》,那莲花已然污浊残破。


    次日,幸子拖着仿佛灌了铅的双腿,走遍了镇上可能借到钱的人家。五十两不是小数目,而“山田家那个酗酒打人、卖女还赌债的爹”的恶名,早已如附骨之疽。同情者有之,叹息者有之,但最终都化为无奈的摇头与紧闭的门扉。无人愿意将钱借给一个被如此恶名缠绕、且看似绝无偿还能力的女子。


    第三天,黄昏惨淡的光线笼罩着街道。幸子奔走无果,身心俱疲地回到绣坊。巷子里异常安静,安静得让她心慌。她推开虚掩的、已损坏的门,轻声呼唤:“早苗?惠美?”


    无人应答。一种冰冷的不祥预感扼住了她的喉咙。她冲进她们平日歇息的里屋。


    然后,她看到了。


    早苗的身体悬挂在房梁垂下的布带上,轻轻晃动着。桌上,一盏油灯早已熄灭,灯盏旁压着一张墨迹潦草的字纸。


    幸子没有尖叫。她像一尊突然被抽走灵魂的泥塑,僵直地立在门边,视线无法从那双静止的、穿着她们一起买的、廉价却干净的布袜的脚上移开。过了许久,或许只是一瞬,她才机械地挪动脚步,走到桌边,拿起那张纸。


    “幸子,对不起。我撑不下去了。他们今天午后又来了,说如果明天凑不齐钱,就把我们三个都卖掉。惠美已经被他们强行带走了,说是‘先收点利息’。我太懦弱,太害怕了,不知道除了死,还能怎么逃。别找我,快逃吧,逃得越远越好。愿你…来生能有福气。 ——早苗绝笔”


    纸从她颤抖的指间飘落。


    她缓缓滑坐到冰冷的地上,没有眼泪,只是仰着头,呆呆地望着早苗微微晃动的身影。为什么?为什么总是这样?每一次,就在她以为可以触摸到一点点光的温暖时,总有更浓重、更冰冷的黑暗呼啸而来,将她狠狠拽回深渊,顺便将她珍视的一切,碾得粉碎。母亲是这样,极乐教那短暂的宁静是这样,如今这间倾注了所有心血的绣坊、这两个情同姐妹的友人,又是这样。


    幸子。幸运的孩子。多么讽刺的名字,贯穿了她迄今为止的全部人生。


    她就那样坐着,抱着早苗已然冰冷的、僵硬的双腿,坐了整整一夜。窗外从漆黑到泛起青灰,雨不知何时停了,只剩下屋檐滴水单调的嗒嗒声。


    天光微亮时,她终于动了。用尽全身力气,她解下早苗,小心翼翼地将她平放在她们共用的、单薄的床铺上,为她整理好凌乱的衣衫和头发,擦去额角干涸的血迹。然后,她站起身,最后看了一眼这间充满回忆如今却只剩死寂与狼藉的小屋。


    推开门,清冷潮湿的空气扑面而来。街道空旷,晨雾弥漫。


    她该去哪儿?天地茫茫,竟无一处可容身。父亲带来的噩梦如影随形,吞噬了她刚刚筑起的一切。极乐教么?那里曾给过她庇护,但童磨大人那非人的空洞与怪异,至今仍让她心底发寒。况且,她已不再是当初那个一无所有的逃亡少女,她带着一身洗刷不掉的“债务”和两条人命的血腥。


    脚步虚浮地踏入雾中,方向全然迷失。只是本能地向前走着,离开这伤心之地,离开这布满父亲阴影的城镇。至于前方是何处,何处又能收留她这不幸之身,她不知道,也无法思考。冰冷的晨露打湿了她的衣衫和头发,她却浑然未觉,只是麻木地、一步一步地,走入那一片苍茫的、未卜的晨雾深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