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机械之芯1

作品:《叙事病

    五天的时间转瞬即逝,谢随看着白班甩过来的屏幕截图陷入了沉思。


    ——任务栏那里显示的一个地址居然是市政府的政务大厅。


    “小白,我没有收到地址。”他轻轻皱了皱眉,给白班发了一条信息。他的任务栏上只显示了副本名称和开放时间。


    此时白班正在导航去市政府的路,皱着眉回他信息,“糟了,难道不是同一个副本吗?先不跟你说了,地铁停了,我得骑车过去。”


    “好,路上小心。”压下自己翻涌的思绪,谢随颤抖着手打下这行字。那种古怪的感觉……他感觉大脑像是吃了一包跳跳糖,时不时袭来一脚踏空的恐慌感。他跌跌撞撞地站起来,打算洗把脸,正当他把毛巾糊在脸上的时候,突然听到了上发条的轻响和齿轮组运作的声音。


    饶是谢随自认为想象力丰富,他还是被眼前的景象冲击到了。维多利亚时期华丽繁复的建筑风格得到了完美的诠释,建筑表面有缓慢蠕动的金属血管,塔楼造型的街灯里面是嵌在玻璃罩里的发光器官,广场上钟表的指针由骨骼雕刻而成。


    伴随着巨大的轰鸣声,一列如同长虫的钢铁巨兽停在街边的站点,使地面轻轻颤抖着。和这里的天气一样,所有人脸上都是一种灰败的神色,毫无生气。


    此时高耸入云的钟楼敲响了钟声,如果有人看得到那口钟的话,会发现那个东西很像一个巨大的头颅。一个像播报皇家公告的优雅平稳的男声响起来,


    “通告。


    白厅与枢密院联合晓谕。


    依据《大都会协同运转条例》及皇家机械学会授权,现颁布即时指令。


    所有于城内登记之任务相关人员,无论现处威斯敏斯特区、金融城,抑或其他教区,须立即中止现行活动。


    限三十分钟内,抵达位于布卢姆斯伯里区之‘帝国图书馆-机械学部’主阅览厅集合。


    此次集合事关‘机械之芯’神谕解析及个体同步校准。未准时抵达者,其公民身份编码将被视为失效齿轮,自城市运转序列中永久除名。


    愿女王陛下的蒸汽庇佑汝途,愿帝国之钟指引汝时。天佑国王,齿轮永动。”


    “帝国图书馆……”谢随抬头看了看那座标志性建筑,下意识重复了一遍。


    坐电车前往并不算远,二十分钟就到了,下车就可以见到头顶巨大的天幕。空气中漂浮着若有若无的机油味,谢随快步走向主阅览厅。


    他刚跨进大门,就听到一个语速很快的男声:


    “——所以理论上如果它的淋巴循环模仿的是胡蜂科而不是蜜蜂科,那腐蚀剂配比应该增加酸性……哦小心!你左手边第三本书要和桌子融合在一起了,它不喜欢突然移动。”


    谢随循声望去,一个穿着白大褂的年轻男人正蹲在阅览室中央,手里拿着滴管,往一本封面长着金属鳞片的厚书上滴落琥珀色液体。书本发出嘶嘶轻响,冒出带着焦味的白烟。


    “哥。”靠窗的位置传来一个清冷的女声。那是个长发女孩,戴着巨大的护目镜,正仰头看着天花板巨大的齿轮组,手指在虚空中快速点划,像在计算什么。“心跳间隔缩短了0.7秒。下一次共振在三分四十四秒后。”


    “收到收到,”男人头也不抬,“所以朋友,你们最好在三分半内决定是帮忙还是离开。我叫苏忘,那是我妹苏忍——顺便问一句,你们谁对维多利亚时期蒸汽管道的压力系数有了解?这鬼地方的‘新陈代谢’有点便秘,我怀疑是主管道被情绪结晶堵了……”


    他的【感知】正传来复杂的信息:男人滴落的液体在精准剥离金属而不伤及下面的皮质书页;女孩计算的节奏,和他隐约感觉到的城市脉动完全吻合。


    而且,那本书被腐蚀出的缝隙里,露出的不是纸张,而是密密麻麻的、仿佛神经突触般的细小纤维,正微微搏动。


    “卡拉钟藤,”谢随突然开口,说出兄妹研究领域的名称,“你们在研究这个,为什么?”


    苏忘终于抬起头,推了推眼镜,露出惊讶的表情:“哇哦,行家?等等,你身上有……‘故事’的味道?”他凑近嗅了嗅,被苏忍一个冰冷的眼神钉在原地。


    “哥。”她又说了一个字,这次带上了警告。


    “好好好,”苏忘举起沾着试剂的手做投降状,但眼睛还亮晶晶地看着谢随,“简单说,我们觉得这个鬼地方是个失败的‘钟’。它想让所有人按同一个节奏走,但搞错了——好的钟不是让人变成齿轮,而是帮人在混沌中听见自己的时间。”他指了指妹妹,“她在算这座城什么时候‘心跳失调’到崩溃。而我在找让它暂时‘拉肚子’的方法,好让我们——”


    “——在崩塌前,找到控制室。”苏忍接话,目光第一次从齿轮组移开,落在谢随脸上。护目镜后的眼睛,是冰川般的淡蓝色。


    “或者,被它消化掉,成为下一批‘永远准时的零件’。”苏忘补完,笑容灿烂,说出的话却让空气陡然一冷。


    伴随着钟声再一次敲响,大厅的门被用力推开了,白班堪堪止住向前的势头,瞬间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抱歉……打扰到大家……”他肉眼可见的僵住了,低下头避开那些视线,在一旁窘迫地平复着自己的呼吸。


    谢随在他进来时极其轻微地摇了一下头,白班愣了半秒后心领神会,朝离门最近的空位走去——恰好在谢随与苏氏兄妹构成的三角区域中心。


    那个庄重的播报声拯救了他。黄铜传声管中传来三下清脆的钟摆叩击声,随后是蒸汽阀门优雅的旋转轻响,


    “通告。


    白厅确认,与会者业已齐集。


    ‘机械之芯’盛会,此刻启幕。


    愿诸位共赴时计之约。”


    “看来人到齐了。”苏忘朝白班露出一个灿烂的笑容,“这位朋友怎么称呼?”


    “白班,白纸的白,上班的班。”


    也许是感受到了谢随不易察觉的警惕,苏忘先开口解释了他们的身份以及最重要的一点,为什么他们看上去和这个世界如此契合。


    “生物学家,研究方向是生物的协同进化。所以你看——”苏忘用玻璃棒指了指周围融合的机械与血肉,“这地方对我们来说就像个走了火的变态实验室现场。我们比你们早‘沉浸式体验’了几天,纯属专业‘对口’。”


    他回头看了一眼正在专注地计算的妹妹,眼里流露出一丝温情。


    谢随听着,【感知】却像轻柔的触手拂过兄妹二人。苏忘像一团跳动的、活跃的火焰;而苏忍那里……简直是一片冰面,只有和苏忘说话时才出现细小的裂痕。


    “我认为我们现在还没有到拼个你死我活的程度。”谢随直视着苏忘的眼睛,语焉不详的说。


    “我同意。”


    “哇,那我们先和平共处吧。好说话也是一种美德。”苏忘眨了眨眼睛。“那么,感谢你们暂时的信任,我们会和你们分享一部分研究成果。你们拿点东西来换怎么样?”


    “你想换什么?”谢随问到,语气平淡。


    “一点道具,我们那边店里的能量冲剂和药卖完了。”


    谢随沉默了两秒。能量冲剂是他们保命的东西。“多少?”他问。


    “两支冲剂,一盒抗生素。换三条保命规律和一张‘安全时段’脉动图。”苏忘报数。


    白班吸了口气,看向谢随。谢随盯着苏忘:“先付一条规律当定金。如果你说的是对的,再给剩下的。”


    “哎呀,真苛刻。”苏忘咂嘴,但笑容没变,“行,第一条算见面礼……”


    “现在可以告诉我们这里的规则了吗?”


    苏忘从桌上拿起三个形状各异的软皮抄。笔记本的皮质封面手感古怪,像是鞣制过的某种生物膜,带着微弱的弹性。


    他翻开第一本,内页是略显潦草的手写体,夹杂着简笔解剖图和化学式。标题处用红墨水圈出三个字:同调值。


    “隐藏参数,”苏忘的指尖点着那些字,“像后台程序。重复动作、不动脑子、放弃选择——比如跟着人群走最安全的路,或者机械性地完成某个明显无意义的流程——这数值就悄悄往上爬。”他翻到后面一页,上面画着几个简笔小人,从正常姿态逐渐变得僵硬,最后与桌椅、门框的线条融为一体。“爬得越高,你‘静态化’的速度就越快。原理可能是这座城市在识别并‘归档’那些最容易被预测、最缺乏变量的个体模式。”


    谢随接过本子。纸页边缘有被轻微腐蚀的痕迹,散发出和那本活性书册相似的、微弱的有机质气味。记录的口吻冷静得像实验报告,但结论令人心底发寒。


    第二本更薄,封面没有任何标记。翻开后,里面不是文字,而是密密麻麻、用不同力度点划出的摩斯密码符号。“这个得翻译一下,”苏忘难得收起嬉笑,“核心就一句:情感波动还有不符合常规的举动可以延缓同调的进程。”


    “强烈的、新鲜的、非重复的情绪爆发——不一定是好的,极致的愤怒、恐惧甚至绝望都行——能短暂地冲击那个‘同调’系统,让你的数值回落一点。原理推测是,这类情感产生的神经信号和生物电模式过于复杂且不可预测,干扰了城市的‘模式识别’。”他顿了顿,“但就像抗生素,用多了会产生耐药性。效果会递减,需要的‘剂量’会越来越大。”


    白班接过这本密码本,手指无意识地抚过那些凹凸的点划。他嘴唇动了动,没出声。


    第三本在苏忍手里。她终于停止了计算,将那本厚重的册子摊开在膝上。里面是极其复杂的波形图、时间序列记录和大量的数学推导,字迹工整冰冷如印刷体。标题处写着:城市心搏节律分析。


    “整个城市,”苏忍开口,声音清冷,“是一个巨大的生命体,或者说,一台以生命为润滑剂的巨型机械。它有固定的脉动节奏。地板下的蒸汽压力变化、远处齿轮组的啮合频率、甚至光线通过特定彩窗的周期……都是它的‘心跳’。”


    她指向一幅波形图:“跟随这个节奏行动——比如在它‘舒张期’移动,在‘收缩期’静止——会悄无声息地提高你的同调值,让你更‘合拍’。而故意打乱节奏……”她翻到后面一页,上面用简笔画着几个扭曲的人形,被从墙壁或地板伸出的机械触手捕捉、分解,“会触发它的‘免疫反应’。清除不协调的‘异物’。”


    白班盯着那些波形图,脸色发白,喃喃道:“心跳……”这个词在此刻失去了所有温暖的联想,只剩下被庞大造物包裹、随其律动而存亡的冰冷压迫感。


    谢随合上手中的第一本笔记。皮革封面在他掌心留下微潮的触感。他的思绪突然跳脱出去,想到了卡夫卡笔下那个变成甲虫的格里高尔·萨姆沙。一样的荒诞,一样的孤立无援,一样在不可理喻的规则中滑向非人的异化。只不过在这里,异化不是变成虫豸,而是变成街边一块镶嵌在墙壁里、偶尔转动一下眼球的装饰性黄铜浮雕,或者成为支撑月台的、带着人体轮廓的锈蚀钢梁。


    “规律总结得很清晰,”谢随抬起眼,看向苏忘,语气平静无波,“清晰得像是……说明书。”


    他把“说明书”三个字说得很轻,却让苏忘脸上的笑容微妙地停顿了半拍。


    “那么,”谢随继续问,目光扫过那三本笔记,“按照你们的‘研究’,我们现在该做什么,才能既不被‘同调’吞噬,又不触发‘免疫反应’,还能找到所谓的‘机械之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