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治水之道

作品:《江澜十三州

    晨光漫过纸窗,清涟在疏影清冷的气息中醒来。


    客栈的喧嚣早已散去,唯有窗外雀鸟啁啾。


    她揉了揉惺忪的睡眼,发现疏影仍如昨日般端坐,霜白的头发在晨光里像拢着一层薄薄的莹。


    “咕……”


    腹中传来的轻响,她脸一热,疏影转过眼来看她,眼里有一丝很淡的笑影子。


    “走吧。”


    大堂里飘着食物的香气。


    兔妖姑娘托着盘子轻快地走过来,耳朵随着脚步一颤一颤的。


    “客官尝尝我们梁溪的特产!”她将碧绿的菌菇汤和水芹糕轻轻放下,眼睛亮晶晶的,“这可是用蠡湖的碧螺菌熬的……”


    “蠡湖?”


    清涟舀了一勺清汤,鲜香在舌尖化开。


    “蠡湖曾经可是有仙人护佑的!”兔妖的话像珠子般落下来,“传说仙蠡真人见水患肆虐,不曾强力镇压,而是观察水势,顺势而为……”


    未曾听兔妖说完,“顺势而为”四个字便轻轻落在清涟心上。


    她拿着勺子的手停了停,这正是闻心斋传承的至理……


    姑苏灵符世家「闻心斋」世代居于城东南古园林。


    家族虽守着姑苏水脉的镇灵符阵,却向来活得随性。


    不追名逐利,也不强求后辈扛责任,日子过得像园林里的流水,平缓悠然。


    清涟自小在亭台水榭间长大,长辈只教她些基础清灵术和认符纸的本事。


    余下时光全由她支配,捣绒绣、织缂丝、做香囊,把姑苏的风花雪月都缝进织物里,便是她最惬意的日常。


    思绪飘回了现在。


    老板娘从柜台后走过来,眉间结着愁。“可惜如今,有人偏要逆势而行。”


    她压低声音说起蠡湖近况——湖水泛灰,鱼虾病死,总有个“湖客”在古坝徘徊,腰间佩着蚌壳饰物。


    清涟与疏影对视一眼,映着相同的神色。


    往蠡湖去的路上,空气越来越湿,越来越重。路边的草蔫蔫地垂着头,柳条摸上去冰凉。等看见那座古坝时,清涟轻轻抽了口气。


    石坝上刻着的符文,大半已经暗了。另有一些黑红色的怪纹爬在上面,像活的虫子,正一口口吃掉坝子里的灵气。湖水成了灰黑色,翻滚着撞向石坝,坝身上裂开了无数细缝。


    水花一响,一条半腐的鱼跳出来,红眼睛瞪着她们,嘴里喷出腥臭的黑水。


    疏影衣袖一拂,一片暗影挡在了前面。


    黑水碰上影子,化作青烟散了。更多墨绿的水草从湖里窜出来,缠向她们,碰到影子就枯了。


    清涟心急如焚,结印催动织梦之力。


    光网罩向那些邪符,却像石头沉进深潭,半点用也没有。反倒是那些符纹猛地一旋,沿着她的灵力反冲回来!


    一股冰寒窜进她经脉里,带着暴戾的念头往头上冲。清涟脚下一软,往后跌去。


    疏影接住了她。


    霜发拂过她滚烫的脸颊,精纯的妖力如清泉灌入,截断浊流,抚平了她体内乱窜的灵气。


    “怎么会……”清涟靠在她怀里,声音有点抖,心里空落落的,全是无力与挫败感。


    兔妖清脆的嗓音好像又在耳边响起来:“仙蠡不曾硬堵,而是顺势而为……”


    清涟睁开了眼睛。


    是了。


    浊灵就像洪水,硬挡只会被冲垮。


    该学仙蠡,以柔化刚。


    她挣扎起身,闭目凝神。


    这回不再强攻。


    她将灵力化成了千万缕极细的丝,轻轻探进那浑浊的涡流里。像绣娘理着乱线,一根根去寻里头的纹路。


    找到了!有一股水流,在狂暴底下静静淌着。


    她引着金丝,借着古坝残余的一点护持之力,像拨弄水面上的一片叶子,轻轻带了带那股水流。


    疏影懂了。她身前的影盾流动起来,在漩涡中心凝成一个无声的结点。


    浊流开始打转。从横冲直撞,慢慢变成了有规律的旋转。


    清涟额上冒出汗珠,嘴角悄悄弯起来。


    疏影的妖力贴着她的灵力,像影子跟着光,织成了一张看不见的网。光与影合在一处,柔与刚彼此支撑。


    光与影相契,柔与刚相济。


    这时,几道剑光从天边掠来。


    白云观的道士们循着灵脉异动赶来,老道长看清坝上情形,脸色沉了下去。


    他仔细查验了那些被篡改的符文后,神色凝重地看向清涟:


    “姑娘身上的灵韵……莫非是姑苏闻心斋传人?”


    清涟点头。老道长沉声道:


    “那‘湖客’正在篡改仙蠡护灵符,意图窃取蠡湖灵脉本源。此乃断根绝源之祸啊!”


    清涟心口一紧,终于明白此事关乎整片水域的生灵存续。


    等浊流暂且平复,她们辞别道长,踏上回客栈的路。月光洒在湖面上,碎成一片一片的银。


    “今日才知道,”清涟轻声说,“顺着本心,借着势头才是修行的真意。”


    疏影望着粼粼波光,霜白的睫毛被月光染得温柔,回应道:


    “孤影难长,顺势相依。”


    她伸出手,轻轻握住了清涟的手腕。


    清涟呼吸停了停。所有的感觉都聚到了手腕那一小块皮肤上。疏影的指尖微凉,却让她心头那点慌渐渐平了下去。


    她蜷起手指,回握住那只手。


    “我懂的,疏影。”她软软道,“从前总觉得你在影子里陪着我,可如今……‘相依’二字,从书页上落下来,落到我手心里了。”


    月光像水一样铺在石板路上,照出疏疏的影子。


    两侧及膝的草丛在晚风中沙沙作响,送来潮湿的泥土气息与水草的清苦芬芳。远处零落的蛙鸣,更衬得这夜色静谧深沉。


    交握的掌心传来温凉的触感,经过方才那些惊险,此刻这安静的相伴,让她心里格外踏实。


    “那个‘湖客’……”她轻声问,“为何要窃取灵脉本源?蠡湖养育了这么多生灵,若灵脉枯竭,鱼儿、水草,还有妖和人类……”


    疏影的脚步顿了顿。


    月光描摹着她的侧颜,良久,才听得她低声道:


    “人心之贪,时甚于妖邪。”


    这话很轻,清涟却把那只手握得更紧了些。


    “可总有不一样的。”她仰起脸,目光澄澈,望着眼前的影妖。


    疏影垂眸看她,眼底漾开淡淡涟漪。


    她从未说出口,清涟眼中闪烁的光比她在百年孤寂里收集的月光都要明亮。


    客栈的灯笼在夜色中晕开暖光,将两人的影子在身后拉长,交叠。


    清涟抬起另一只手,就着月光看自己指腹上的薄茧。那是常年拈针留下的。


    “疏影,我今日才发现,”她新奇而雀跃地说道,“原来我的针线不只可以绣花。”


    侧过头,青琉璃似的眸子在月下闪着光:


    “当灵韵顺着湖水流动时,我的针线竟能‘治水’。”


    “当然比不得仙蠡真人移山倒海,可也能安抚它,引着它,让浊水慢慢归位……就像平日里把乱丝理顺,绣出平整的花样那样。”


    “嗯。”疏影轻轻的回应,但清涟欣喜地睁大了眼睛。


    她看见了疏影唇角的弧度。


    “你的道,在指尖。”


    短短几个字,比任何赞美都更让清涟心头滚热。


    原来她一直握着自己的道,只是今日才真正看清。


    “明日去了白云观,若得吕祖心法,”


    “你说,我能否用绣针,将被篡改的符文‘绣’回来?”


    疏影停下脚步,转身正对她。


    月光流淌在两人之间,她伸手,指尖抚过清涟腕间的契痕。


    “不必仿效他人。”


    “你的针,自成一脉。”


    这话如春雨润物,悄然化解了清涟心底最后不确定。


    用刺绣修复符文,这念头若是从前想来,定会觉得异想天开。


    可此刻听着疏影的话,她无比确信——


    符箓笔画与刺绣针脚,看似殊途,实则同归。


    她的织梦本就是与这天地灵韵最温柔的一种对话方式。


    清涟怔怔地望着两人交握的手,疏影的手指还贴着她腕子,契痕处微微地发着热。


    她忽然觉得,疏影其实……很温柔。


    这温柔藏得太深,裹在百年独处凝成的寒霜里,藏在寥寥数语的清淡后头。


    可它确实存在……在她灵力反噬时稳稳接住她的臂弯里,在她额角拭汗的指腹上,在她此刻简短却笃定的认可中。


    不是姑苏城里如春水般外露的温和,而是如影随形般默然守护的暖意,是独独给予她一人的例外。


    清涟的心尖酸酸软软的,漫开一股说不清的甜。


    她贪心地想要靠得更近一些,不仅仅是这般牵着……


    她想知道,疏影那总是挺得笔直的脊背,是否会在拥抱时微微放松?


    她那清冽如雪的气息,凑近了闻,是否也会染上属于自己带着暖意的栀子香?


    这些念头来得突兀又大胆,耳根悄悄烧了起来。


    她甚至能感觉到自己的心跳一下快过一下,撞击着胸腔,声音大得仿佛要溢出来,在这静谧的夜色里无所遁形。


    客栈门前,树妖老板娘倚柜雕木,见她们交握的双手,眼底不禁掠过了然笑意。


    清涟颊上飞红,下意识想把手抽回来。


    疏影却更紧地握住了。


    那力道稳稳的,暖暖的,像是在说:不必在意他人目光。


    清涟抬起眼,偷偷看身侧的疏影。


    影妖依旧目不斜视地望着前方的台阶,侧颜在客栈暖光下半明半暗,唯有收紧的指节泄露了不同于往常的心绪。


    这不是寻常的牵手。


    一股热意倏地从相握的掌心窜上心头,比方才被老板娘打量时更汹涌,更滚烫。


    清涟能清晰地感觉到,疏影指尖正牢牢嵌入她的指缝,以一种近乎十指相扣的姿态禁锢着她试图逃离的手。


    ……她竟是故意的。


    清涟的心跳彻底乱了。


    那点因害羞想逃的念头,被这坚定的力道一握竟然悄悄化开了,变成另一种隐秘的悸动。


    原来疏影并非不解风情,她只是用她自己的方式,回应着她的靠近,甚至……比她想象的还要在意。


    方才那些关于拥抱,模糊大胆的念头,此刻变得无比清晰且炙热。


    被她这样紧紧牵着,感受着那清冷外表下透出的,独独针对她的执着……


    清涟想,若是此刻能靠进那个怀抱里,定然比想象中还要温暖千百倍。


    直至房门掩上,疏影才松开手。


    掌心蓦然一空,清涟竟觉几分怅然。


    她背过手去,指尖悄悄摩挲着残留的触感和凉意。


    疏影已悄无声息地立在了窗边,身形半融夜色。


    清涟在桌边坐下,取出随身携带的针线笸箩。


    指尖抚过光滑的冰蚕丝、柔软的棉线、草木清香的麻线,心里那些纷乱的念头慢慢静了下来。


    烛光摇曳,映得腕上契痕忽明忽暗。


    她抬眸望向窗边那道清冷身影……


    今夜,那身玄衣似乎也染上了些许温度。


    “疏影……”


    她唤道,望着月光描出的那道孤单轮廓,终于鼓起勇气,将萦绕心头许久的念头问了出来:


    “今夜,我可以抱着你吗?”


    烛火轻轻摇曳,在墙上投下两个渐渐靠近的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