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毗陵启程

作品:《江澜十三州

    二人未在梁溪久留,次日清晨便登上了北去的漕船。


    自梁溪往毗陵,最便捷的便是取道那条贯通南昭南北的京杭大运河。


    晨光中的运河码头喧闹非凡,漕船、客舟、货船往来如织。


    清涟跟在疏影身后,小心地踏上甲板。


    “这船比姑苏的乌篷船大多了。”清涟扶着船舷,望着宽阔的运河感叹。


    疏影在她身侧不远处倚着船舱,玄衣在晨光中格外醒目。


    “运河之上,皆是这般。”


    船工解开缆绳,漕船缓缓驶入主航道。与姑苏的小桥流水不同,大运河自有一番开阔气象。浑黄的河面宽达数十丈,两岸田舍井然,远处水车吱呀作响。


    清涟将装着针线符纸的包裹小心放在膝上,望着两岸缓缓后退的景色出神。


    经历了蠡湖一役,她对自己手中的绣针有了新的认识。那枚陪伴她多年的银针,如今承载着比刺绣更重的分量。


    船行半日,风平浪静。


    午后,天色阴沉下来。


    “疏影,你看这水色......”清涟不安地指向船外。原本浑黄的河水不知何时泛着诡异的黛青色,流速也变得滞涩。


    疏影睁开微阖的双目,眸光一凛:


    “是浊灵。”


    话音未落,船底传来细密的刮擦声,像是无数爪子在抓挠木板。


    船速明显慢了下来。


    老船夫脸色大变,朝船尾的儿子喊道:“快去看看船底!怕是遇上浊灵了!”


    清涟还未及反应,船身已剧烈倾斜。她慌忙扶住栏杆,却见腰间钱袋滑落,“噗通”没入河中。


    “我们的盘缠——”


    更大的断裂声瞬间淹没了她的声音。船龙骨应声而断,整艘船猛地侧翻。


    天旋地转间,清涟被抛向空中,最后映入眼帘的是疏影如墨影般掠来的身影。


    冰冷河水裹挟着无数银白水丝将清涟吞噬。窒息中,一道熟悉的暗影稳稳托住她,迅速上浮。


    “咳...咳咳...”破水而出时,她正被疏影揽在怀中。


    “可还好?”


    清涟惊魂未定地点头,回头望去,河面上只剩零星碎木漂浮——那艘漕船已不见踪影。


    二人相互搀扶着爬上河岸,在一片芦苇丛中暂歇。


    清涟第一时间检查油布包裹,见针线符纸完好,这才松了口气。


    “可是钱袋......”她摸着空荡荡的腰间,愁容满面,“我们接下来的盘缠......”


    疏影抬手拂去她发间的水草:


    “无妨。”


    暮色渐沉,芦苇在晚风中沙沙作响。清涟望着身前人沉静的侧影,慌乱的心渐渐安定下来。


    “先去寻个落脚处。”疏影起身,向她伸出手,“总会有办法的。”


    清涟握住那只手借力站起。二人相携着拨开芦苇,向着未知的前路走去。


    清涟习惯性地探向腰间,指尖却只触到湿透的衣料。


    ——钱袋不见了。


    那个装着全部盘缠的青布袋子,此刻定然沉在幽暗的河底。落水时那声短促的噗通声,此刻如此清晰地回响在耳边。


    她怔怔望着眼前无边的芦苇荡,暮色中摇曳的苇影如同幢幢鬼魅。


    没有银钱……意味着热汤饭食,干净床铺都成了奢望,甚至连补充符纸丝线都无从谈起。


    她们被困在这荒凉的河岸,前路未卜。


    她从未想过自己会有陷入这般窘境的一天,心头涌上的寒意比方才的河水更刺骨。


    在姑苏闻心斋时,她何曾为这些俗务烦忧过?她饭来张口,衣来伸手,从不知钱为何物,长辈们早已为她打点好一切。


    即便踏上旅途后,疏影也总将一切打理妥当,她从未为生计发过愁。


    此刻,这件精心绣着白莲的襦裙浸满泥水,沉甸甸地贴在身上,就像突然压下来的现实。


    行走于这广阔天地间,除了要有对抗浊灵的力量,还需要那些最俗气,最实在的黄白之物。


    她想起家中总洒满阳光的阁楼,墨香与丝线气息萦绕不散——那样的安稳,竟已遥远得像是前尘旧梦。


    鼻尖陡然一酸,她慌忙仰头。


    阴沉夜空中,疏星透过云隙投来冷漠的光。四周虫鸣聒噪得刺耳,仿佛都在嘲笑她的狼狈。


    此刻,一道平静的视线落在她身上。


    清涟缓缓转头。


    疏影就站在几步外,玄衣融进夜色里,白发末梢还在滴水,神情却依旧如古井无波,好似眼前的困境不过是寻常风景。


    这份镇定让清涟既安心又羞愧。


    是啊,疏影是强大的影妖,她不食人间烟火,不畏风餐露宿。


    可自己呢?


    自己只是一个习惯了安稳日子的凡人,她会饿,会冷,会生病。


    她无法像疏影那样,将自己化作一道影子,轻易地遁入黑夜。


    她们是如此不同。


    连最基础的行囊都看守不住……


    她用力抿住唇,将眼眶的热意逼了回去。


    不能哭。


    哭泣解决不了问题,只会显得更没用。


    夜风卷过芦苇荡,掀起一片沙沙作响的浪涛。


    不知走了多久,直到天边泛起鱼肚白,毗陵府巍峨的城墙终于出现在视野里。


    守城兵士睡眼惺忪地打量这两个浑身湿透的旅人,见她们既无太多行李又无兵器,便挥挥手放行了。


    踏入城内,喧嚣的人声与食物的香气瞬间将她们包围。


    包子铺蒸笼冒着白汽,面摊上热汤浇在面条上滋滋作响。清涟不自觉地咽了咽口水,腹中饥鸣如雷。她拢了拢沾着泥点的半湿衣衫,恨不得躲进疏影的影子里。


    寻到一处僻静墙角,清涟终于支撑不住滑坐下来,将脸埋进膝盖。饥饿、寒冷与对前路的茫然织成一张网,将她牢牢困住。


    就在清涟望着街边食肆飘出的热气,腹中饥鸣如雷、心乱如麻之际,一个沉甸甸的青布钱袋忽然“铛啷”一声,落在了她并拢的膝头。


    那钱袋用料讲究,绣着繁复的铜钱纹,入手颇有分量,显然装了不少银钱。


    清涟愕然抬头,只见疏影不知何时已站到她面前,正慢条斯理地拂去袖口一点不存在的灰尘。


    “这……这是哪来的?”


    清涟捧着那烫手山芋般的钱袋,颤颤问道。


    疏影的下颌朝街角方向微扬。


    清涟顺着望去,只见一个衣着华贵、大腹便便的富商正与同伴谈笑风生,腰间空空如也,对这边发生的一切浑然未觉。


    “你……你怎么能拿别人的钱袋!”


    清涟像被火烫到般,差点将钱袋丢出去,压低的声音里满是惊慌,


    “快,快给人家送回去!”


    疏影微微偏头,一副理所当然的语气:


    “我观察过人间。这种行为,似乎被称作‘劫富济贫’。”


    她顿了顿,补充道,


    “我们正贫。”


    清涟一时语塞,看着疏影那张清冷绝尘的脸上露出这种“学以致用”的神情,竟有些哭笑不得。


    这位影妖姐姐对人类常识的认知,总是如此……别具一格。


    “不是这样用的!”她又是好笑又是着急,扯了扯疏影的袖摆,


    “快还回去。偷东西……无论如何都是不对的。”


    心里却不由自主地想:以疏影这来无影去无踪的本事,若真去行那侠盗之事,恐怕还真能成为传奇。


    这念头刚闪过,她便见疏影唇角勾了一下。


    “知道了。”疏影应得干脆。


    也没见她如何动作,只是玄袖似被微风拂过,再摊开手时,掌中已空无一物。


    而远处那富商恰在此时发出一声惊疑,摸了摸自己腰间,那鼓囊的钱袋竟又好端端地挂回了原处。


    清涟看得目瞪口呆,心下稍安,却也因方才那个荒唐的联想微微脸红。她收敛心神,扶着墙壁站起身,正色道:


    “闻心斋以正道立身。祖父说过,灵韵修行,修的是心境。若行了苟且之事,心便会蒙尘,手中的针线符箓,也会失了那份清正平和的灵气。”


    这番话虽耗尽了她最后的力气,但心绪骤然清明。


    既然不能走捷径,那就只能靠自己。


    她的目光落在始终紧紧护在怀中的行囊上,一个念头骤然亮起——符箓。


    是了,闻心斋世代经营的,不正是这个么?


    她想起家中长辈,那些在她眼中有些古板,总是埋首于符纸朱砂间的叔伯们,他们笔下的符箓,不正是许多寻常百姓家愿意花费银钱求取的平安驱邪之物么?


    这几乎是刻在闻心斋血脉里最朴素的谋生之道。


    过去在姑苏,她只觉得这些事俗气,远不如她手中的针线风雅有趣,从未想过自己有朝一日竟会要靠这个来换取最基本的生存所需。


    “我们可以卖符。”


    “闻心斋的符箓在江南一带还算有些名声,我虽道行不深,但绘制些基础的平安符或驱邪符还是可以的。”


    说干就干。


    她们选了个人流适中的街角,清涟解下半干的月白半臂铺在地上,取出黄符纸与朱砂。没有清水,便用收集的晨露细细研磨。


    当笔尖触及符纸的刹那,她整个人的气质陡然一变。


    方才的狼狈怯懦尽数褪去,取而代之的是符师特有的专注沉静。朱砂流转间,一缕青金色灵韵顺着笔尖注入符文,将“安宁”的意念织入方寸之间。


    她忽然想起幼时,母亲握着她的手,一笔一划教她认符的情景。


    那时她觉得枯燥,总想着偷懒去玩她的绣活,从未想过,这被她视为家学桎梏的技艺,竟会在异乡街头成为她安身立命的根本。


    这算不算是……一种另类的继承家业?


    清涟心中闪过涩意的自嘲。


    无论如何她此刻是靠着自己的双手,堂堂正正地谋一条生路。


    笔落,符成。


    朱红纹路闪过温润宝光随即隐去,只剩下一层平和光晕。


    第一张倾注了她心神与信念的平安符成了。