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白门夜裁

作品:《鬼王大人又退休了

    夜色浓稠,万籁俱寂。


    楚成珏躺在锦帐之中,呼吸均匀绵长,已然熟睡。


    起初,是极细微的、冰凉的触感,自小腿处悄然蔓延。


    那不是风,也不是织物摩擦。更像是某种……活着的墨迹,带着幽冥特有的阴寒与一丝熟悉的、令人心悸的气息,顺着皮肤纹理缓慢爬升。


    鬼纹。


    那些漆黑如活物般的纹路,自虚空滋生,此刻正试探着,缠绕着,如同有意识的藤蔓,又似小心翼翼接近猎物的细蛇。


    它们滑过膝弯,掠过腰侧,带起一阵细密的颤栗。


    触手般的鬼纹逐渐变得大胆,不再满足于四肢,开始向着更隐秘、更温热的地方游走。当那冰凉的“指尖”意图越过腰间束带,探向更深处时——


    帐内闪过寒光。


    “嗤——”


    一声极轻微、如同最上等丝绸被无形利刃割裂的声响。


    那几缕最为放肆、已触及亵衣边缘的漆黑纹路骤然僵直,随即寸寸断裂、湮灭,化为几缕飘散的黑烟,还未及彻底消散,便融入更深的夜色里。


    帐内重归寂静,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


    但下一刻,异变陡生。


    剩余那些缠绕在楚成珏手臂、胸口,原本安静些的鬼纹,仿佛被方才那一“斩”惊吓到,骤然收缩、聚拢。


    它们不再试图触碰或缠绕,而是飞速地扭曲、变形,最终,在他枕边不远处,凝成了一团不过巴掌大小、浓郁得化不开的阴影。


    那阴影蠕动了几下,渐渐勾勒出模糊的轮廓——一个缩小了无数倍、完全由流动的漆黑鬼纹构成的“人形”。它抱着膝盖,把自己蜷成小小一团,脑袋埋着,肩膀却开始可疑地、一抽一抽地耸动。


    没有声音。


    但一种清晰无比、混合着委屈、控诉,还有点儿耍赖意味的“情绪”,却弥漫开来,直直传递到楚成珏的灵识之中。


    ——像极了某种小动物被凶了之后,躲在角落默默掉眼泪,还要让你知道它在哭。


    楚成珏终于缓缓睁开了眼。


    他侧过头,看向枕边那团哭唧唧的“小阴影”。月光透过纱帐,勉强映出那模糊的轮廓,虽然漆黑一团,但那种“低头抽噎”的姿态倒是传神得很。


    他看了片刻,脸上没什么表情,只伸出两根手指,随意地、甚至带点嫌弃地,戳了戳那团阴影的脑袋。


    触感微凉,软中带韧,像戳一块冰冷的墨冻。


    “小阴影”被戳得晃了晃,抬起头——虽然并没有清晰的面目,但楚成珏就是能感觉到,有两道“泪汪汪”的视线正望着他,控诉之意更浓了,抽噎的幅度也更大了些,仿佛在说:你斩我!你还戳我!


    楚成珏收回手指,重新平躺回去,望着帐顶,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压平嘴角。


    他闭上眼,不再理会枕边那团持续散发委屈波动的“小宣不宜”。但那小小的、冰凉的阴影存在感实在太强,并且似乎打定主意要赖在这里,抽抽噎噎,没完没了。


    最终,楚成珏再次抬手,这次不是戳,而是略带粗暴地将那团“小阴影”往枕头更边上拨了拨,给它腾出点地方,免得贴着自己。


    “安静点。”他低声说,语气谈不上温和,却也没了最初的冷厉。


    那团“小宣不宜”似乎顿了顿,抽噎声小了下去。它小心翼翼地、往楚成珏手指刚刚碰过的地方又挪回了一点点,然后蜷缩好,不动了。


    帐内终于恢复了真正的寂静。


    枕边那团委屈巴巴的“小阴影”虽然不再抽噎,但存在感依旧鲜明,像块冰凉又粘人的墨块贴着边缘。


    楚成珏闭着眼,灵识却清晰地看着它。


    他无声地叹了口气,指尖在锦被下几不可察地一动。鬼气,如袅袅青烟般自他指尖溢出,极其缓慢地渡向那团“小阴影”。


    小家伙先是轻轻一颤,随即如同饥渴的幼兽般,本能地吸附、吞噬起来。随着鬼气渗入,它模糊的轮廓开始变得清晰、稳定,浓稠的黑暗逐渐沉淀、凝聚,呈现出一种近乎实体的质感。


    大小在增长,形态也在微妙调整。不再是抽象的一团,而是有了更明确的四肢和头颅的雏形。


    楚成珏控制着渡入的鬼气量与方式,既不让其沾染太多自己的印记,又足以支撑起一个相对稳固的、小规模的形态。这个过程需要精细的操控,对他如今这状态而言,也算是个不大不小的消耗。


    约莫过了一炷香的时间,渡气停止。


    枕边,那团“小阴影”已然消失。


    取而代之的,是一个蜷缩着的、约莫四五岁孩童大小的身影。


    他穿着墨色小袍,皮肤是久不见天日的苍白,头发鸦黑,细软地贴在额前。眉眼尚未完全长开,但隐约能看出俊秀的轮廓,尤其是紧闭的眼睫格外纤长,在眼下投出浅浅的阴影。此刻他正歪着头,靠着楚成珏的枕头边缘,呼吸均匀,似乎陷入了安眠——尽管鬼物本不需要睡眠。


    只是那沉睡的小脸上,眉尖似有若无地蹙着一点,仿佛梦里也有化不开的执念。额心处,一点极淡、几乎看不见的暗纹,隐约是缩小了无数倍的鬼王纹印记。


    楚成珏侧身,静静看了这由自己亲手“催熟”的小东西片刻。伸手,用指尖轻轻拂开他额前过于柔软的碎发,碰了碰那淡得几乎不存在的印记。


    他提了提嘴角,将那小小的、带着凉意的身体往怀里带了带,扯过一角锦被,盖住了他。


    一夜无梦。


    翌日清晨,春杏如往常一样,端着热水和干净衣物,小心翼翼地推开内室的门。


    “三公子,该起……”话音戛然而止。


    春杏手中的铜盆“哐当”一声,重重砸在地上,热水泼了一地,蒸气氤氲。她瞪大眼睛,死死地盯着床榻,仿佛见了鬼——不,或许比见鬼更让她惊骇。


    只见帐幔半开,她家那位性情暴戾、失踪归来后变得古怪的三公子,正靠坐在床头,而他的怀里……竟依偎着一个正在熟睡的、约莫四五岁的陌生小男孩!


    那孩子生得极好,皮肤雪白,睫毛纤长,穿着罕见的墨色小衣,安安静静蜷在王生臂弯里,画面竟有种诡异的……和谐?


    王生抬起眼,看向目瞪口呆、浑身发抖的春杏,脸上没什么特别表情,甚至比平日更显得平静,还带着点初醒的慵懒。


    “慌什么。”他开口,声音有些沙哑,“去打盆新的水来。另外……”他顿了顿,目光落回怀中孩童的脸上,“让厨房准备些小孩子易克化的早点,粥要熬得烂些,再加份甜糕。”


    “公、公子……这、这是……”春杏舌头打结,话都说不利索了,眼神在那孩子和王生脸上来回扫视,惊疑不定到了极点。府里从未听说有这么大的小少爷!这孩子从哪里冒出来的?而且……怎么敢睡在三公子床上?三公子居然还抱着他?


    楚成珏这才仿佛注意到她的震惊,抬眼瞥了她一下,嘴角勾起一抹恶趣味的弧度。


    “我儿子。”他轻飘飘地吐出三个字。


    春杏如遭雷击,彻底僵在原地,脸上一阵红一阵白。私、私生子?!三公子在外面竟然有了这么大的私生子?!还、还直接带回了府里?这……这要是让老爷夫人知道了,尤其是让大房那边……


    “怎么?”楚成珏看着她变幻不定的脸色,语气淡了些,却带着无形的压力,“我王生有个儿子,是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么?值得你这般失态?”


    “奴、奴婢不敢!”春杏猛地回神,扑通跪倒在地,磕磕巴巴,“奴婢只是……只是太惊讶了……奴婢这就去、去打水,传早膳!”


    她几乎是连滚爬爬地收拾了地上的狼藉,倒退着出了房门,临走前,又忍不住飞快地瞥了一眼那孩子。


    太像了……那孩子的眉眼轮廓,虽然年幼,但仔细看,似乎真的……与三公子有几分神似?尤其是那苍白的肤色和眉眼间的神色……


    春杏心乱如麻,恐慌之余,竟也生出几分诡异的“原来如此”。以三公子从前的荒唐,在外面留下血脉,似乎……也并不意外?


    屋内,楚成珏听着春杏慌乱的脚步声远去,低头看了看怀里因为刚才动静而微微蹙眉、往他怀里钻了钻的“小鬼王幼崽”。


    他伸手,不太熟练地、略显僵硬地拍了拍那小小的背脊。


    “听见了?”他低声说,“你现在,是‘王生’的私生子了。”


    小宣不宜在他怀里蹭了蹭,并未醒来,只是那微蹙的眉尖,似乎舒展了一点点。


    楚成珏望向窗外渐亮的天光。


    把这烫手山芋——现在还是个小山芋,用这种方式摆在明面上,固然会引来更多猜疑和风波,但,那又怎么样?


    要杀他就来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