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刚刚回来又走啊
作品:《无为坐惆怅》 沈安端坐于沈玄湛侧边,随意感受了一下上方视野,果然开阔。
就连角落中那道阴暗的目光也能瞧见,她主动投目光向那边——是位很眼熟的男子。于是仔细想了一番,实在想不起来,也便不管了。无非是傅家小厮或者门客,带着点政治疏离感,痛恨皇权吧。
这种人多了去了。
沈玄湛聊得很开心。
傅丞相呵呵笑着,他年纪稍大,晚年得子所以过分宠溺独女。
沈安想到这,说到溺爱子女,除了在大是大非上,沈玄湛也是不遑多让的。
她又不自觉往卫鹤那边看,穿过一众围绕着他的小姐少爷又对视上了,沈安捂住脸,深深的无力感——这样就好像自己一直在盯着他看似的。
沈安回头的同时,又同沈玄湛对上目光了。
沈玄湛叫停与丞相的谈话,问沈安:“你不去找人玩?”她再次摇头拒绝,沈玄湛也不再说什么。
旁边姓傅的丞相若有若无地看了她一会,后又笑眯眯道:“公主性子稳重,不像臣家小女。”性子稳重,沈安茫然地想着‘稳重’的意思,好像没有嘲讽在里,于是忙道:“瞧着傅小姐的确活泼一些。”
对于别人应付般的夸奖,最妥当的做法就是奉承回去。
沈玄湛爽朗地笑出声,玩笑道:“你个老匹夫,倒是会说话。”
“陛下莫笑老夫了,呵呵……”他双手拢在广袖里,眯起眼。
随着时间的推移,沈安渐渐听不进去他们的谈话,不断玩着衣带,好像这样能缓解什么似的。她在想,卫鹤凭什么那么有底气?哪怕是她,也不可能轻易变夺沈玄湛决定好的事。半炷香前,她还听得见别人打闹的声音,现在连身边人的声音都远行了,自己完全脱离了这个场景,飘渺毫无实感。
连丞相都离开了。
沈玄湛对身边的人低声说了几句,含糊不清。又转头对沈安道:“沉稳一些挺好的。”
沈安还没回答他。
流水般的宦官从身后走出,列为两串极长的队伍。
原本吵吵闹闹、散作几块的人,忽然静了下来,他们渐渐都集中在一起。傅灵英与她父亲站至最前方,嘴角压都压不住。
卫鹤此时依旧一副事不关己气定神闲的模样,怎么那么胸有成竹呢。
为首的宦官双手捧着卷轴,用极其昂贵的金线缝制,在黑夜中也能泛光。
沈玄湛的后背终于从靠椅后移开,微微靠前,双手分别放至两膝上,笑着看向傅灵英道:“朕,兹以傅氏女傅灵英娇憨可掬、玲珑剔透;又以卫氏子卫鹤——”他顿了顿,睥睨着卫鹤,笑容如雪花一般化开,消失,“骁勇善战、龙章凤姿。二人年纪相当、门第相配,今见此意欲成人之美作为功德,特此赐婚。可有异议?”
根本没留让人反驳的余地,沈安脸色惨白却也认命,觉得就这样吧。
事情真的迫在眉睫时,才觉得从前的担心都没必要。
所以,卫鹤为什么那么气定神闲。
宦官赶忙打开卷轴,道:“奉天——”
话都没说完,被一道响亮的声音打断。
“臣有异议。”卫鹤无视四周骇异的目光;无视另一位当事人无措的目光;无视天子不悦的目光,一步步从别人主动让出的道路走出人群,一步步走到沈玄湛可以直视他的地方。
这句直接造就了一股压抑之中隐含着兴奋的气氛。
沈玄湛直起身子,强压不适,平静道:“有何异议。”
卫鹤没有被这威压压下,反而一派从容:“臣年尚少,非宜其室家之时,况北虏虽驱,犹存眈眈之视。臣愿受长缨戍边,效尺寸之力,以卫社稷。敢请圣上收回成命。”
欸?沈安觉着有一捆捆的火药在她头颅内炸开,炸的脑内已然空白一片。
什么叫,守边疆?
“恃功而矫。”沈玄湛冷笑道,“朕看恐不尽然,分明是为一己私欲,特出此策。”
不能单纯用高兴、生气来描述沈玄湛的心情。卫鹤爱躲去边疆,替他稳固国土当然很好,可是在数人面前拒接圣旨,又有些下不来台。
沈玄湛并没有那么讨厌卫鹤。
卫鹤简直吃了雄心豹子胆:“无论陛下如何作想,臣意已决,望陛下成全。”
“你有这份心,朕自然要成全。”沈玄湛看向一边的沈安,问道:“公主是否也认为,小卫将军实乃我国栋梁。”
卫鹤略微低了低头,额前细碎的刘海盖住他的眉眼。
沈安不想他再去边疆受苦,那种寂寥苍茫的绝域,更有仇雠等他,能不能活着还未可知。所有丫鬟小厮、宦官宫人、小姐少爷都不吱一声,位于前方的傅灵英咬紧牙关,傅丞相面色难堪,皆在等沈安说话。
这种局面,傅灵英死也想不到,她何曾受过这种屈辱!不止她没想到,在场所有人都没想到。
沈安组织着零碎的语言,网罗分散开的注意力……略微紧张。
沈安磕磕绊绊道:“儿臣认为……的确如此……可,不必做到如此境地。”
原来替她守江山不是开玩笑的,卫鹤是真的准备再跑去边疆了。但是现在,还不是沈安的江山啊!虽然以后会是。
那副悠哉悠哉的模样怎么说得出口这么沉重的话。
而且他回京还未满一年,要命了。
“公主有何高见?”沈玄湛得意地笑了,不屑地看着卫鹤,看着卫鹤不可置信地抬头。
沈安镇了镇心,继续说着。
“儿臣以为,仇雠已灭,家国已平……将军不必如此牵肠挂肚,平安要紧。”她感受到傅灵英感激的目光,沈玄湛赞许的目光,万万千人交织在一起复杂的目光,独独感受不到卫鹤的目光。
平安要紧!
“小卫将军可听清了。”沈玄湛笑着,他觉得卫鹤现下该乖乖听话了。
然而,卫鹤并不完全是沈安的所有物,如果是,十二那年他就不会不顾沈安流下的泪水,毅然决然随军前往西北。
“听清了,可臣意欲已决。”卫鹤简直不知死活了。
换成别人,沈玄湛就勃然大怒了。
沈玄湛面对卫鹤只能小怒一下,谁叫卫鹤能打胜战!
沈玄湛额上青筋都暴起,强笑道:“那便去。”
傅灵英脸色更差了,皇帝怎么能真的同意了。
惹人艳羡的生辰宴瞬间变成供人取笑的话柄。傅灵英不知道该去恨谁。事情发展到这个地步,谁也料想不到,可是她越来越伤心,眼泪不停地往下掉,惹人怜惜。
已经有人在后面偷偷咬耳朵了。
卫鹤远远看了沈安一眼,很是开心,好像滚回西北那极寒之地的不是他一样。
今日顺景十六年,八月二十七日。
卫鹤将于明年一月,顺景十七年,远赴西北。
这道消息惊雷般传播着,掀起轩然大波。
沈安临走前依旧处于一种懵懂的状态,她又瞧见傅府那个面熟的小厮,那似曾相识的感觉更让她仿佛处于梦中,只是明日醒来,什么也不会变。
沈玄湛带着她回家了。
一路上,沈安都是沉默的。
她在想什么时候给他送行好,自己刚刚说了那些话会不会让他伤心,可是她也是为了他好……她又想起傅灵英哭得那么可怜的脸,于是自己也想哭。
傅灵英哭什么呢?若不是她硬要结缘,又如何落到这种地步。可沈安又不可能把怒火宣泄到傅灵英头上,更感无力。
完全没有地方给她宣泄情绪。
重逢之日,又不知何时。
回到宫中,看见熟悉的红墙,那么陌生。
她像往常一样沐浴、洗漱,最后躲进被子里,等待太阳升起。如今黑夜长于白昼,而处于黑夜中又更能让人平静。她有很多时间冷静。
红日刚露出头,沈安就从被窝爬起。取出那朵不知名的花,仔细地勾勒它的纹路。
流光替她准备好早膳,道:“公主,你要不要再去求求陛下。”
沈安看了一眼流光:“嗯,好。”
明明完全没有回转的余地。
用完早膳后,沈安前去昭阳殿,她还是不想让卫鹤再去西北。
昭阳殿内只有沈玄湛一人,看上去像他早知道沈安会来。
“这种解决方法真让人意外。”沈玄湛依旧在喝他那破茶。
“……”
“可惜了。年轻人就是冲动,”沈玄湛放下茶盏,严肃道,“你万不可追去西北找他。”
沈安自顾自倒了杯茶,学着他用盖子划了茶面几下:“我不会。”
沈玄湛笑着摇头:“公主。茶好喝么?”
“一股茶味。”
沈玄湛将她手中的茶夺了回来:“不懂茶,喝了也是浪费。”
“父皇,该册封我了吧。告知天下。”沈安直言不讳。她决定让卫鹤去西北再镀一层金回来,只要待上一段时日。沈安就会让大臣们上书,请求卫鹤回京。
沈玄湛停了一会,良久,道“行,你自个搬去东宫罢。回头让人拟一份诏书。还想要什么?”
“我要一个人。”沈安想了想。
“卫鹤不行。”
她还没说是谁呢。
“不是他,是宫中侍卫。”
“能信得过吗?”
“能。”她脱口而出。
“拿去罢。信得过就行,还要什么?”沈玄湛略感欣慰。
“想不到了,先这样吧。”沈安闭眼。
沈玄湛继续说道:“贵妃不中用,干脆撤去抚养你的身份。反正你们也不以母女相称。”
“阿霓分明带着全天下最让人信任的亲信来,”沈安揶揄道,“被你弄走了。”
沈玄湛‘呵’了一声:“你记恨我吗?”
“恨。”
“恨我也没关系。”沈玄湛轻飘飘地说出来。
“但我不会记恨你。世上天然与我有关的人,只有你了。”这句话是出自她内心。
沈玄湛笑了一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