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妈妈的电话
作品:《双星相对》 夜色已深,小区路灯将梧桐树的影子拉得细长。江也在季砚家又待了一会儿,看着季砚笨手笨脚却异常小心地给小猫喂了点温羊奶。
橘色的小团子在他掌心微弱地蠕动,发出细小的吞咽声。时间在那种简单、近乎凝滞的安宁里悄然溜走。
墙上的挂钟指针指向一个不早的时间。江也站起身,动作依旧带着些微的滞涩。“走了。”他说。
“啊?这就走啦?”季砚有些意犹未尽,但还是跟着站起来,“我送你下楼。”
“不用。”江也摆摆手。
“送送送,正好我也活动活动。”季砚不由分说,套上拖鞋就跟了出来。
两人并肩走谁都没说话,楼道里只有他们轻微的脚步声和呼吸声。到了楼下单元门口,夜风带着凉意吹来,比季砚家里要冷得多。
“路上小心啊江哥。”季砚搓了搓胳膊,“明天见!”
“嗯。”江也点头,“猫……照顾着点。”
“那必须的!”季砚咧嘴笑了。
江也转身,走入小区略显空旷的道路。身后的感应灯灭了,季砚大概也转身上楼了。他独自一人。
脚步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清晰。脸上的膏药贴被夜风吹得边缘发干,紧贴着皮肤。
他穿过仍旧有些喧嚣的街道,霓虹闪烁,车灯流曳。然后,拐入另一个街区。
周遭瞬间安静下来,绿化更好,路灯更明亮,空气中飘散着淡淡的、属于昂贵植物的香气。
高级公寓楼矗立在夜色中,灯火通明,却透着一股冰冷的距离感。他刷卡进入大堂。
光可鉴人的大理石地面映出他略显孤寂的身影。值夜班的保安对他点了点头,目光扫过他脸上的膏药贴,又迅速移开,训练有素地保持沉默。
电梯平稳上升,镜面墙壁映出他没什么表情的脸,校服外套拉链拉到了顶,遮住了里面可能残留的任何污渍或不适。数字跳动,十楼。
“叮”的一声,电梯门无声滑开。走廊铺着厚厚的地毯,吸走了所有脚步声,只有头顶射灯投下冷白的光。
他走到那扇厚重的防盗门前,停下。从口袋里掏出钥匙,金属的冰冷触感瞬间传递到指尖。钥匙插入锁孔,转动。
“咔哒。”
门锁弹开的声音,在过分安静的走廊里显得格外清晰。
他握住冰凉的金属门把手,停顿了半秒。门后,是他那间宽敞、整洁、一尘不染,却也空荡冷清得没有任何“生活”气息的公寓。
然后,他推开了门。
走去洗手间的灯光冷白而明亮,将每一个细节都照得无所遁形。江也站在宽大的镜前,看着里面那个穿着整齐校服。
脸色却依旧有些苍白的自己。脸上的白色膏药贴,边缘因为一天的汗水和摩擦已经微微卷翘,粘性减弱,在灯光下像一块突兀的补丁。
他抬起手,指尖触到膏药贴粗糙的表面。停顿了一下,然后,捏住一角,没什么犹豫地,缓缓撕下。
“嘶——”
粘连处传来轻微的刺痛,皮肤被拉扯的感觉清晰。膏药贴被完整地剥离,露出下面被覆盖的皮肤。
脸颊上,那片被父亲掌掴留下的红肿淤青,经过代谢和药效,已经消退了大半。
五指印的轮廓变得模糊,只剩下一些淡红的痕迹和隐约的青色,在冷白灯光下并不算太显眼,只是微微有些肿胀的余韵。
江也看着镜中那片淡去的痕迹,眼神平静无波:“好了,就不用贴了。”
他将手中那张已经失去粘性、沾染了淡淡药渍的膏药贴,在指尖随意地团了团,然后,松开手。
“啪嗒。”
轻不可闻的一声,膏药贴落入了旁边光洁如新的不锈钢垃圾桶里。桶内空空如也,那张废弃的膏药贴躺在底部,显得格外孤单。
他打开水龙头,捧起冷水扑在脸上。冰凉的水流冲刷过那片刚刚暴露在空气中的皮肤。
带走了残留的黏腻感和药味,也带来一阵清醒的刺痛。水珠顺着他下颌的线条滚落,滴在洗手台上。
他扯过旁边柔软的毛巾,胡乱擦了把脸。再抬起头时,只有那片淡红的、正在愈合的痕迹。
他关掉灯,走出洗手间。空旷的公寓里一片寂静,只有他自己的呼吸声和脚步声。他走向卧室,校服外套随手扔在沙发靠背上。
他倒在床上,闭上了眼睛。黑暗笼罩下来,只有窗外遥远的城市灯火,透过没拉严的窗帘缝隙,在地板上投下一道微弱的光痕。
睡眠像一层沉重的、带着疲惫气息的淤泥,将江也深深拖入无梦的黑暗。直到一阵尖锐而持续的声音,像一根针,反复刺穿着这层粘稠的屏障。
“嗡——嗡——嗡——”
手机在床头柜上震动,屏幕亮起,冷白的光在昏暗的房间里切割出一小片令人烦躁的明亮区域。
江也蹙紧眉头,眼皮沉重得抬不起来。他翻了个身,将脸埋进枕头,试图隔绝那恼人的声响。但那震动带着一种不依不饶的固执,穿透枕头,钻进耳膜。
“嗡——嗡——嗡——”
他猛地睁开眼,眼底还带着未散的睡意和被惊扰的戾气。房间里只有窗外漏进来的。
城市永不熄灭的朦胧光晕,勾勒出家具模糊的轮廓。手机屏幕是唯一清晰的光源,上面跳动着两个字:
【妈妈】
江也盯着那两个字,眼神从最初的烦躁,慢慢沉凝成一片冰冷的厌烦。他不想接。一点也不想。
他闭上眼睛,希望铃声自己停止。但电话那头的人显然耐心十足,或者,只是固执地认为他应该接听。
“嗡——嗡——嗡——”
江也有些不奈烦他猛地伸手,抓过手机。指尖冰凉,触到温热的屏幕。
屏幕上的【妈妈】还在跳动。他拇指悬在红色的“拒接”图标上方,只需要轻轻一点。
但他没有。
他深吸一口气,胸腔里闷得发慌。然后,拇指偏移,按下了绿色的接听键。
“喂。”他将手机贴在耳边,声音因为刚醒而异常沙哑干涩,带着毫不掩饰的、浓重的倦意和一丝几乎听不出的、强行压抑的不耐。
电话那头,母亲的声音立刻传了过来,背景似乎很安静:“小江?你睡了吗?妈妈是不是吵到你了?”她的声音依旧放得很轻柔,带着试探。
江也闭上眼睛,没有回答。沉默在电话两端蔓延,只有微弱的电流声。
电话那端的沉默像一张无形的网,母亲似乎能透过电波感受到儿子那冰冷无声的抗拒。她顿了顿,声音放得更柔,带着一种近乎讨好的小心翼翼:
“小江?你……还没吃晚餐吧?妈妈看你这么晚打电话,猜你可能忘了。要不……我们一家一起出去吃点东西?你爸爸今天也难得有空……”
一起吃饭?江也目光落在床头电子钟冰冷的蓝色数字上:20:30。确实,他因为傍晚在季砚家,又睡了一觉,忘了叫外卖,胃里空空如也。
“不了。”他打断母亲的话,声音依旧沙哑,却带着不容置疑的疏离,“我叫外卖。”
话音落下,电话那头明显窒了一下。随即,一个更沉、更冷、带着不容置疑威严的男声陡然响起,穿透听筒,甚至不用母亲转述,直接撞进江也的耳膜:
“叫什么叫外卖!家里没饭给你吃吗?!”是父亲的声音,似乎离话筒不远,语气里压着怒意,“江也,我告诉你,今晚这顿饭,你必须来!你要是不来——”
他刻意停顿了一下,每一个字都像冰锥砸落:
“我把你那张银行卡停了。”
最后几个字,掷地有声。
江也握着手机的手指,倏然收紧。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指甲几乎要嵌进掌心柔软的机身里。
那张银行卡。不是早上给的那张信用卡,而是绑定了手机支付、存着他几乎全部生活费的储蓄卡。停掉它,意味着什么,不言而喻。
意味着他连叫外卖的钱都可能没有,意味着他可能真的需要回到那个“家”,在更严密的监控下,伸手索要每一分钱。
电话那头,母亲似乎想缓和,传来细微的、带着焦虑的劝解声,但很快被父亲一句低沉的“你别管”打断。
江也闭上眼,再睁开时,眼底那片沉寂的墨色里,翻滚着冰冷的怒意和更深的、近乎麻木的屈服。他喉结滚动了一下。
“……地址。”他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声音低哑得几乎听不清。
“啊?小江你说什么?”母亲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敢置信的欣喜。
“我说,”江也提高了一点音量,每个字都像淬了冰,“地址。发给我。”
不等那边再回应,他直接挂断了电话。手机屏幕暗下去,房间里重新陷入昏暗,只有他急促的呼吸声,在死寂中格外清晰。
他将手机扔回床头,发出一声闷响。然后,他慢慢坐起身,靠在冰冷的床头板上。
不得不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