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硬汉日常5

作品:《矿场硬汉实录

    临时支护工程进入第二天。


    西三巷道深处,空气里弥漫着水泥和速凝剂混合的刺鼻气味。沈离带着支护班十二个人,分三组同时作业。一组架设拱形钢架,一组浇筑混凝土承重柱,还有一组准备注浆材料。


    沈离负责最危险的核心区域——那个空腔的正下方。


    他站在简易脚手架上,仰头看着头顶黑黢黢的空洞。矿灯的光束刺进去,照见空洞内壁上嶙峋的岩层断面。有些地方已经风化,手指一碰就簌簌往下掉渣。


    “沈哥,注浆管递上来了。”下方传来柱子的声音。


    沈离弯腰接过三米长的钢管,对准预留的钻孔口,稳稳推进去。钢管在空洞里发出沉闷的摩擦声,前进到预定深度时,他做了个停止的手势。


    “注浆准备。”他朝下喊。


    注浆泵开始嗡嗡作响。灰白色的浆液顺着钢管注入空洞,填充着那些看不见的裂隙。压力表指针缓慢爬升:0.5兆帕,1.0兆帕,1.5兆帕……


    沈离盯着压力表,右手始终搭在注浆泵的紧急停止阀上。


    2.0兆帕。


    2.2兆帕。


    2.5兆帕——他预设的极限值。


    压力表指针还在微微颤动,似乎想往上跳。


    “停。”沈离说。


    注浆泵关闭。巷道里瞬间安静下来,只剩下通风机单调的嗡嗡声。沈离侧耳倾听——空洞里传来浆液流淌、浸润的细微声响,像雨水渗进干涸的土地。


    他等了五分钟,确认没有异常,才从脚手架上下来。


    工装已经被汗浸透,紧贴在背上。他摘下安全帽,抹了把脸,手上全是灰和水泥浆的混合物。


    “这一孔完了。”他对柱子说,“下一个孔位,往左偏移十五度,深度增加半米。”


    “好嘞。”柱子记下。


    沈离走到巷道边,从帆布包里拿出水壶,仰头灌了几口。水是温的,带着一股塑料味,但能解渴。


    他喝水时,目光扫过作业区。


    然后他看见了陆和。


    陆和站在巷道口的光暗交界处,没有走近,只是静静地看着。他今天没穿工装,还是那身浅灰色衬衫,袖子挽着,手里拿着那个硬壳笔记本。但安全帽戴得很正,矿灯也亮着——说明他已经在井下待了不短时间。


    沈离合上水壶,走过去。


    “陆监察。”他打招呼。


    陆和点了点头,目光从沈离脸上移到他身后正在施工的区域:“进度如何?”


    “比计划快一点。”沈离说,“再有一天,临时支护就能完成。”


    “质量呢?”


    “每个注浆孔都做了压力监测和回波检测,数据在这里。”沈离从工装口袋里掏出一个小本子,递给陆和。


    陆和接过,翻开。本子上是手写的记录,每一行都标注了时间、孔位、压力值、注浆量。字迹工整,数据清晰,甚至还有简单的示意图。


    他看得很仔细,翻了两页后,问:“第7号孔为什么注浆量比其他孔少30%?”


    沈离愣了一下——他没想到陆和会看得这么细。


    “7号孔打到了一条原生裂隙,浆液流失了一部分。”沈离解释,“我临时调整了配比,增加了速凝剂比例,把裂隙封住了。”


    陆和抬眼看他:“调整后的配比是多少?”


    “水泥和速凝剂的比例从10:1调到8:1,外加千分之三的增稠剂。”


    陆和没说话,只是在本子上记了几笔。然后他把本子还给沈离:“继续。我在这看看。”


    沈离接过本子,转身回到作业区。他能感觉到背后那道目光,平静,专注,像矿灯的光束,一寸一寸地扫过施工现场的每一个细节。


    下午四点,第三组拱架开始安装。


    这是难度最大的一组——位置最高,作业空间最窄。沈离亲自带人上。他攀上脚手架顶端,用肩膀顶住近两百斤的钢梁,朝下方喊:“左边再抬高三公分!”


    工友们调整着液压支柱的高度。


    钢梁缓缓归位,卡进预埋件里。沈离腾出手,从工具袋里抽出螺栓,准备紧固。


    就在这时,他脚下的脚手架突然晃了一下。


    很轻微的一下,但沈离感觉到了。


    他立刻停止动作,稳住身体,低头看去——


    脚手架最下面一根横杆的卡扣松了。可能是反复搭拆导致的磨损,也可能是安装时没卡到位。总之,它现在处于半脱扣状态。


    “都别动。”沈离的声音很平静。


    下面的人立刻停住。


    沈离慢慢蹲下身,一只手抓住旁边的立杆,另一只手伸向工具袋,想拿扳手重新紧固卡扣。


    他的动作很慢,很稳。但脚手架还是又晃了一下——这次更明显。


    横杆彻底脱开了。


    脚手架开始倾斜。


    “沈哥!”下面有人惊呼。


    沈离没慌。他在脚手架倾斜的瞬间松开了手,身体顺着倾斜方向跳下——不是直直往下跳,而是往旁边相对平坦的地面跳。


    落地时他就地一滚,卸掉冲击力。但肩膀还是狠狠撞在了一根未安装的钢梁上。


    沉闷的撞击声。


    “沈离!”


    这次是陆和的声音。


    沈离躺在地上,眼前发黑了几秒。等视线恢复,他看见陆和已经冲到面前,蹲下身,手悬在他肩膀上,想碰又没碰。


    “哪伤了?”陆和的声音比平时急促,镜片后的眼睛紧紧盯着他。


    沈离吸了口气,试着动了一下肩膀——剧痛,但骨头应该没事。


    “肩膀撞了一下。”他撑着地面想坐起来。


    陆和按住他:“别动。”


    然后陆和站起身,转头看向已经围过来的工友们:“支护班所有人,立刻停止作业,撤出巷道。柱子,去叫医护组。大刘,检查其他脚手架。”


    一连串指令,清晰,冷静,不带一丝慌乱。


    工友们立刻执行。巷道里响起急促的脚步声和呼喊声。


    陆和重新蹲下来,这次他的手落在了沈离的肩膀上——隔着工装布料,很轻地按了按。


    “这里疼?”


    “嗯。”


    “能感觉到手指吗?”陆和的手指沿着沈离的锁骨往下移,触到了肿起的部位。


    沈离咬牙:“能。”


    “手臂能动吗?”


    沈离试着抬了抬胳膊——能抬起来,但剧痛。


    “可能肌肉拉伤,或者骨裂。”陆和下了判断,“等医护组。”


    他说完,没有收回手,而是继续扶着沈离的肩膀,另一只手从口袋里掏出对讲机:“调度室,西三巷道发生脚手架倾覆事故,一人受伤。通知井下医疗站准备接诊。”


    对讲机里传来确认声。


    沈离躺在地上,仰头看着巷道顶板。矿灯的光从各个角度照过来,在他视线里交织成一片晃眼的光网。他能感觉到陆和手掌的温度,透过工装布料,贴在他肿痛的肩膀上。


    那只手很稳,没有颤抖。


    几分钟后,医护组抬着担架跑进来。两个穿白大褂的医生蹲下身,给沈离做初步检查。


    “骨头应该没事,但得拍片子确认。”一个医生说,“先上担架。”


    他们扶沈离起身时,沈离的腿软了一下——刚才那一下撞击的冲击力还没完全散去。


    一只手从旁边伸过来,稳稳扶住了他的胳膊。


    沈离转头,看见陆和就站在他身侧,那只手扶着他的肘关节,力量很足,但又小心避开了受伤的肩膀。


    “我自己能走。”沈离说。


    陆和没松手:“上担架。”


    沈离看了他一眼,没再坚持,躺上了担架。


    担架抬起,往巷道口移动。沈离侧过头,看见陆和跟在担架旁边,脚步很快,目光始终落在他的肩膀上。


    巷道很长,担架在晃动。矿灯光束在顶板上跳跃,像水面的波纹。


    沈离忽然开口:“脚手架的事,是我的责任。”


    陆和没看他,只是看着前方的巷道:“怎么说?”


    “我是带班,脚手架是我检查的。”


    “检查了几遍?”


    “一遍。”


    “为什么不检查第二遍?”


    沈离沉默。


    陆和终于转头看他,深褐色的眼睛在矿灯光下显得格外清晰:“因为你累了。”


    不是疑问,是陈述。


    沈离没说话。


    “连续工作十个小时,注意力会下降,判断会失误,这是生理规律,不是你的错。”陆和的声音很平静,“但作为带班,你应该知道自己的极限,并在到达极限前换人。”


    沈离闭上眼睛。


    担架出了巷道,进入主运输巷。明亮的照明灯刺得他眯起眼。


    “临时支护工程,”陆和继续说,“明天起由柱子带班。你休息。”


    沈离猛地睁开眼:“我能——”


    “这是命令。”陆和打断他,“伤好之前,不许下井。”


    担架被抬上通勤车,车门关闭,引擎启动。沈离透过车窗,看见陆和站在站台上,目送着车子离开。


    他的白衬衫在井下的灯光下依然醒目,肩膀挺直,像一根标尺。


    通勤车驶入黑暗的隧道。


    沈离躺在担架上,感觉到肩膀的疼痛一阵一阵传来。


    他想起陆和扶住他时的那只手。


    想起那只手在颤抖——不是恐惧的颤抖,是一种被极力压制住的、因为后怕而产生的轻微颤抖。


    沈离抬起没受伤的那只手,盖在眼睛上。


    车厢在轨道上颠簸,发出有节奏的哐当声。


    他突然想起第一次见到陆和那天——那个人站在更衣室门口,目光冷静地扫过混乱的环境,笔记本上记下的第一条是“应急灯坏了”。


    那个时候,沈离觉得这个人像一块冰,没有温度,只有规则。


    但现在他知道了。


    冰也会化的。


    在黑暗的巷道里,当脚手架倾斜的那一刻,那只伸过来的手,那个急促的声音,那双紧紧盯着他的眼睛——


    都是有温度的。


    沈离放下手,睁开眼睛。


    车窗外,隧道壁上的信号灯一闪而过,投来一瞬的红光。


    他想:


    等伤好了,他要请陆和喝碗粥。


    不是食堂的白粥。


    是他自己熬的,小火慢炖,米粒开花的那种。


    他要把粥端到那个人面前,看着他喝下去。


    然后告诉他:


    “陆监察,你那天问我喝粥了没有。”


    “以后,我每天都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