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玉珩碎

作品:《九畴

    霜降后第十日,酉时初刻,华阳宫灯火如昼,檐角铜铃在寒风里叮当作响,一声一声,像提前为这场盛宴数更。赵政玄端礼服,衣缘以暗金线挑绣十二章纹,腰间蟠螭玉璜随步幅轻叩,脆响若刀环。阿巽捧锦匣随行,素青深衣,发束玉笄,仍作少年侍从模样,袖中却藏着薄刃,冷锋贴骨,随呼吸微颤。


    才至宫门,便见蒙恬按剑伫立,雪色披风在灯下泛出银芒。他低声提醒:“今日宴有戎狄贡使,左衽辫发,言语粗蛮,公子慎之。”声音短促,却带着铁甲相击的铿锵,像替谁提前敲一声警钟。


    殿内椒香馥郁,热气裹着脂粉与沉水香,一层层叠上来,熏得人眼眶发涩。华阳夫人高坐凤座,缁衣纁裳,九尾凤钗振翅欲飞,珠光在她鬓角绽出冷晕,像将一轮月生生钉进发间。她含笑受礼,目光掠过锦匣,微顿,似笑非笑:“听闻政儿昨日去了西市?”声音轻,却像一根冰针,悄无声息扎向脉管。


    赵政从容叩拜,背脊笔直如线:“正要禀告祖母,孙儿偶得一套楚地玉珩,特来献寿。”语罢,阿巽上前半步,锦匣开启——


    匣中静卧的,竟是阳泉君府镇宅之宝——双龙衔珠青玉璧。璧身沁冷,青辉在灯火下流转,像一泓被强行摁住的血。满座宗亲骤然屏息,继而哗然:阳泉君昨夜才以“私藏军械”被锁拿,今日其镇宅之璧竟现身寿宴,无异于当庭掌掴华阳母族。


    吕不韦举爵的手微微一顿,琥珀酒液在樽中晃出一圈涟漪,又归于平静。成蟜少年意气,拍案而起,玉盏碎地:“祖母!他一个赵国长大的——”


    “住口。”华阳夫人凤目微凛,声音仍带笑,却冷得如冰刀刮骨,“正因在敌国为质八载犹能全节,才显嬴氏风骨。”她执起赵政的手,按在玉璧中央,掌心温度透璧而出,像替谁烙下一枚暗印,“传本宫令:即日起,公子政参议戎事。”


    阿巽跪坐殿角,垂睫掩去眼底波澜。蒙恬悄然移近,声音压得极低:“夫人这步棋,走得妙。”话音未落,殿外疾步传入,染血帛书呈上。华阳夫人展阅,唇角笑意不减,随手递与赵政:“你来看看。”


    帛书血迹未干,字却森然:阳泉君狱中自尽,留书指控成蟜私调军械、暗结戎狄。满殿死寂,烛火噼啪,像替谁提前点燃丧灯。赵政缓缓起身,玄色广袖拂过案几,声音清越如碎玉:“孙儿请命,亲查此案。”


    华阳夫人抚掌而笑,九尾凤钗在烛下流光溢彩:“准。”复又招手,“那孩子,过来。”她褪下腕间赤玉镯,套于阿巽手上,镯身温润,内却隐隐透出一缕暗红,像被血沁过,“好生护着你家公子。”


    雪势愈紧,车帷被风掀起一角,碎玉般的冰屑扑进来,落在两人交叠的袖上,顷刻化做水珠,滚出一道冷光。阿巽垂睫,指腹摩挲赤玉镯,玉质被体温煨得微暖,却仍觉灼骨——仿佛华阳夫人那一声“好生护着你家公子”还烙在耳后,带着后宫特有的甜腥。


    赵政任他沉默,只抬手替他将斗篷系带重新系紧。指节擦过锁骨,动作轻得像在拨一茎雪线,声音却低而稳:“回府再摘,此刻有人看着。”说的是“有人”,却不止是车外蒙恬,更有暗处无数双窥伺的眼。阿巽懂,于是不再动,任由那玉镯锢在腕骨,像一圈柔软的枷。


    车过章台街,辕下碾碎薄冰,发出细而脆的裂声。帘外蒙恬的马蹄声渐渐远去,世界便只剩车厢这一方小小的暖。


    阿巽忽然开口,嗓音压得极低,仿佛怕惊动谁:“公子方才在殿上,手心生汗。”不是疑问,是陈述——他跪得近,看得清赵政广袖之下那一瞬的紧绷。


    赵政没否认,只侧首看他,目光被雪色映得极亮,像两口映星的井:“若是你,面对一族血亲因你而死,可会不汗?”声音轻,却带着一点几不可察的哑,像冰下裂开的细纹。


    阿巽想了想,摇头,又点头:“会汗,但汗要藏得住。”他抬手,指尖在袖中悄悄探出,碰了碰赵政的腕骨,力道极轻,像猫试探温度,“公子藏得比我好。”


    赵政低笑一声,短促,却真的笑了。那一点笑意从唇角滑到眼尾,转瞬又隐入雪光。他忽然伸手,指腹擦过阿巽下唇——那里有一道极浅的齿痕,是白日殿上咬出来的,血已止,却留下一点暗紫。赵政的指腹带着车外寒气,冷得阿巽微微一颤,却没躲。


    “疼么?”声音低得只能两人听见。


    “疼才记得住。”阿巽嗓音轻软,却带着一点不肯折的韧。说话间,舌尖无意扫过赵政指腹,像雪里溅进一粒火星,烫得对方指节微蜷,却并未收回。


    车外忽传更鼓,三更了。雪声压过一切,世界仿佛被白棉塞满,连呼吸都显得奢侈。赵政忽然倾身,额头抵住阿巽肩窝,动作极轻,像倦鸟暂栖,却又不完全依靠——只是借一点温度,一点真实。阿巽僵了一瞬,便悄悄放松肩背,让对方靠得舒服些。斗篷绒毛被呼吸呵湿,又渐渐被体温烘干,如此反复,像潮汐。


    “阿巽。”赵政的声音闷在衣料里,低而模糊,“往后……在外人前,我若再碰你,便是做戏;若无人时——”他顿了顿,似在斟酌,却终究只吐出一句,“你便当我怕冷。”


    怕冷是假的,要借一点体温是真的;做戏是假的,要掩人耳目是真的。阿巽懂,于是轻轻“嗯”了一声,尾音软得像雪落无声。他悄悄伸手,指尖在斗篷下寻到赵政的指缝,轻轻扣住——


    不是握,只是交叠,像两柄刀背相抵,既借力,又互不割伤。


    车抵府门,雪已没过脚踝。赵政先下车,回身来扶阿巽,掌心相触,交握处被斗篷广袖遮得严严实实。门廊下灯笼映出两道相连的影子,一头微微前倾,一头轻靠,像一株暗竹倚着冷梅,风雪再大,也压不断。


    踏入内院,赵政却未回正寝,反牵着阿巽绕至后廊——那里有一方小小暖阁,炭火早备,案上埙与竹简并排,像等一场迟到的风雅。门阖上,世界便只剩火舌舔炭的“噼啪”与雪压屋檐的“咯吱”。


    赵政松开手,却未退开,只抬手替阿巽摘去鬓边雪粒,指尖顺着发线滑至耳垂,轻轻揉了揉那一点被冻红的软肉,声音低哑:“亥时还未过,吹埙给我听。”


    阿巽应声,取埙,指尖按孔,唇畔贴上那一点被赵政指腹摩挲过的温度。埙声起,初时微颤,如冰下暗流;渐渐稳了,便似雪夜归人,一步一回头。赵政倚窗而坐,玄衣与夜色融为一体,只余眼底一点光,跟着埙声起伏,像远天将明未明的星。


    曲终,炭火也弱了。阿巽搁埙,欲起身添炭,却被赵政伸手按住肩背,力道不重,却带着不容拒绝的执意:“别动。”说着,自身后取来一只小小白瓷罐,揭盖,药香淡淡,是白日里磨剩的金疮膏。


    “手。”赵政声音低软,像雪落无声。阿巽顺从伸手,掌心向上,裂口与旧茧在灯下泛着淡红。赵政以指腹蘸膏,轻轻涂开,动作比白日更慢,仿佛每一次摩挲都在丈量一条无形的线——从指尖到掌心,从掌心到腕骨,再到那圈被玉镯勒出的浅痕。


    药膏匀开,赵政却未松手,只以拇指在那浅痕上反复摩挲,声音低得近乎自语:“锁链也罢,赏赐也罢,既戴了,便别再摘。”说着,他低头,唇瓣轻轻贴上那圈红痕,一触及分,像雪上落羽,轻到几乎不存在,却烫得阿巽指节微颤,呼吸瞬间乱了节奏。


    “公子……”他唤,声音轻得自己也几乎听不见。


    赵政低笑,终于松开手,却又不完全放,只将指尖滑至阿巽指缝,轻轻扣住,像扣住一场尚未说破的盟约。


    窗外雪声愈急,暖阁内炭火将尽,两道人影被火光投在壁上,一头微微前倾,一头轻靠,像两株暗竹在雪夜里悄悄相依,风雪再大,也压不断那一截交叠的枝。


    七日后,公子成蟜府被黑甲卫围得水泄不通。吕不韦与赵政并肩立于朱门,相国指尖摩挲令符纹路,声音低而缓:“老臣辅佐公子办案。”


    入书房,屏风半掩,一幅《骊山秋狩图》赫然在目——画中箭匣螭纹,与幽蓝箭镞同出一辙。赵政玉带轻叩案几,声音清脆,却像一记闷棍:“不想王弟雅好兵戈。”


    成蟜锦衣半敞,冷笑如刃:“不及王兄,连祖母赏的暖玉镯都舍得赐予贱婢。”话音未落,阿巽足尖点地三下,蒙恬破窗而入,剑锋挑毡,暗格里戎狄服饰、羊皮卷一并曝光。吕不韦拾起羊皮,朗声念:“十月望日,甘泉宫西侧门……”


    华阳夫人扶女官缓步而入,九尾凤钗在宫灯下冷光流转:“本宫倒要看看,是谁借我宫阙行鬼蜮之事。”


    成蟜踉跄跪地,铁链拖地,嘶声:“祖母明鉴!皆是阳泉君怂恿——”


    玉如意砸地,碎玉飞溅,擦过阿巽面颊,带出一道血线。华阳夫人凤目含霜:“你当真以为,本宫不知你假借舅父之名私调弩机?”她转身,目光落在赵政脸上,笑意不达眼底,“孩子,你可知祖母为何要你查案?”


    赵政躬身,背脊笔直如剑:“孙儿愚钝。”


    “因你够狠。”华阳夫人轻笑,声音却像雪里掺了碎冰,“那日宴上,你献玉璧时就知道会逼死阳泉——他素来刚烈,受不得折辱。”她执起赵政手,按在碎玉之上,玉屑刺入掌心,血珠滚落,像替谁提前点朱砂,“成蟜是你最后一道血亲门槛,跨过去,你便真正孤家寡人。”


    蒙恬押人离去时,夜已深,雪覆宫道,像铺一层白绢,等人用血作画。赵政立于阶前,掌心伤口被寒风吹得翻卷,却不觉疼。阿巽上前,以帕缠之,指尖轻触那道新裂的血口,声音低得近乎耳语:“公子,疼么?”


    赵政抬眼,雪色映瞳,冷得像两口深井:“疼才记得住。”


    诏狱深处,滴水声里,赵政屏退左右,独身立于铁栏前。成蟜散发跣足,腕间铁链磨出血痕,却仍笑,笑声嘶哑,像钝刀刮铁:“王兄是来赐鸩酒的?”


    赵政推入食盒,盒盖开启,上层蜜渍枣糕,下层一柄短匕,刃光如雪:“父王今晨咳血,尚念你名。”声音平静,却像雪下暗涌的潮,“太医说,就在这三五日了。”


    枣糕滚落,成蟜突然抓住铁栏,指节青白:“那日在太庙,我是受楚人胁迫!他们给我种下蛊毒——”他扯开衣襟,胸口墨色图腾蜿蜒,像一条活蛇盘伏,“若不当众指认华阳宫,三个月后必毒发身亡!”


    “所以你现在改口说是阳泉君?”


    “我想明白了!”成蟜癫狂大笑,黑血自口角溢出,“阳泉君死前确实给过我桐油,可他说——是为防楚人反扑!真正要烧太庙的是楚系宗亲!”


    赵政凝视那图腾,声音低而冷:“解药何在?”


    “华阳宫。”成蟜呕血不止,却仍笑,笑声像碎瓷刮过铁,“老妖妇早备解药,就等着我——”话音未落,黑血喷涌,人如破袋倒地,铁链哗啦一声,像替谁提前敲响丧钟。


    与此同时,阿巽跪于庄襄王榻前煎药。病骨支离的君王忽睁眼,枯手抓住他腕间玉镯:“这……这是华阳的……”


    “是太后赏赐。”阿巽垂首,声音轻得像一片雪落。


    庄襄王剧烈咳嗽,素绢上洇开点点血梅,却仍喃喃:“二十年前,她凭此符调兵平戎乱……今日却……”忽攥紧阿巽腕骨,“告诉政儿……楚系势力如百足之虫,切莫急于求成……”


    赵政归来时,正闻父王梦呓般低语。少年太子坐于榻边,以帕拭去父王额间虚汗,声音低而稳:“儿臣明白。”


    庄襄王颤抖取出贴身玉佩,玉色温润,却透出一丝将裂的细纹:“这是昭襄王赐我的……你戴着……”将玉佩塞进赵政掌心,忽望向窗外,槐花疏影落在素绢,像覆一层薄雪,“槐花……又开了……”


    赵政握着尚带体温的玉佩走出寝宫时,阿巽见他眼尾泛红,默递冷水巾帕。少年太子就着他的手覆面片刻,再抬头已恢复平静:“去查华阳宫的解药。”


    月光照见二人相携身影,宫道尽头,蒙恬疾步而来,铁甲沾夜露:“公子,成蟜在狱中……自尽了。”


    赵政指节骤紧,玉佩棱角刺入掌心,血珠滚落,像替谁提前点朱砂。阿巽轻轻掰开他手指,以绢帕包扎渗血伤口,声音轻得像一片雪落:“公子,疼么?”


    赵政抬眼,月色映瞳,冷得像两口深井:“疼才记得住。”


    三日后,庄襄王驾崩。赵政于百官朝拜中接过传国玉玺,第一道诏令却非国丧,而是——“以公子礼,葬成蟜于骊山陵寝。”


    阿巽为他系上孝带时,听见新君低语,声音轻得近乎叹息:“这咸阳宫,终于只剩你我了。”


    殿外秋风萧瑟,吹动满城缟素,像替谁提前送上一场白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